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家伙,不怕卫千城发现是冒牌货再来索要吗?”段无情问道。
“听说他次日便把女儿嫁给了侍郎的公子,他也许觉得把女儿嫁给了别人,卫千城便不会再打他女儿的主意了吧。”楼笑痴耸耸肩,“哼,他真是太不了解卫千城了。幸好卫千城其实并不知此事,不然,何止他傅家,就连侍郎府也会被他翻个底朝天。不过现在卫千城知道这件事了,我看,日后他们可没好日子过了。”楼笑痴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你说了这么多,可还是没有解释清楚你到底为何突然不告而别。”段无情仍抓住不放。
“你知道这个被偷龙转凤的人叫什么名字吗?”楼笑痴不回答段无情的问题,却突然问段无情这个问题,“他叫傅遗渊。就像他的名字,他一直被遗弃在深渊。也许是他娘亲一生下他就离开人世,他爹才会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吧。蝶舞大人知道了他的身世,以及他被偷龙转凤,却又中途被你劫走,充当了试药人,受尽折磨,觉得于心不忍。他希望能向你要回傅遗渊,但是知道你绝不会轻易答应,便问我是否可设法偷偷把他带出来。”
段无情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楼笑痴,说道:“所以你就把他偷走了?”
“本来我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我知道我若是这么做就太不给段兄你面子了。”楼笑痴说得很仗义。
“结果你还不是把他偷走了,就连柴胡也一并带走了。”段无情没好气地说。
“因为那天我来到这里,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主意。”
“什么事?”
“不可说啊不可说。”楼笑痴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又开始喝起酒来。
段无情为之气结,他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
“段兄可是在生贤弟的气?”楼笑痴明知故问。
“连最好的朋友都帮着外人来对付我,我怎能不生气?!”
“不就是个试药人嘛,贤弟明日便替段兄去物色几个回来。”楼笑痴说得轻描淡写。他在杯子里倒满酒,递给段无情,“贤弟给你赔个不是,段兄喝下这杯酒,就算是原谅贤弟了。”
段无情还在生气,但还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事已至此,的确犯不着为了个试药人和楼笑痴翻脸。“也罢,反正他本来就是百花城要的人,现下是物归原主了。”虽这么说,但是语气显得不情不愿,“只是柴胡是我无情山庄的人,你怎么也一起偷走了?”
“我是怕段兄发现不见了试药人转而责罚柴胡,所以就顺手把她也带走了。”
“哼,你倒真是好心。”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直喝到相继醉倒。下人们把他们分别运回了房间。楼笑痴被送回房后,待下人们都走了,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楼笑痴的酒量比段无情好得多,所以刚才他只是装醉而已。
刚才和段无情说话时,楼笑痴一直在观察着他的表情,只是从段无情的脸上,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难道是我想错了?
楼笑痴摇摇头。不,一定不会错。楼笑痴对自己的感觉很有信心。
他打开房门,望了出去,天边一片红霞,红霞落在了山庄的树梢上。楼笑痴的思绪回到了六年前。
那时,无情山庄不叫无情山庄,段无情也不叫段无情。每次楼笑痴来到山庄,段无情都会兴高采烈地拉他去药库,给他看自己新调制的各种毒药。他那时的神色,就像是展示心爱的奇珍异宝一样。
有一天,当楼笑痴来到山庄时,见到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段无情的表妹,生得水灵灵的,长着一张娃娃脸。乍一看,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瓷娃娃。段无情看她的眼神,就和向楼笑痴展示自己调制毒药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没过多久,段无情便迎娶了她,她成了庄主夫人。楼笑痴为段无情感到高兴,挚友能够幸福,怎能不高兴呢?
可是,幸福总是很短暂。这位庄主夫人,不知为何,竟和庄内的一个下人有了私情。此事被段无情发现后,他十分震怒。庄主夫人被发现了私情,不但没有悔意,而是恳求段无情成全他俩,这让段无情大发雷霆。一怒之下,他把那个试药人关了起来充当试药人。庄主夫人便每天苦苦哀求段无情放了那个下人,可是段无情无视于她的哀求。他给那个下人试最痛苦的毒药,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当那个下人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庄主夫人又来恳求段无情救他一命,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那个下人的性命。看着自己的夫人为了别人竟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段无情痛不欲生。那个从前乖巧可人的表妹,如今涕泪纵横地跪在自己面前,头发散乱,哭得脸已经扭曲了。最后,段无情拒绝了她的哀求。那一瞬,段无情从他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恨意。第二天,用来关试药人的房子起火了,他的夫人,一把火,烧死了试药人,烧死了自己,也烧死了段无情的心。
自此以后,段无情便没有了情。只有冷漠、无情。
这六年来,楼笑痴每次看见他那淡漠的表情,孤独的身影,心里都非常难过。无情山庄里住着那么多人,可是每个人都离段无情很远。而段无情,也无意靠近任何人。连楼笑痴也想不出拯救他的办法。
直到几个月前,段无情抓来了傅遗渊。
楼笑痴意识到段无情的改变,就是从那次在后院听到丫鬟们的对话开始的。不仅仅是段无情对傅遗渊心软的态度,听到那番话,段无情露出的神色,愤怒中居然带有窘迫。楼笑痴捕捉到了这丝窘迫,堂堂庄主,因为丫鬟说的话而窘迫,这已值得玩味了。楼笑痴的突然消失,其实并没有马上离开无情山庄,他只是藏了起来。那天在小黑屋中发生的事,傅遗渊说的话,楼笑痴都看得一清二楚。傅遗渊居然看出了段无情的寂寞,并且还大胆地说了出来。这六年来,除了楼笑痴,没人敢这么和段无情说话。而这六年来早已波澜不惊的段无情,居然因为这几句话,变得情绪失控。
这个人一定救得了段无情!楼笑痴这样想着。一个计划便在他脑海中产生了。
他来到百花城,说明了自己的用意。蝶舞听了,当即表示愿意配合。楼笑痴又悄悄回到无情山庄,正巧目睹了段无情的再一次情绪失控。他趁段无情离开时,用从百花城带来的迷药,迷晕了傅遗渊和柴胡,把他们从无情山庄偷了出来,送去百花城,让他们暂时住在那儿。
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楼笑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傅遗渊最后还是会回到无情山庄的。
段无情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睡在床上。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之前是和楼笑痴在喝酒。
直至傅遗渊去了百花城,段无情才算是把卫千城的贡品悉数归还,这件事才得以彻底地了结。但是段无情,并没有事情了结的感觉。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的确,在这种不情不愿的情况下,把傅遗渊归还给了百花城,他段无情可谓大失面子。而帮助卫千城的,还是自己的挚友楼笑痴,段无情能够想象卫千城那胜利者的姿态。但是自己这次也有收获,他每年都可以从杏荣药号得到珍稀药材,而且也拿傅遗渊试了不少毒药。真要说的话,这次的事算是和卫千城扯平了。只是他段无情还是不甘心。对!不甘心!段无情那堵在胸口的便是不甘心。可是他不甘心什么呢?他还想要什么呢?段无情自己也不知道。
第 12 章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寒冬终于过去。春节过后,很快便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百花城里,百花齐放。傅遗渊在湖心亭里静静地坐着,他看着湖里游来游去的鱼儿,鼻子里闻到的尽是百花的芬芳。这样惬意的日子,是傅遗渊从来未曾想过的。今年的春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春节。傅遗渊回想年三十晚上,百花城上上下下一起欢乐庆祝的情景,热闹非凡。
不知无情山庄的春节会是怎样一幅情景呢?傅遗渊想着。段无情那张寂寞忧伤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段无情那种性子,无情山庄的春节,怕也是冷冷清清的吧。
傅遗渊想的没错,无情山庄的春节,段无情并没有吩咐下人们做什么准备。下人们只是各自和亲人们吃过年夜饭,放放鞭炮,就算是过年了。幸而今年有楼笑痴陪着段无情,不然,一个人的年夜饭,这滋味也太不好受了。
蝶舞来到湖心亭,他看见傅遗渊正在出神地望着湖面,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傅遗渊的脸上一会儿露出笑容,一会儿又愁眉不展。
“在想什么呢?”蝶舞出声。
傅遗渊回过神,他见来人是蝶舞,朝他笑了笑,说道:“没想什么。”
蝶舞也不追问,他坐在傅遗渊身边,也望着湖面,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
“在百花城快乐吗?”蝶舞突然问道。
“快乐啊。”傅遗渊点点头。百花城众人都对自己很好,他每天要么到处溜达看风景,要么和丫鬟们一起种花喂鱼。这种自在逍遥的日子,怎么会不快乐呢?
蝶舞笑了笑,他不止一次看到傅遗渊愁眉不展地发呆。若是真快乐,为何还要愁眉不展?
“你恨段无情吗?”蝶舞又问。
傅遗渊被这么没来由地一问,愣了一下。他想了想,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如此对你,你都不恨他?”
傅遗渊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恨他。”
“为什么呢?”
“他……他其实很可怜。”
“可怜?”蝶舞没想到傅遗渊会这么说。
“在别人眼里,他是威风八面的无情山庄庄主,他甚至可以左右无数人的生死。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其实很寂寞。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除了楼公子,没有人真的了解他。可是楼公子偶尔才会来无情山庄。无人了解,那该是多寂寞啊。”傅遗渊淡淡地说着。
“你知道他寂寞?”
“在他脸上,我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和过去寂寞的我一样的表情。”
蝶舞一笑,说道:“其实了解段无情的人,可并不止楼笑痴一个。”
傅遗渊听蝶舞这么说,感到有些脸红。蝶舞言下之意,就是你傅遗渊不也很了解段无情吗?
“可是就算如此,你也没有不恨他的理由啊。”蝶舞又说道。
他寂寞就可以随便折磨人吗?
傅遗渊沉默,他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过了会儿,他开口说道:“也许我应该恨他吧。我以为爹娘早逝,被舅父舅母冷落,就已经很悲惨了。谁知还有更悲惨的事情在等着我。起初,每次他来,我都会害怕,我知道我又要受折磨了。可是渐渐地,不知为何,我变得盼望他来,他若几天不来,我会不安。看到他来了,我竟会有一丝高兴的感觉。”傅遗渊看向蝶舞,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定是吃了太多段无情的药,把脑子给吃坏了。”
蝶舞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说道:“你这是中毒了。”
“中毒?”
“是啊,中了‘情毒’。”
“情毒?”
“情之毒,能醉人,亦能杀人。”蝶舞像是梦呓一样说着。
中了情毒啊,或许真是如此吧。傅遗渊这样想着。
忽然,傅遗渊感到一阵燥热,脸顿时红了起来。不一会儿,脸上冒出一颗颗汗珠。虽说已是春暖花开,但是如此燥热,实属异常。蝶舞也发现了他的异常,他赶紧命人找来了百花城的大夫。
“我没事的。”傅遗渊见蝶舞蹙起双眉,便安慰他。
最近傅遗渊有时会突然浑身发烫,像是被炭火炙烤一般,有时又突然浑身冰冷,就如堕入冰窖一样,不过这种异常都只维持一会儿便自行转好。所以傅遗渊也没有在意,他更没有告诉柴胡,怕她担心。
大夫来了,替傅遗渊把了把脉,问了问他发作时的情况,皱起了眉头。
“究竟怎样?”蝶舞急切地问道。
“这时热时寒之症,本属常见。只是这位的脉象却很紊乱,更像是走火入魔之兆。”
“走火入魔?他根本就不会武功,怎会走火入魔?”蝶舞不悦。
“这……”大夫也不明所以。
这时,柴胡从远处跑来。想是有人告诉她了傅遗渊的事。
“傅大哥,你怎么了?!”柴胡跑得气喘吁吁。
傅遗渊把自己的情况和柴胡一说,柴胡当即睁大眼睛,说道:“我知道!庄主过去的那些试药人,有的人到后来就是如此,忽冷忽热,然后……”柴胡不敢再往下说。
傅遗渊心里一凉。难道自己的命运,终究还是和那些试药人一样么?
“不会的!”蝶舞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这里是百花城!有城主大人在,不会让你死的!我这就去找城主大人!”说完,就快步离开了湖心亭。
柴胡把傅遗渊扶到房间里,此时,他身上发热的感觉已经停止了。他喝了柴胡给他倒的茶,望着茶杯出神。
柴胡安慰他道:“傅大哥,放心吧,蝶舞大人说城主有办法,那就一定会没事的!”
傅遗渊回柴胡一个安心的笑容,说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一生的命运也就是如此了,救得了救不了都无所谓,人总难免一死。”
柴胡忙道:“快别这么说,傅大哥你人那么好,老天不会让你那么早就死的!”
傅遗渊沉默,是啊,现在的他,真的不舍得就这样死去,他心里冒出了想再见段无情一面的念头,至少要再见他一面,他才能安心死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个念头。傅遗渊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走。
蝶舞去后不久,便有人来请傅遗渊去见城主。傅遗渊跟着来人来到了议事大厅,还是和他第一次见着卫千城一样,卫千城斜倚在大厅最里面那张长椅上,而蝶舞站在他的身边。
卫千城指指身旁的一张椅子,示意傅遗渊坐下。他已听蝶舞描述过了傅遗渊的情况。傅遗渊坐下后,卫千城也伸手替他把了脉。
“这是长期服用毒药的结果。”卫千城开口说道,“这毒在身体里渐渐沉积,最后侵蚀整个身体,直至消亡殆尽。”卫千城有着一半波斯血统,他说的话,带着和其他人不同的音调。“我也没有办法。”
傅遗渊神色一黯。
卫千城擅用花蜜来调制各种食物。其中不乏治疗各种病症的灵药。像那瓶去除傅遗渊身上红印的“玉容花蜜”便是出自卫千城之手。所以,若是卫千城也没有办法,那自己必死无疑了。
“不过我可以设法减轻你发作的痛苦。”卫千城又开口了,“我所制的‘还清花蜜’,可以驱毒,或许可以减轻你身体中的毒。只是我不知你身体里的毒究竟是何种毒,所以这‘还清花蜜’并不是对症而治。若想活命,也许只有段无情才有办法。”
“多谢城主大人,城主大人如此费心,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傅遗渊说道。
卫千城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蝶舞这时走过来,拍拍傅遗渊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回房吧。”
一路上,傅遗渊沉默不语,蝶舞见了,心下难过。他说:“若真不行,我便去找段无情,让他想法救你。”
“千万别。”傅遗渊急忙说道,“我在无情山庄时已惹恼了他,他见着我,定是恨不得杀了我,又怎么会救我呢?”
是啊,我傅遗渊是谁,段无情怎么会在意我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