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笑痴笑了起来,他从屋顶跃下,稳稳地站在了段无情的身边。他回头笑着对连翘说:“你家庄主是铁打的身子,就算在寒风中站上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事的。”
连翘笑着,然后向楼笑痴行了个礼:“连翘见过楼公子。”
段无情则轻轻瞪了楼笑痴一眼,说道:“莫不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贤弟此去才只不过三个月光景便又回来了,可是转性了?”
楼笑痴和段无情的结识,要从十年前说起了。当时的段无情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制毒师,楼笑痴也不算是个很高明的飞贼。一天晚上,楼笑痴摸进无情山庄打算窃取点金银财宝名画古玩,他觉得如此大的山庄一定有此类好东西。只是没想到半夜三更的还有人醒着,段无情正在灯下研习制毒之术。于是楼笑痴被段无情发现,两人不打不相识,最后居然结成了知交。楼笑痴居无定所,自在惯了,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多做停留,而段无情醉心于制毒,也不可能和楼笑痴一起出外闯荡,所以两人虽是知交,但是几乎很少见面。楼笑痴偶尔会来无情山庄逗留几日,有时一年才来个一次,有时甚至时隔两三年才会来一次。因为这个原因,即使现在两人都是名满天下,但是仍然没有多少外人知道他们俩竟然是至交。所以这次,楼笑痴去了三个月便又来到了无情山庄,段无情自然会觉得诧异。
楼笑痴也不以为意,仍然笑着说:“莫非段兄不欢迎贤弟多来此叨扰?”
他不等段无情回答,接着说道:“你瞧这被积雪覆盖的山庄,如此美景,我怎可不来欣赏?”
说完,他便信步在庄内走了起来,并且东瞧西看,仿佛真是在欣赏美景一般。
段无情走在他身后,有点啼笑皆非:“说到雪景,这世间胜过我无情山庄之地数不胜数,贤弟却特地来我这里欣赏?”
楼笑痴说到:“段兄何须如此计较?今日是你我重逢之日,理当高兴才是,别煞了风景嘛。”
段无情便不再作声,楼笑痴若是经常来,他当然高兴,欢迎都来不及。只是他嘴上却总是会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言不由衷的习惯。他寒起了自己的那张脸,于是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那正是他想要的。除了楼笑痴,没人能真的了解他。所以当他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时,只有楼笑痴能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两人说着闲话,信步在山庄内走着,连翘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了后院。山庄的后院是下人居住的地方,还有几间堆杂物的房子。段无情在后院的圆形拱门处停下了脚步,后院内两个丫头背对着他们坐在石凳上说着话,并没有发现他们。
“你说那个试药人是什么来头啊?庄主居然会让他住进西屋里去?”
“这我可不知,庄主以前从没对哪个试药人这么做过。莫非,庄主这次良心发现,转了性?”
“我看不像,庄主平时不还是那张铁板似的脸嘛。唉,说起这次来的这个试药人,真是可怜呢,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要受这般折磨。”
“是啊是啊,我听柴胡说他很和善,就央柴胡带我去瞧瞧,果真如此。有一次我见他坐在后院的石凳上发呆,就悄悄地走过去,他看见了我,还朝我笑了笑,和我聊了会儿呢。”
“嗯,我想,大概是庄主见他那么和善,被他感染了,所以心也硬不起来了,才会这么做吧。我听地黄大伯说,庄主以前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后来发生了些事才会变成这样的。不过发生了什么事,地黄大伯就不肯说了。”
听着这些话,段无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连翘见状,赶紧走上前去,怒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丫头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大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连翘,身后还有段无情和楼笑痴,更是吓得跪在了地上。
连翘两手一叉腰,怒视着她们,指着她们俩骂道:“你们两个小贱人,不好好干活,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啊!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两个丫头大呼饶命。连翘作势要上前去打她们。
这时楼笑痴走上前拦住了她:“该怎么罚他们,这里的主人还没有说话呢。”言下之意,就是你个小丫头,怎可越俎代庖,替主人处罚下人。
连翘听了这话,羞愤地低下头。地上跪着的两个丫头害怕地直哆嗦,怕段无情说出什么可怕的处罚手段来。段无情站在原地不做声,他只是怒视着前方,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然后突然,他一个转身,离开了后院。连翘见状,赶紧跟了上去,只留下楼笑痴和两个发抖的丫头。
楼笑痴见段无情远去的背影,露出了好玩的神情,像是小孩子见着了好玩的东西。他对两个跪在地上的丫头说:“你们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两个丫头一时不知他的用意,不敢回答。
楼笑痴说:“不用怕,我只是想知道,段兄是否真的如你们所言,对那个新来的试药人别样对待?”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说道:“这是真的,新来的试药人就住在西屋,楼公子前去查看便知。”
楼笑痴点了点头,他见两个丫头还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说道:“我看段兄暂时并没有处罚你们的意思,你们俩算是逃过此劫了。以后说话可得小心。”
两个丫头赶忙应是,诺诺连声。
楼笑痴打发她们去做事后,站在原地,摸着下巴,像是在计划着什么一样,再一次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傅遗渊正坐在西屋门前的花园中,看着柴胡和另一个丫头扫雪,他身上穿着棉衣,是柴胡前几日从箱子里找出来的。若不是段无情让他住到西屋,这种寒冷的天气,自己怕是要冻出病来了,傅遗渊这样想着。另一个丫头叫半夏,柴胡和半夏边扫雪,边说笑着,傅遗渊偶尔也插几句话。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试药人?”这人说着,并上下打量着傅遗渊。
傅遗渊一看,此人虽也是一身丫鬟装束,但是脸上抹了妆,衣服也比其他丫鬟颜色鲜艳。这人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露出明显的嫌恶。
傅遗渊站起身,应了声“是”。
这人微微抬起了下巴,傲慢地轻哼一声,说道:“庄主待你可真是不薄,居然让你住进了西屋。不过你可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试药人而已。庄主把你用坏了便会丢弃的。在无情山庄,试药人比下人身份还要低贱,就和牲畜一样,你明白吗?”
傅遗渊听此人如此盛气临人地说出这番话,又不知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只能低头不语。此人见傅遗渊不说话,而只是顺从地低着头,心里很得意,她接着对旁边的柴胡和半夏说道:“你们俩人好好干活,别整日嘻嘻哈哈的,让庄主瞧见了成何体统!”
柴胡和半夏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这人便转身离开了,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般,走得雄纠纠气昂昂。
“我呸!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庄主的贴身丫鬟嘛,神气个什么?”半夏见她走远,便开始骂道。
“她是庄主的贴身丫鬟?”傅遗渊问道。
“是啊!和我们一样都是丫鬟,却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对我们总是吆来喝去的。”柴胡也愤愤然。
“就是,不过就是偶尔侍寝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庄主夫人了。”半夏撇撇嘴。
傅遗渊点点头,刚才那人的气势,的确俨然一副庄主夫人的样子。柴胡和半夏接着边扫雪边发着对连翘的牢骚。听她们的意思,连翘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庄主的贴身丫鬟,没少欺负其他下人,所以下人们都很讨厌连翘。偏偏又敢怒不敢言,庄主似乎很包容这个丫鬟。
傅遗渊叹了口气,人的命运,莫非真是注定好的?有的人生来富贵,万事不愁,有的人却生来贫穷,艰难度日。像柴胡她们,同为丫鬟,却也分高低贵贱。他又想起自己,无论是在哪儿,都注定被人遗忘,被人抛弃。
段无情站在书房的窗前发着呆,他想起刚才在后院听到的丫鬟的议论。他不过是想让傅遗渊活得久些,好让自己愉快地试药。不想下人们却以为是他心软。其实下人们怎么想又有何妨?自己根本不用理会。
不行,我可不能让别人以为我会心软!
而丫鬟们说起的发生了些事,虽然时隔多年,但想起仍让他心痛。他越想心越烦,便去找楼笑痴喝酒。只是把山庄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楼笑痴。直到午饭时间,楼笑痴都没有出现。
难道他是不辞而别?早晨刚来,只逗留了一两个时辰便不辞而别?段无情不明白楼笑痴这是唱的哪出。
一早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他瞥见桌上放的一瓶药,想起今天本来要试药的,只不过楼笑痴的到来让他改变了计划。既然楼笑痴走了,那便还是去试药吧。
傅遗渊在小黑屋看到段无情时,发现今天的他脸色非常不好看,像是谁招惹了他一般。傅遗渊服下了药丸,但是段无情并没有给他绑上布条。傅遗渊问为什么。段无情说,因为今天的药并不会让他感到痛苦,所以不需要绑上布条。
之后,段无情便沉默,他也许是在等待药物产生作用。他静静地看着门外,像是在想心事。傅遗渊不知道这颗药丸会产生什么作用,虽然段无情说不会有痛苦,但心里仍然有点忐忑。他看着段无情,觉得眼前这张脸仿佛就是梦里那张脸,那张看着前方,深锁双眉的忧伤的脸。看着这张脸,傅遗渊仿佛突然明白了段无情的忧伤是为何。
“若是你不总是冷着脸,让所有人都怕你,你应该不会如此寂寞吧?”
段无情的思绪被这句话打断,他转头看向说这句话的人。傅遗渊见段无情看向自己,眼神里带着质询。
“你说什么?”段无情像是根本就没有听清傅遗渊说了什么。但他一定是听见了,因为现在他已目露凶光。
傅遗渊也不知刚才自己为何会冒出那句话。他只是发现了段无情眼里的寂寞,便脱口而出。明知这句话会惹怒段无情,似乎刚才并没有想到说这话后果会怎样。只是傅遗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接着说道:“所有人都怕你,对你敬而远之,这样的你,太寂寞了。”
话音刚落,段无情突然一把抓住傅遗渊胸口的衣服,把他扯近脸前。
“你知道什么?!我会寂寞??哈哈,真是可笑!我坐拥如此大的无情山庄!我可以调制出任何我想要的毒药!我的一颗毒药价值连城,千金难求!多少人为了求我为他们配制毒药甚至倾家荡产!就连当今圣上都需要我的毒药!我有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我怎会寂寞?!啊?!”段无情异常激动。
只不过一个试药人而已,你懂什么?!
这些辩解的话在傅遗渊听来更像是恼羞成怒。他看着段无情的眼睛,说是愤怒,可眼神里更多的是慌乱。
傅遗渊没有看错,也没有说错。段无情会如此激动如此愤怒,只因他被傅遗渊说中了。这几年来,他用冷漠用无情武装着自己,不让任何人靠近,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无情”。他觉得只要和别人保持距离,便不会产生感情,只要没有感情,便不会有伤害。只是,只有无心的人才能做到无情,他段无情当然有心,所以,他有时感到寂寞。只是段无情当然不会让别人看出他寂寞。久而久之,段无情真的以为自己已做到无情。
可是刚才傅遗渊的一番话,却直击段无情的心脏。段无情用来武装自己的一切言行,像是一个大的气泡,而傅遗渊却轻易地戳破了这个气泡。像是被人撕下了伪装,段无情感到了慌乱。他对傅遗渊咆哮的那番话,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或许只是在说服自己。
段无情瞪着傅遗渊,他直到现在才认真看清他的脸。瘦削的脸庞,淡淡的双眉有着柔和的线条,黑白分明的双眼正视着他。他发现傅遗渊的眼神里毫无畏惧,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一切般地看着他。段无情变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视线稍稍偏移,段无情发现了傅遗渊脸上的变化,毒药开始起作用了。傅遗渊的脸上开始出现了一颗一颗红色的疹子。段无情松开抓着傅遗渊胸口衣服的手,撩起他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也出现了一样的疹子。傅遗渊看到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疹,汗毛直竖。段无情突然一把扯下傅遗渊的腰带,把他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傅遗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一丝不挂,羞得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哪里。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浑身都长满了红疹子,没有一寸皮肤有遗漏。也许是感到冷,也许是害怕,傅遗渊直打哆嗦。原来这次的毒药竟然是这样的效果。
段无情像是很满意,他说:“这疹子不痛不痒,过几天便会自行消退。但切记不可用手抓,若是弄破了疹子,可有你受的!”说完,便快步离开了小黑屋。
傅遗渊穿好衣服,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不知今天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看到段无情总是有种畏惧。一看到他那张寒霜一般的脸,便不敢再多看一眼。可是自从在梦中看到段无情那张忧伤的脸后,便挥之不去。而今天,当这张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心里话。看段无情的反应,他知道自己说对了。
怎么会错呢?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每当自己照镜子时,看见的不正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吗?寂寞的表情,寂寞的眼神,我们原来是一样的寂寞啊。
第 9 章
几天后,傅遗渊身上的红疹渐渐消退了,只是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印子。柴胡看着他脸上的印子,露出了心疼的表情:“这么好的一张脸,留下了这印子,真是可惜了。”
傅遗渊安慰她说:“没事,我又不是女人,脸上有印子又有什么关系?”
柴胡马上反驳道:“当然有关系!你瞧瞧你瞧瞧。”说着,卷起了傅遗渊的衣袖,露出了布满红印的手臂,“你那么的细皮嫩肉,却弄成现在这样,你看了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傅遗渊想是常年呆在屋里的关系,所以皮肤比别人都白,而且手臂纤细,若是只伸出两只手臂,怕是会被当成女人的手臂吧。
傅遗渊笑了笑,不作声。他想:作为一个试药人,身上有没有印子又有何所谓呢?
他看柴胡因为关切他,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想说些话逗她笑。突然柴胡一拍手掌,说道:“对了!我想起庄主有一瓶药,是专门用来去除皮肤上印子的!那是百花城主送给庄主的!不如,我去求庄主,让庄主把这瓶药给你!”
傅遗渊摆摆手:“这药那么好,一定很珍贵。庄主怎肯把这么珍贵的药给我用?”
柴胡歪着头,想了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倒也是。”
傅遗渊说:“这些印子就让他去吧,你不用为我操心了。你如此关心我,我真的很感激。”柴胡看着傅遗渊真诚的眼神,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傅大哥如此真诚待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办法弄到那瓶药!
当那瓶来自百花城的灵药出现在傅遗渊面前时,他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柴胡说,是她一再恳求,庄主才答应给她的。傅遗渊将信将疑,柴胡赶紧打开瓶塞,为他涂抹了起来。这瓶药像是花蜜一般,香味扑鼻,涂抹在身上,触感清凉。傅遗渊感到周身说不出的舒畅。涂抹后的第二天,身上的红印果然淡了许多。到了第三天,红印已是隐约可见,有几处甚至已经消失了。柴胡雀跃异常,傅遗渊也很是高兴。
只是,当段无情发现傅遗渊脸上身上的红印都消失了时,他大发雷霆。
“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玉容花蜜’?!”段无情冲着跪在地上的柴胡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