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镖局里里外外,绝对是没有一个女人。
这一点是陆三金一向坚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可绝不是他的事业。
男人做事情的时候,绝不能牵涉到女人——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
自从龙门镖局成立之后,就开花结果开枝散叶,黑龙旗所经之处,刚交上的朋友只有看着叹气。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们所保的镖,居然也失过两次风,不但是伤了人,而且还丢了镖。
伤的人都是他们镖局的高手,丢的镖都是价值百万的红货。
而两次丢的红货都是送往金陵,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红货的意思就是金珠细软、奇珍异宝,托他们去运这种货的,通常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将钱财换成红货。
因为这种货不但携带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镖,在表面上装几箱东西作幌子,将红货藏在暗处,这种法子,就叫做走暗镖。
陆三金这次押的就是暗镖,摆在镖车上作幌子的,是三十箱银子,暗中藏着的珠宝,价值却至少在百万以上。
目的地就是金陵。
这个担子实在不轻,陆三金却并不嫌太重。
他对自己的狮子吼一向很有信心,对这趟镖更有把握。
这次他所走的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绝对保密的。
他摆出来作幌子的货已经是很象样,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别人根本想不到这趟暗镖中还藏着批红货,更不会想到这批红货藏在哪里。
陆三金抬起头,看看斜插在第一辆车上的大旗,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杏黄色的旗帜,旗杆是纯钢打成的,这批价值百万的红货,就藏在纯钢旗杆里。
除了他和货主之外,这红货是什么,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车粼马嘶,风萧萧兮秦淮河。
风从日落处吹过来,金陵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护旗的镖师老牛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要一到了金陵,这趟镖就可以交差了。
想到金陵的米酒、秦淮河柔情似水的娘儿们,他心里就像是有好几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还得赶路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总是可以乐一乐。”
老牛回过头,朝他的老搭档小朱打了个眼色,两个人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老牛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人带马都跌人一个大洞里,他守护的第一辆镖车,也跟着落下砸在他的身上,车把恰好打在他两腿之间。
“这下子完了,娘儿们挣不着我的钱了。”
老牛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就像是麻辣小龙虾,想吐还没有吐出来,就疼得呲牙咧嘴的晕了过去。
也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道旁的树木忽然隔三差五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砸在马的身上。
行列整齐的队伍,忽然之间就变得人仰马翻。
陆三金起身勒缰,正想打马冲过去,护镖夺旗,树丛后有五点寒星飞过来,打在他的马屁股之上。
他跨下的白马,虽然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也是吃疼不住,惊嘶一声,跳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马,这匹马却己箭一般冲出去,越过倒下的树干,冲出了三十余丈。
等他甩开马蹬,翻身掠起时,树丛后有一条长索飞出,套住了落马坑中镖车上的旗杆,只听“呼”的一声响——
杏黄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已随着长索飞回。
陆三金的人虽然掠起,一颗心却已经沉了下去。
随行的镖师大声呼喝:“看起来是寻仇的,大家护着镖车,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经验老道的镖师都知道,镖旗丢了难免有些丢人,镖车被劫却更为严重,当然应该先护镖车,再夺镖旗。
陆三金看着这些郑重其事的镖师们,却连鼻子里的血都几乎喷了出来。
树丛后人影闪动,仿佛有人在笑。
陆三金身形斜起,乳燕投林,两个起落已扑了过去。
对着树林大吼一声,狮子吼喷发出一阵阵的声浪。
可是等他扑过去时,树林后却已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树干上用一根针钉着一张长长的纸条,在声浪之中左摇右摆:“多行不义必自毙!金毛吼今天居然变成了金毛狗,真他妈的有意思。”
黄昏,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南国初秋的原野上。
远处仿佛有人在纵声大笑,笑声传来的地方,仿佛有一面杏黄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陆三金双拳握紧,远远地听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人?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有内女干,绝对有内女干!可是谁知道这件事情呢?”
“为什么只是劫去金陵的红货呢?”
“为什么只是劫纪纲的红货呢?”
既然在这个世界上走过,总该有些东西留给后人。
不管是工作、研究、学业上的成就,还是写给亲人、朋友的信,都是这样的“证据”。
只劫纪纲的红货,就是黑衣人留给后人的东西。
那就是,我乐意!
第十九章:请你喝酒
黑龙飞舞,旗帜漫卷。
小苟一只手举着大旗,用一只脚站在马背上,站得安如磐石稳如泰山。
这匹马也是好马,向前飞奔时快如飞箭。
小苟仰面大声笑道:“金毛吼今天竟然变成了金毛狗,他妈的,真是过瘾。”
他还没有笑完,马腹下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抖。
小苟凌空翻了两个筋斗,还是—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大旗也不见了。
大旗已到了丁力手里,马已经缓下,丁力正襟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小苟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丁力微笑道:“这只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不要得意忘形。”
小苟站起来,垂着头,想生气可又不敢生气,倒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看来哪里象是“汪汪叫的小苟”,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小猫咪”。
丁力道:“你想哭?”
小苟撇着嘴,不出声。
丁力道:“想哭的人可没有酒喝。”
小苟用力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哭的人呢?”
丁力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金陵喝酒去。”
小苟道:“可以喝多少?”
丁力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三斤。”
小苟忽然“呼喝”一声,跳了起来,凌空翻身,丁力的手已在等着他的手。
两个人立刻又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马飞驰而去,笑声渐远,马上的大旗,犹自随风飞卷。
这落日的最后一道光芒,正照在这面大旗上,然后也就没入黑暗的夜色里。
夜。
油灯已燃起。
屋里子充满了烤肉和米酒的香气。
屋梁很高,黑龙旗高高地挂在屋梁上,随风展动。
既然是在屋子里,风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是从小苟嘴里吹出来的风。
他仰着脸,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气,旗子已不停地飘舞了半个多时辰,米酒也喝掉了一缸。
五斤一缸。
丁力在旁边看着,也看了半个多时辰,忍不住笑道:“你的气真足。”
他不但气足,而且还气大,可是一到了丁力面前,他就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旗杆就放在桌上。
丁力轻抚着发亮的纯钢旗杆,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旗杆里藏着什么?”小苟摇摇头。
丁力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抢这面旗子?”小苟又摇摇头。
他没有空说话,他灌满米酒的嘴还在吹气。
丁力叹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气,多用脑袋想想。”
小苟道:“能。”
他立刻闭上嘴,坐得笔笔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么呢?”
丁力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后再去做。”
小苟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丁力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人真正被感动的时候,反而总是笑不出来。
小苟盯着桌上的旗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力道:“你想不出?”
小苟道:“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长,我实在想不出来,里面能藏什么值钱的东西。”
丁力终于又笑了笑,旋开旗杆顶端的钢球,只听“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拨动,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在桌上。
小苟的眼睛已看得发直。
他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连他的眼睛都已看得发直。
因为他实在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上竞然有如此璀璨、如此美丽的东西。
使他惊奇感动的,并不是这些明珠的价值,而是这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璀璨与美丽。
丁力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里也流露出感慨的神色,喃喃道:“要找一颗这样大的珍珠也许还不太难,可是七十二颗同样的……”
他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看来李天风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倒还真有点本事。”
小苟道:“李天风?是不是那个、专会刮地皮的狗官李天风?”
丁力道:“嗯。”
小苟道:“这些珠子是他的?”
丁力道:“是他特别买来的,送给他京城里的靠山作寿礼的。”
小苟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这个老王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亏他妈的金毛吼还自命英雄,居然肯替这种龟孙子做走狗!”
丁力淡然说道:“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死,顾客永远是对的。”
小苟怒道:“就算这顾客是乌龟王八蛋,也都是对的?”
丁力道:“不管这强盗是哪种强盗,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悲哀和愤怒。
虽然没有人叫他“汪汪叫的小丁”,但他无疑也是个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连根铲平。
这一颗颗明珠,是不是也曾有过它们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一张纸却从窗户外面飞来,就像是一把片刀斜插在旗杆旁边:“龙门镖局,女儿红!”
丁力一把扯起苟天真,扛起旗杆:“喝酒去!”
小苟咧着嘴苦笑着:“能不能不去?”
丁力一本正经的说道:“不能。”
如果一张纸却像是一把片刀,斜插在你面前的桌子上,你就会知道确确实实是不能拒绝。
丁力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陆三金这个人,远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难对付。
也许陆三金对丁力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力。
丁力笑了笑,道:“你好。”
陆三金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讨人喜欢的丁力,对吗?”
丁力道:“我就是。”
陆三金道:“看起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
小苟忽然道:“你就是金毛狗?”
陆三金道:“我姓陆。”
小苟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陆三金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
丁力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
陆三金道:“酒。”
女儿红是好酒。
好酒也不是都是烈酒。
或者说能醉人的才是好酒。
陆三金是好酒量。
居然陪着丁力和小苟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请他们来喝酒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力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当然知道这三次劫镖都是我干的。”
陆三金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力,又叫做聪明的丁力,好本事。”
丁力道:“你当然也知道我们是专门对付镖局。”
陆三金道:“嗯。”
丁力看了看他,道:“你有毛病没有?”
陆三金道:“没有。”
丁力接着道:“有没有疯?”
陆三金道:“也没有。”
丁力疑惑道:“你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三次镖,你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
陆三金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力笑了笑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的当,我也是人。”
陆三金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力想了想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陆三金道:“怎么上的当?”
丁力挠了挠头道:“我去打酱油,老板给了我一瓶醋。”
陆三金道:“你今年贵庚?”
丁力小心翼翼道:“二十一。”
陆三金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力斩钉截铁道:“没有。”
陆三金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力又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陆三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
丁力也大笑道:“最好不必。”
陆三金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
丁喜笑着道:“不错。”
陆三金道:“那么我告诉你,请你喝酒,只因为我想灌醉你。”
丁力惊道:“为什么?”
陆三金道:“因为我想你说出一件事。”
丁力故意道:“什么事?”
陆三金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秘密。”
丁力接着道:“我明白。”
陆三金道:“这秘密你本来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
丁力微笑。
陆三金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力问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陆三金道:“我关心的也只有这件事,条件是你拿走的东西归你,既往不咎。”
丁力道:“你们以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陆三金笑着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力道:“可是这次你错了。”
陆三金道,“哦?为什么错了。”
丁力大笑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陆三金道:“什么事?”
丁力道:“睡觉。”
陆三金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力道:“只有一点不同。”
陆三金道,“那一点?”
丁力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陆三金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力道:“一点儿也不错。”
陆三金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