毕染迈前一步,冰凉指尖触到陆小念垂在身侧的手腕,腕间传来的寒意让陆小念不由得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大太子妃轻若微风的声音在他耳畔一掠而过:“陆公子,毕染愿意等你考虑清楚。”
人影倏忽散去,陆小念抬手揉着有些发痛的眉心,略略发呆的盯视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的塘中青莲。
月华正好,水流清浅,凉亭中一派静谧无声。
第十六章
花莫漪初次品尝到宿醉的滋味,真是好生难受。他撑着胀痛不已的额头,呻吟着睁开沉重得像灌了铅的眼皮,双目无神瞪视着头顶帐帘。窗外晨曦微白,现在大概是拂晓时分?
他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头顶上空已出现一张放大的俊脸。
陆小念关怀的目光在他微肿的唇瓣上流连了一番,微笑道:“头痛不痛?我给你去拿些醒酒茶来如何?”
花莫漪视线飘忽的跟他对视了半天,舔了舔不知为何有些发痛的嘴唇:“我……是不是磕到哪里了?为什么觉得嘴唇破了……?”
陆小念心平气和的跟他解释:“昨夜你抢酒喝,又醉得半死,不慎将唇角磕到了杯沿,那杯子已经磕破了一个角,让我拿去扔了。”
半信半疑的眼眸瞪着他,花莫漪半晌呻吟一声:“好痛……昨夜的事都罩了一层雾,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整个人蓦地从床上弹跳起来:“且慢,我好像记得……依稀记得……”
陆小念表情微微一僵,仍是维持了微笑神色不变:“嗯?”
似乎在睡梦中有遭到别样的入侵,唇齿间隐约留有淡淡檀香气息,可是花莫漪专注的重点不在那似是而非的梦境之上。他紧张的跳下床来,边捂着剧痛的额头边要急急往外冲。
陆小念顺手一拉他手臂,花莫漪脚步不稳,登时就往后跌来,被陆小念顺势揽了腰身站稳。
“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花莫漪皱眉:“别拦我。”
陆小念柔声道:“你宿醉未醒,尚未用过早膳,难免体虚。若是要去找妲姒姑娘,这个时辰她应还在梳洗。”
“你不懂,”花莫漪还是皱着眉,一副牙疼的表情,“老爹说染哥儿有喜了,我担心大哥……”
陆小念愣了愣:“大太子妃有喜,大殿下合该欢喜才对,为何反而担忧?”
被他揽在怀里的人全然没顾自己同他暧昧的姿势,没好气的剐他一眼:“染哥儿与大哥向来相敬如宾,大哥尊重他心门未开,从未主动尝试与他欢好——十年有名无实的过去,染哥儿怎会突然怀上孩子?大哥既然不曾碰过他,孩子会是谁的?”
又是一个惊爆的消息,陆小念嘴角微微抽了抽,再次认识到这趟花妖国之行,远比想象中来得困境重重。
花莫漪抬腿又想走,陆小念拽着他手腕又把人强行拖住。
“小白脸!!”花莫漪动气了,这人怎么没完没了?
“首先,这是你大哥家的私事,你同他再兄友弟恭,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一偏头闪过花莫漪扬掌攻击,陆小念觉得他才没完没了,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不懂人情世故,“其次,孩子如果当真不是他的,你确定你大哥愿意家丑外扬,一五一十告知于你?换成是你,你被人戴了绿帽子,会得意洋洋跟每个前来关怀问候的人诉苦吐酸水?”
“你才被人戴绿帽子!!!”瞪。
“……我只是类比证明。”无奈,而且你的关注重点怎么永远是偏移的?
手腕还被陆小念紧紧扣在手心里,花莫漪慎重思考小白脸的话有几分道理。以大哥那种面瘫个性,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暗地里就越是暗潮汹涌。昨夜算是老爹大寿,大庭广众下他不好对染哥儿采取逼问之势,回到宫里指不定就开始家法伺候了。
想想威仪稳重的大哥一身肃冷模样,二殿下有点心头发毛。这个时间点赶去云都殿,只怕好死不死正好撞在枪口上。他是想帮助染哥儿没错,但不想把自己也搭上当炮灰。
他点点头道:“嗯,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那不靠谱的老爹消息来源有误,染哥儿并非有孕,或许只是吃坏了肚子抑或身染微恙。谨慎起见,我还是派个花灵去探听一下准确消息,再做打算。”尚活动自如的另一只手捻指念诀,就见屋角一丛蝴蝶兰翩然脱形,自花瓣形态化为翠蝶展翅,扑打着双翼优雅的消失在空气里。
陆小念初次见识到花妖国的御花成灵之术,眨了眨眼,看着指尖犹然凝聚了一丝灵气的花莫漪。
花莫漪将花灵送出,转头看见小白脸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作甚?你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喂。”
陆小念轻咳一声:“没什么……只是此刻才略微感觉到,你果然是只花妖罢了。你方才将花灵送去何处,云都殿么?”
“嗯,我要将这件事暗地里查个水落石出,即便不去与他俩当面对质,也总要想想办法,替我大哥解决这桩心……”顺着他的口风将打算和盘托出,猛然一激灵,花莫漪抽出手腕后退一步。
眯起秀眸:“小白脸,你的任务只有帮助本公子解决所附巫咒,花妖国内务,无须你操心过问。”
好好的,又从陆小念变成小白脸了。见人一脸戒备,陆小念暗忖,别看他平素心直口快,大脑不转弯;涉及到亲友家人,竟是比自身之事还要着紧,也懂得警惕。
说起来,在喝醉酒时混混沌沌被人占了便宜去了还犹自不知,神经得是迟钝到怎样的地步……这么迟钝的一个人,真难得还会护短。
毕染身世蹊跷,算上这未合欢便有孕一事,将来花妖国王室必是少不了一番风起云涌;若是花莫漪冒冒失失一头撞进去,估计也不得脱身。陆小念盘算着还是不能任由这个智商硬伤的家伙胡乱趟了浑水,徒劳惹得一身尘埃。
但这番计较又只好在心内琢磨,跟花莫漪开诚布公,他大概又要拉起警备线同他划清距离。还是藉解咒之机,走一步看一步。
陆小念道:“好,我本来也没有过问大太子家事的兴趣,只要给你解决了婚事,我亦能结业出师,两相圆满。现在既然没有别的事要做,不如用过早膳,按原计划推进。”
所谓原计划,就是他俩商量了一整夜的针对白狐族王女的追求大法。花莫漪没有过追女人的经验,那计划基本是按照陆小念的筹划制定,日后他就会明白,他被坑得有多惨。
经他一说,花莫漪认真想了想,大哥的事虽然要抓紧处理,自己的事也最好早日解决,早日把陆小念送出花妖国亦好。便点了点头,两人相跟着出了寝房。
到最后花莫漪也没想起来追问一句:——你为何会穿着昨夜那套衣裳,在我房里从晚上待到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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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兰化作的花灵翩翩然飞舞,一路蹁跹到了云都殿,收拢双翼,停驻在靠近花示君寝房的一朵蓝色菖蒲花心上。是日细雨霏霏,菖蒲花的香味在雨中愈鲜明,幽雅花香弥漫在空气中,却消散不去房内弥散的战火硝烟味。
男人刚刚退朝,一身刚硬朝服未换,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同样神情冷漠之人,彼此间气氛绷紧得像一根欲断的弦。
毕染拢着长长睡袍,眼底还有淡淡阴影,是昨夜与陆小念谈事过后,长夜难眠所致。
难眠的原因,一在不知那人龙之子会作何抉择,心下揣测不定;二在那个夜夜必去他房中,同他道过晚安方回自己房间的男人,昨夜破天荒的没有踏入他房门一步。
毕染睁着眼在房中躺了一夜,也没听见十年来听习惯了的脚步声到得门前。
他知道他不来是何缘故,却不知道自己心中那隐隐失落,是何缘故。
辰巳之交,男人下了朝,嘱宫人将他请来自己寝房时,毕染心里是有一丝模糊期待的。期待男人开口问些什么。
然而花示君叫他过来,两人杵在房中,竟是一片荒烟蔓草的沉默久久不散。
从他进房开始,大太子就始终站在窗边,不动不移的凝视着窗外满眼菖蒲,硬朗英气的面上看不出喜怒。他不吭声,毕染也不主动开腔,这种相处模式十年来不曾更迭,但今日毕染却觉出了焦躁。
是他焦躁了。
只手暗暗抚了抚尚未隆起的小腹,毕染对自己说,我会主动开口,是因为胎息不稳,我不能陪这家伙呆站一整个白昼。
“大殿下唤毕染来,可是有事吩咐?”
蝶形花灵翩然转了个圈,停在窗棂上。
花示君目光转到花灵上,似乎听见了毕染问话,又似乎没有听见。
毕染趋前一步,看着男人宽厚的背影纹丝不动,只觉胸口一阵闷痛。
“若是无事,殿下亦知毕染身染微恙,请容毕染告退。”
“你素喜菖蒲,敬它清净出尘,逢雨愈芳。因你之故,本宫亦对菖蒲有所偏好,本宫恋它亭亭玉立,恋它耐苦寒,安淡泊,更恋它寓意喜乐。你可知晓菖蒲花语,在花妖国盛行为何?”
毕染不答,花示君终于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
花示君素来具有王者威仪,泰山压顶的气势盯牢人不放,今日那眼神中格外蕴含了说不清的危险意味,叫人无从逃避。
毕染闭了闭眼,再睁开:“花就是花,美色怡人,供人赏玩即可,何必另有它意?”
花示君的目光变得有些许莫测。
“你伴它十年,却从不曾想过要去了解它之心意。”缓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盛放娇艳陪你,而你落了目光,不着真意。”
“大殿下若是只想同毕染讨论模棱两可的话题,毕染……”
风声微动,话未落音,人已被迅速欺身上来的高大身影,紧紧压覆在了背后一堵冷墙之上。
第十七章:上
“这件琉璃珍宝盒,是我阿爹答谢白狐一族的回礼,给妲姒王女带回族内做个小小纪念。”
“二殿下太客气了,我族和花妖国向来交好,区区一些金银珠宝,怎好意思劳烦二殿下亲自登门致谢呢~~~~”口中称谢,白狐族王女边接过琉璃宝盒,边在花莫漪递过来的手上若有意若无意的摸了一把,“外头风大,二殿下和陆公子,请入内小坐。”
容颜妖媚的女子笑吟吟牵着花莫漪的手,全然不避四周宫人耳目,拉着二太子进房。花莫漪得意洋洋的扭头对陆小念做了个“本公子靠这张脸就能吃遍天下”的得瑟表情,心花怒放的跟着妲姒往屋内走。
看她模样,像是在寿宴上就跟花莫漪看对了眼。也好,若是他俩眉来眼去,两厢情愿,倒是省了一番中间牵线的功夫。
陆小念后脚也踏入内厅,并不落座,四下里看了看白狐族客居这座别苑中的摆设。
按理送了贺礼,若无它事,小住一段时日就该告辞离去才对;这白狐王女俨然要常住一般,把个客居别苑打扮得花枝招展琳琅满目的,跟好大喜功的花莫漪脾性很是相投嘛。
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回来,正好听见花莫漪和妲姒两人手握着手,深情告白:“妲姒姑娘,不瞒你说,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个不情之请。”
“嘘~~”纤手点上花莫漪薄唇,娇媚道,“二殿下不要跟妲姒见外,妲姒一颗心早就在二殿下身上,赴汤蹈火也是甘愿的~~~~~”
……果然是看对了眼。而且妖类果如传闻中开放,说话不带绕半圈弯子。陆小念登时觉得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可以静悄悄透明化。
眼见妲姒说着说着就要往花莫漪怀里倚过去,陆小念轻咳一声,拎着已然被迷魂汤灌得分不清南北的二太子,往后退了几步。
笑容可掬道:“王女大概不清楚二殿下身系巫卦之咒,在未探明来龙去脉前,最好是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妲姒不在乎~~~~”顺势跟过来,手还紧紧攥住花莫漪不放。
给陆小念往后一带,与温香暖玉失之交臂,花莫漪不快,压低声音道:“你凑什么热闹,让本公子抱一抱又何妨,难道天会塌下来不成?”
“你缓一缓又怎样,难道她会跑掉不成?”
“呃。”哽住,没好气的瞪陆小念一眼,碎碎念,“最好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确保本公子能循序渐进走到最后一步。”
陆小念耐心纠正他:“都说了,我不是和尚。”
“谁管你。”
妲姒一双媚眼来回在两人之间打转,忽然轻呼一声:“二殿下,你嘴唇磕破了?为何好似微肿……”
花莫漪摸了摸自己唇瓣,原本他早晨只觉得不对劲,尚未自己照铜镜检查一番;如今竟然连妲姒都看出来,想来昨晚在酒杯上磕得够狠。他皱着眉:“是有点疼,应该是喝醉酒,磕破了罢。”
妲姒又凑近一点,细细闻了闻,“而且身上有股子檀香味……”灼灼有神盯向一旁陆小念,“这股香味,花妖国内,好像只有修佛的陆公子身上特有。”
“王女果真敏锐。”陆小念神色不惊不慌,“在下目前暂且落住花舞宫,每日三柱陈香修身养性。跟二殿下同进同出,或许不经意间二殿下也沾染到了些许。”
“就这么简单?”
陆小念笑道:“总不至于是我趁二殿下酒醉,强吻于他罢?”
花莫漪像被踩着尾巴般跳起来,嚷道:“喂,小白脸别乱说话吓人,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十七章
陆小念阴森森的看他一眼,不接腔,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二殿下觉得后背有些凉意袭人:“喂,你是说着玩的罢,本公子是被酒杯磕坏了,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罢?!!”
陆小念阴恻恻道:“二殿下多虑了,好端端的我吻你作甚?”
“上回在鸢尾小筑你不就吻了!”
脱口而出,花莫漪惊觉大事不妙,原想装傻充愣混过去的。
陆小念也是一怔,然后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徐徐道:“那是一场误会,不小心擦碰而已,二殿下居然心心念念这么久……?看来是我让二殿下心有芥蒂了。不如二殿下吻回来?”
他说着,无视于还紧紧拉着花莫漪手的白狐王女,竟当真把一张俊脸凑到了花莫漪眼前。“喏。”
陆小念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味与留在自己唇齿间的气息似有相合,花莫漪心头莫名一跳,结结巴巴的后退一步,慌乱中连妲姒的手也松开了:“别、别靠过来,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跟你讨还的意思。”
妲姒被他俩晾在一边许久,这俩名义上来这边与她做客相陪,实际上却在那边打情骂俏。白狐王女暗暗想,那日亦是陆小念将花莫漪从寿宴上半挟持半搂抱的强行带走,看来这家伙心怀不轨,当视作情敌对待。
“二殿下,既然来了,今夜就尽尽地主之谊,陪陪妲姒可好?”娇声软语,强行介入到四目相对的两人中间。
重新拉起花莫漪的手道:“妲姒远离故土,好生无趣,连个喝喝酒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再过几日就要随族中长老们回去了,临行前总得留点念想,有些回味呢~~~~”
陆小念大大方方道:“正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与二殿下就叨扰留在芳踪苑,与王女秉烛夜谈,增进交流感情。”
妲姒:“……”刚才的提议里我有说到邀请你吗。
花莫漪黑线,再度压低声音:“这是本公子跟美人单独相处的好机会,你能不能看看场合,识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