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炷香的工夫,直到崖顶上传来连初的叫唤声。楚暮白先回过神来,他紧了紧自己搂着殷洛的手臂,面不改色,若无其事道:“我们上去吧。”
“嗯。”殷洛失落地虚应道。
楚暮白看看他,没说话,只轻点岩壁,几跃之后上了悬崖。见两人这么久不上来,连初已经有点担心,想着要不要在自己身上系根绳子下去看看。刚把绳索拿出来,楚暮白就带着殷洛上来了。
“找到了吗?”连初冲过去扶住殷洛,见他没带面纱,有些吃惊。却看见殷洛有些失魂落魄的,整个人跟给霜打蔫了的茄子一样,恹恹不振。
这张脸连初已经看了好几年,早就习惯了。其实现在殷洛的脸算不上有多可怖,相比于几年前已经好太多了。要知道几年前,他曾经拿着他这张脸半夜扮鬼吓自己,被吓得差点两腿一蹬,后来才渐渐看习惯了。
“找到了。”还是楚暮白替他回答。他看看贴着远处山际快要开始下沉夕阳,拍拍殷洛的肩,说道:“要天黑了,我们要赶紧下山。你走的动么?要不要我背你?”
他脸上温和的笑让殷洛感觉很安心。“我没事,自己能走。”他嘴上说着,刚要迈步,忽然两腿一软,整个人向下滑。
楚暮白赶紧扶住他,硬是把他弄到自己背上。他背着他下山,脚步还是如之前那边沉稳矫健,大气都不喘一声。
殷洛趴在他的背上,从后面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的头发,耳廓,下颚,脖颈……都这么好看,殷洛心里想着。楚暮白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檀木清香,闻起来让人觉得心平气和。他忍不住悄悄地把脸贴在他的头发上,闭上眼睛,心里一阵满足,一瞬间竟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
殷洛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马车里了。连初听见动静,转过头笑道:“你这一觉睡的可真死,这一路是不是很舒服?”
殷洛揉揉脑袋,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好饿。”
“大概是一更天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嘿嘿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殷洛笑嘻嘻地拍马屁。
连初好笑瞪他一眼,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精光。他凑近殷洛,神秘兮兮道:“要说起来,楚公子对你也是真的好,你死猪一样趴在人家身上呼呼大睡,人家一句怨言都没有,回来还叫我们动作轻些,不要吵醒你。”
“哦,是嘛?”殷洛表面平平淡淡地应着,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心里小小的甜了一把。
“看把你乐的,高兴就高兴了,你我还不知道?”连初哂笑他,顿了顿,又眨着眼,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道:“喂,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楚公子了吧?”
殷洛先是脸上一红,一句“没有”差点出口,而后又咽回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大咧咧道:“我就是看上他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连初噗嗤一声,捂着嘴笑起来:“你这人真是……看上就看上呗,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殷洛一挑眉,道:“我这人怎么的?”
连初瞥他一眼:“幼稚。”
“你才幼稚!”殷洛想拿东西扔他,刚一抬手,手腕处传来一阵锐痛。他困惑地盯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腕,道:“我这怎么受伤的?”
“楚公子说是被他的银链子给勒的。”
殷洛“哦”一声,想起来了,在崖壁上的时候怕两人掉下去,自己用手去缠过那条银链。只是那时太紧张,以至于皮破出血了都没发现。
殷洛就着车上夜明珠的光,取过一只大碗,用刀子小心地割开自己的手腕,接了大半碗血,草草止血后,把一朵墨陀莲分成一瓣一瓣地浸入血中,又加入各种药粉。不多时,碗中的墨陀莲开始溶解,碗里的液体开始变得更加粘稠,呈现一种诡异幽暗的猩红色。他看着这碗稠状液体,却没有马上要喝掉。
他推开车窗,有缕缕凉风袭面而来,夹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气,淡而悠远,似有似无。殷洛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心里的郁闷燥热似乎也少了许多。他睁开眼,就看见楚暮白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目光含笑地注视着他。殷洛没带面纱,回给他一个笑容。楚暮白朝自己身边指了指,嘴角笑得更加有深意。他心下一动,下了车过去和他并坐。
殷洛又是黑纱蒙面。楚暮白笑道:“他们守夜的守夜睡觉的睡觉,现下这里又没有人,你还蒙着这个干什么,不觉得闷得慌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看过,又不难看。”说话间就要去摘他的面纱。
殷洛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我乐意,你管不着。”
楚暮白也不生气,顺着他的话接道:“哦?我管不着,那谁能管得着你?”
“我一个人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殷洛说这话时,下巴微扬,明黄的火光落进他的双眸,似被漆黑的瞳仁锁在里头,眼中华光流转,特别明亮。
楚暮白心中隐隐悸动,面上并不显山露水。他递给殷洛一个小布包,轻笑道:“你的很珍贵的火龙睛,弄掉了那一颗我很抱歉,我一定赔。”
殷洛接过来,随意往衣襟里一放,摆摆手道:“没事,不用你赔,”说着,又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呃,其实吧,它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我开玩笑的……呃,其实你当时吐掉也没事,不过咽下去是不行的。”
楚暮白眉毛一挑,提高声音道:“那你还让我含着么久?”
殷洛瘪瘪嘴,小声嘀咕:“谁叫你当时不信我的。”
楚暮白看着他有些委屈的样子,本来就没有生气,此时更是心下软成一汪水。他拉过殷洛的手放在手心里,一根一根地揉捏着他的手指,柔声道:“不是我不信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饭可以乱吃药不能乱吃,你要是事先跟我说了,我肯定立马就吞,眼睛都不眨一下。”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我一定无条件相信你,不然就让我……唔,下辈子变小狗。”
楚暮白说的认真,殷洛最后以为他要发什么毒誓,赶紧拿手捂他的嘴,却没想到他在自己手心里含含糊糊地说出那句话,先是一愣,随后憋不住笑了出来。他说话的时候,柔软的嘴唇扫过他的手心,痒痒的,弄得殷洛的心也酥酥痒痒的,嘴上却说道:“我以为你要说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什么的,原来是这个,哼,真没诚意。”
楚暮白在他脑门上轻叩一下,半嗔半笑道:“真是冤枉,我为了你,下辈子都誓不为人了,还不够有诚意?”
“胡说八道。”殷洛嘴上不依不饶,心里早被愉悦填满,眼角眉梢都是遮不住的笑意。
楚暮白只笑着看他,不做声。突然,伸手在殷洛腰上掐了一把,刺激得殷洛浑身一抖,惊叫一声,又慌慌张张地捂住嘴,忿忿地瞪着他,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楚暮白的手还牢牢地扣在他腰上,扬起眉,不紧不慢道:“不是那天晚上说好了,不把我当外人,怎么第二天一早上又叫回楚公子了?殷谷主就这么伤我的心?”语气中却是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我哪有说过?”殷洛奋力挺直腰板想跟他平视,没注意到楚暮白在腰间不安分的爪子,“你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内人?”
楚暮白一怔,突然眉开眼笑,眼睛放光,笑得不怀好意:“对对对,我是外人,是殷谷主的外人,不过呢,我一直都把殷谷主当成是内人,所以殷谷主就是我的内人。”
殷洛却是没听明白其中暗指,只觉得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自己身子似乎是不自觉地打了个颤。他拍开他放在腰上乱吃豆腐的手,道:“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啊,那我以后就叫你全名好了,”末了还咕哝一句:“真是麻烦。”
楚暮白向他靠了靠,两人贴的更近了。他见殷洛没反应,便试探着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肩。殷洛有些别扭的挣了挣,楚暮白赶紧紧了紧手臂,忙道:“夜里天凉,凑一块儿暖些。”他感觉殷洛身子僵了片刻,随后放松下来,安静地靠在他胸前。
两人小小沉默一会儿,殷洛突然唤道:“楚暮白。”
“嗯?”楚暮白心里一跳,自动把前面的姓给忽略掉。
“楚暮白,”殷洛又重复一遍,“你今年几岁?”
“你猜。”楚暮白笑得愉悦。
殷洛抬起头,从下往上,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这个姿势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本来视力不佳的殷洛此时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几不可见的细白绒毛。他突然一笑,轻快道:“连初有个压箱底的本事,就是猜人年龄。他说你不过才二十。”
楚暮白明快地笑道:“那你觉得呢?”
“我说至少二十五六七。”
“你们打赌了?”
殷洛眉眼弯弯,对他道:“那你说,我是输是赢?”
楚暮白没有直接回答:“你们赌的什么?不说就不告诉你。”
殷洛撇撇嘴,没好气的甩过一个眼风,道:“赌一个镯子。”
楚暮白朝他的手腕望去,上面空空如也。
“你别看了,我可是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戴那种小姑娘才戴的东西?”
楚暮白一挑眉:“哦?那是哪家小姑娘送你的?是那个叫秋月的吗?”
“你知道的挺多啊。”殷洛冲着楚暮白得意一笑,“可是猜的不对。我又不是你,哪有这么多小姑娘送你这送你那?”
“咦?我闻到一股醋味。”
“谁吃醋了?你要不要脸楚暮白?”殷洛在他腰上掐了一记,自以为下手不轻,可放在楚暮白身上却似挠痒痒。
“你怎么知道有很多小姑娘送我东西?”楚暮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指一勾,摘掉了殷洛的面纱。
殷洛一惊,伸手要去抓。楚暮白轻轻使力,那条黑纱便从他手中飘出去,平平稳稳,明明无风,却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殷洛咬咬唇,瞪着他,后者还是一副欠人打的样子悠闲样子看着他。殷洛突然一头撞在他胸口,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声音闷闷的:“你长得好看,当然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你,想要送你东西啊。”
楚暮白没防他这么一下,被撞地向后微微倾了倾,又听他这么说,脸上笑得更加愉悦了。他顺势张开双臂把他搂在怀里,温温地说道:“你长得也很好看,我就不信没有小姑娘喜欢你。”
殷洛模模糊糊说了什么,楚暮白没听清,又问了句。殷洛忽然猛地一抬头,指着自己的脸,有些生气又有些讥讽道:“你放屁!这叫好看?还是你眼睛有问题?那我可以帮你治治,看在我们的关系上,诊金算你一半。”
楚暮白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叹气一声,抓过他指着自己的手,紧紧拢住。又伸手去轻抚他的脸,刚要碰触,便被殷洛下意识地躲开了。他不放弃,殷洛躲了几次,便不躲了。楚暮白的手心很温暖,手上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地让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这张脸太可怖太恶心了,尽管这几年伤痕在慢慢转好,他还是觉得恶心,连自己都不愿去触碰。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再漂亮的人,到了老,还不是满脸皱纹,你这几道小小的疤比起那些,要好不知道多少。佛语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美色都是空的,只有俗人才会抓住不放,我当然不能是俗人了。”
殷洛脸色缓了不少。其实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会真的这么在乎这副皮相。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皱眉道:“色即是空那句,是这么用的?”
“……不是。”楚暮白老老实实回答,见他白眼,又补充道,“不过,你不也说了,你是堂堂男子汉,男人嘛,身上有几条疤那多正常啊。再说……”楚暮白一顿,哭丧着脸,神情委屈道:“我本来眼睛好好的,可是一看见你,就有问题了,那些七七八八的伤痕全都看不见,眼里只有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
殷洛听他前面说的好好的,后来越说越不像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水灵灵那是说小姑娘的,他可是堂堂男子汉!
“你快打住!什么小美人水灵灵,见鬼了吧你?我还是给你治治吧!这回不收你银子。”
“不要!这样就很好!”楚暮白按他在怀里,心里一阵欢喜。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着天。
殷洛最后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之时,听见楚暮白在他耳边说了句:“你的镯子要输掉了。”
哦,输就输了,反正自己就那么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殷洛这么想着,很快进入梦乡。
连初第二天醒过来,看见小案几上放着一只空空的碗,碗壁上还残余着看上去暗红色的汁液,心想,看来良药不仅苦口,卖相也是不好的……
第七章
自从服下那药汁,殷洛一路上一直昏昏沉沉精神恹恹,吃下去的东西几乎全被吐了出来,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
连初不由面露忧色,殷洛撑着眼皮对他虚弱一笑,道:“我没事,这药喝下后就是这样,身体需要一点时间来习惯,过段时间就好了,不要担心。”
“那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除了喝药,一天里都没有吃别的东西,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连初急道。
殷洛闭上眼睛,摇摇头:“现在反胃反得厉害,你也不是没瞧见,一吃就吐,就别要浪费粮食了,让我再睡会儿吧……”
连初还欲说什么,见殷洛头略微一歪,呼吸趋于平稳,已然睡去,只能悻悻闭嘴。
楚暮白心中也十分焦急担忧。之前两人还有说有笑的,可如今殷洛基本一天都在车上睡觉,话都很少说一句,脸色比之前更要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到了正午微热的天气,他还直喊冷。去问他,殷洛只道是正常现象,叫自己不用担心。可这怎么能叫人不担心呢?
殷洛伸手去点楚暮白的眉心,想要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楚公子怎么整天紧着个眉?像个小老头似的,难怪叫我以为你都已经三十好几了。”
楚暮白今天没有骑马,陪着殷洛坐马车。殷洛难得清醒,懒懒地靠在他身上,笑得柔弱又天真。楚暮白轻轻抓住他乱点的手,捂在手心,勉强扯出一丝笑:“还不都是因为你?你看你,快六月了,天这么热,手怎么还这么凉?”
殷洛却依然咯咯笑着,任他捂着,竟觉得就算是三伏的大太阳,都没有此时眼前之人的手心来得温暖。“不是都叫你别担心了吗?我可是医者,还是你不相信我的本事?”
楚暮白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得淡然而和煦:“我若是不信你,干嘛来找你?”随后又有些无奈道,“不是有句话说,神医不自医。医治别人跟医治自己是不同的。”
“凡事有例外。”又有些困了,殷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们什么时候到你家?”
“先不急。”楚暮白道,“我们下一站先去越州,估计会待上十天半月的。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
“啊?不先回去看你娘亲吗?”殷洛疑惑道。
楚暮白小小沉默一下,才道:“其实我这次从家里出来,是有事要办。你还记得方诺吗?他是我的好友,上个月曾来菁州楚家庆祝我的生辰。可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就中了奇毒,所以就被送到无忧谷了。我这次来无忧谷,一是请你,二是来找他。不过我好像去晚了,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