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敌人——病毒——形体只能在显微镜这一面照妖镜下无所遁形的沙士病毒——却早已依附在水管或一切人能触碰的物料,不知经由现代化的设施由哪一个水库哪一条水管,传到城里的哪一个区。
现代化的网络搭通了城中最荒芜的郊区与最富庶的商业城。用时间量度空间,从某区去到极处的另一区,所花时间的不过是两小时,在大家歌颂城市人战胜地域界限、以时间为战利品时,却不知这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与纵横交错的网络,正是病毒的温床。
其实,伍越跟不少同学、以至街上人一样,均不知「沙士」是怎样的一种病。像严重的感冒吗? 如何破坏呼吸跟免疫系统? 为何用药后会出现骨枯? 骨枯是什么? 骨枯意味伤残? 病徵是什么? 潜伏期是多久?
他们只知道沙士的外表 : 白色,电视上医院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每一家医院都在某一天突然发现病房内有医务人员染上沙士,陆续有病房需要被隔离。白色,是口罩,N95口罩严密的盖住口鼻,几乎不留一条缝隙,戴那种口罩后,都是吸回自己呼出来的二氧化碳,戴久了会晕,可是它比一般口罩——依赖口罩贴近鼻梁一根可以依鼻梁形状屈曲的胶索,使口罩尽量贴近人的脸庞、减少口鼻与空气的接触面——严谨得多。白色,是医生袍、护士帽。白色,是人的眼白,而红色是人流泪时眼白的颜色。白色,是火葬场烟囱处升向天空的烟的颜色,死于沙士的人不能土葬,必须将肉身火化成灰烬。白色,是尸布。白色……
「张闻名的母亲患上沙士了,已经确诊!」
伍越在讨论区看到这一则帖子时,他彷佛见到白色的帖子、白色的张闻名的脸、白色的文字,还有梦中那无形的地板,原来都是白色的。
「!!!」第一则回帖,感叹号本来是一根直竖的棍,末端没来由的被斩断,棍子惊诧于身体断裂,就像人被腰斩之后,看着上半身与下半身间,一块空气无法填满的位置。
「张闻名要被隔离吗……」中文老师讲过省略号只有六个黑点,外国人那种则只有三点。不可以多,不可以少,则这里有多少个中国式的省略号? 回帖者一定是没听书,或者想用太多黑点来充塞自己这空虚的回帖。
「有人知张闻名情况如何吗」没有标点符号,到底是忘了、抑或觉得标点不再重要?
「张闻名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爸爸,这回……」大量黑点,一盘倾泻的黑芝麻。
「唉,」为什么是逗号? 逗号的后续在帖里,还是回帖者的脑袋里?
然而张闻名家里没有电脑,不太可能上线回应。伍越比较想知道的是,学校会否进行一次大清洗? 老师学生在自己家里,说服自己在口罩与门板的保护下,得到最大保障,可是在前线清洁的校工,他们的保障又是什么? 那些胶制的黑色手套跟水鞋? 白色N95口罩? 彷佛无所不能的消毒药水(或者一比九十九的漂白水太弱,需要用一比五十)?
伍越登出讨论区后,ICQ显示芥子刚上线。他不意外芥子一开口就提到张闻名母亲的事。芥子与张闻名的挚友颇有交情,打听了张闻名的消息,他也被隔离,母亲送入医院,原来居住的公屋全层被封禁起来作清洗与隔离。
24
也就是说我们这里变成疫埠?
噢噢—(ICQ的声音)
未至于疫埠。现在这里也没哪个区是完全没有感染者的。
噢噢—
芥子,你知道染了沙士的人有什么感受吗?
噢噢—
不知道。反正生死有命,大不了两脚一伸,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这世代,你怕也没用。
噢噢—
我也不怕。我没感觉到一个自己也吃惊的地步。
噢噢—
此话何解?
噢噢—
我也说不出。
伍越关掉喇叭的声音,那一声声ICQ的「噢噢」声随着二人对话速度,变得愈发的频密急速,一步步紧追着伍越那一颗表面上极平静、内里有波波暗涌的内心。他感到愧疚,在于他看新闻后对于沙士死伤数字没有半点感觉。纵使社会不断在讨论这一件事,他就是对一切事情没有任何激情——只除了他与芥子间的游戏。
他又感到安乐。他无法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那种程度,那太辛苦。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何以天下的责任要压到他身上? 那些政客呢? 那些政棍呢? 那些学棍呢? 他们的职衔包含无限社会责任,但他们的处事和发言愚蠢得引人发噱。像每一年的新年,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总要推一个所谓有头有面的地方人物,煞有介事地为香港来年的命运求一枝签,像今年就求了一枝下下签,大肆报道了。
然后今年又是禽流感、又是沙士,还有那一个众人暂时忘记的廿三条立法案——大家就说签文应验了。要怎样做? 当地上的官员与特首都是一群猪,卑微的愿望只能寄托于天上不知有无的神仙。
讯息是浪潮,有大波的有小波的,有去到近岸处才发力的,有远远传来时就来势汹汹的。人一个个肩并肩站在海岸,让浪潮软化脚下本来就不稳固的根基,沙子被水冲走,人脚陷在沙里,不施点力也拔不出来。刚拔出来,新的浪卷过来,走避不及,又要站在另一块看似较稳固的沙地。直至白沫盖过脚背,直至水浸没足踝,直至水面平及人的膝盖,直至……
伍越两脚缩上座椅,紧抱双腿,不想回应芥子,也不想移动半分。身体像尸体一样沉重,然而进入思潮后,身体又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彷佛,活在子宫里的时候,与母体紧密相连,营养自自然然输送入自己体内。母亲是自己生存最大的依靠,与自己同生共死,决不会比自己死得更早。他爱着母亲的肉体所为他供给的一切,爱着羊水包覆自己皮肤的感觉,爱着那种被爱被呵护的感觉,爱着那种不必要睁开眼的感觉。
黑暗是爱之所在。
黑暗潮湿又温暖。
伍越只想做一只不闻不问的小棋子。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活,而他也不会关心任何人的生活。日子便在封闭中过去,他把自己关入一个密不透风的透明罐头,其实他只要将面贴上去就能将外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但他花许多时间去想 : 我有能力将头伸出去吗? 我伸出头就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吗? 我应该去看吗? 到底看与不看,何者带来更大痛苦? 而人活在世上,应该痛苦还是快乐? 当人选择什么也不去看时,就快乐,而这种快乐是正当的吗?
——在他还在思考自己应该看或是不看时,发生了一件事。
某天新闻报道了他们住的市区医院有一位女医生感染了沙士,名字叫做袁满。因听到自己区域的名字,正在吃饭的伍越也不禁放下碗筷,看了电视机一眼,见电视上有那名女子的相片,相中人有一头清汤挂面的长发,架着一副幼框眼镜,一张菱唇桃红带橘,为一张清秀得接近沉闷的脸添上娇媚。
这时父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母亲先是失神,随后颤抖地张开嘴,自喉头溢出一下干涩的叫声,好似某类失语已久的动物忽然能开口说话。
——那是你哥的女朋友。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先说。
伍灵的女朋友。
那个与伍灵分了手的女朋友,那个令伍灵之后跟伍越说「性与爱可以分开」的女子,原来是这样一个朴素中隐有媚意的女子,并且据说患上了那一种闻名于香港、却好多人不甚清楚的疾病。
叫做沙士。
有一种罐装有气饮料也叫沙士(或许人们更熟悉这个)。
「那伍灵怎么办?」
伍灵就没有回来。
25
伍越曾经给伍灵打过一通电话,电话中伍灵的声音与平常毫无不同,仍是冷静醇厚的 :
「她不是我女朋友了。她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为了她而不能够回来。」
「你爱她吗? 她爱你吗?」
「我不知,但是我们离不开彼此。我们两个冷静得近乎冷血的人,没有别的人能包容我们,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她是一个寡言的女子,即使体力去到极限,可一披上白袍,便有一种比男子更凛然的气势,去巡查病房、去给病人建议,去叮咛将要做手术的病人不能做什么事情。她吩咐别的实习医生做事时,能说出条理分明的指示,从来不使学生感到迷惘。她就是这么一个比男人更强、强得像岩石的女子。然而水滴石穿,岩石也敌不过疾病。
「小五,你知道病如何侵蚀一个人的身体吗? 每一种病食人的方式也不同。有急遽的,有凌迟的。病人的脸色有蜡黄的、肝红的、发黑发青发紫,或者是比僵尸更苍白。病人的身体有浮肿的,有瘦削的,有皮包骨的,像一个套上了橡皮套的大骨架,脱下衣服,胸腔的肋骨每一块每一根凸出得能一一数出来。
「小五,当你见到一具熟悉的身体在你眼前变化,你便感到生与死的节奏。人不可能懂得死亡,但我和你却懂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和你天生有种本能,看见任何幸或不幸的事在眼前发生,均无法生起一种被触动的情怀,我们只会觉得 : 生命就是这样的一回事,人有生便必然有死,彷佛我们在很久之前曾经见证过太多死亡,才无动于衷。所以我成为了一个医生,没有同情心,精密像一台电子仪器的那种医生。可是,当我看见她的生命力在我眼前逐渐流失、让死亡的气息替代、填满,我流眼泪了。」
纵使伍灵讲到自己的泪水,他的声线还是异常地沉静,就像他只是一个按本子朗读文章的学生,波澜不兴。
「我能讲得出我的眼泪所带给我的一切知觉上的感受,因为我已忘了上一次我流眼泪是什么时候的事。盈在眼眶的泪水是世上最灼热的东西,热得我以为自己的眼睛要被烧盲。但是,眼泪离开眼眶,滑在脸上时,湿凉得像一条自洞穴爬出来的蛇,一种潺滑的触感使我想呕吐。然后她的手温暖了我的泪水。她那双冰冷得像从雪柜拿出来的小手,抚上我的脸,却使我感到一阵打从心底的热力正升上脸颊,那些泪水又被她贯注以仅馀的生命力,变得灼热而富有感情,令我惶恐。我被一种有温度的感情包围,就像一个长期活在冰冷水底的人忽然被揪出来,浮上水面,,一睁开眼就是金光闪闪的太阳,以及避无可避、那落在全身的阳光,以一种既包容又霸道的姿态,将我囊括在它的普照下,而我没能选择。」
「小五,这一个让我发热的女子,却正步入死亡——回去我所熟悉的寒冷。她将我推去炽热的生命,自己却要回去每一个人冰冷的归属。」
「小五,我不能回来了。」
「不能回去哪里?」
「回去你所身处的地方。」伍灵挂线。
他们两兄弟常常说着缘得不着边际的话。他们话语底下有另一种真实含义,是一种语言所无法表露的东西,是一种无法由潜意识泄入意识层面的意思。芥子问过他们两兄弟到底经历过什么,伍越却只能摇头,说那是一种他说不出来,却曾存在过的东西。如果人有许多次前生,而每次转世后也能记得先前每一世的死亡,就会有伍氏兄弟的反应 : 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死亡的冲动与气息,因而习惯了那种腐臭的又无所不在的气息,故此当一般人惊讶于自己或亲友突发性的死亡时,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结局。
一般人之所以能生存,是因为他们相信明日,自己仍活着。而伍越和伍灵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明天能够活着。或者有个疯子拿刀插入他们的腹部,就死了 ; 或许在街上行过,一个自十几楼堕下的花盆掷到头上,就死了 ; 或者有个性变态罪犯绑架他们然后施行虐待,就死了 ; 或者过马路时不看两旁有没有车子,就被车撞死了 ; 或者……
人类只是一把骨头跟一团血肉。要致一个人于死地的方法太多,意外也太多,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骄傲的人仍能相信明天自己一定能活着? 如果说伍越跟伍灵失常,他们觉得身边的人才失常,因为大家都无可救药地相信自己不会死去,甚至有狂妄的人去求道、求长生不死。而伍越跟伍灵只是接受了每个人必有的结局,何有不正常之处?
这样的一个伍灵却为了那个有着美丽嘴唇的女子,流眼泪。
26
伍越没见过伍灵的眼泪,于是问母亲。
「伍灵这孩子跟你一样,都是从来不流眼泪的,就连婴儿时期的你们也很少哭,总是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屋里的角落,不哭不笑的过了一个下午,我以前还疑心你们是自闭儿。」
「但是妈妈,伍灵却哭了。」
母亲沉默了。
那个令伍灵流眼泪的女子在五天后死去,而伍灵没再打电话回家。伍越是从电视新闻得知女子的死讯。电视上,女子原来的彩色照变成黑白,相框缀以白百合花样,相片底下写了阿拉伯数字的女子的出生至死亡年份,原来她比伍灵要大两年。据说——报纸上写的——女子的父母很坚强,面对传媒时并没有饮泣,他们红着眼睛说不后悔让女儿留守医院,因为她将生命献给香港人,他们为女儿自豪。
每个人必会死亡。有些人死得很窝囊,有些人死于刑台,有些人死之前还连累许多人死亡,有些人死前发动宗教式集体自杀。因此,死得像这女子般,垂名后世,也不算是一件悲伤的事。女子的父母可有一秒想过,宁愿女儿死得窝囊但活得长一点吗? 多年轻,三十岁也未到。多温婉的一个女子,唇瓣像花。生命也像花一样可爱,只是一朵初绽的鲜花,未见半点凋谢的迹象,便硬生生的被人从枝头拔下来,掉下地时,还显得那样鲜活,却已与枝干脱节。
凝固的美丽终葬送于泥土,孕育下一朵比它更美丽的花。
思及此,伍越在房里默因对着电脑屏幕流眼泪。
那个曾经使伍灵流眼泪的女子,也使伍越流眼泪。伍越没有见过她,没有像伍灵那般触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可是一思及女子那夭折的美丽永远封入泥土、而又寄生于日后新生的花朵时,伍越就无法控制体内的悲伤。
心底某一处像是解封了似的,脆弱的泥巴被强烈的浪潮冲击,感情如怒放的江河般,杀得伍越只可以像个初生的婴儿般哭泣。对上一次哭得如此厉害,是在出生时。人是无可能记得一岁前的事情,伍越现在却记得了。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任性地大哭,不顾父母的惶恐,像记起了以前某些悲惨的记忆般,哭得小脸发红发紫,几乎要窒息,可是非常痛快。
最大的快乐总生于最大的痛楚中。濒死。
在遥远的地方,伍灵爱过的女子死去。更遥远的地方,不知谁又死去。在伍越流眼泪的时间,世界上某些地方又有某些人死去,伍越觉得自己的眼泪不止为女子而流,也为那些死去的人而流。可是,在这群人死去时,生命又像雨点般冒起,每当有一个人跨入墓地,墓地就长出一株青苗,有鲜花掉下泥土,又有人跨进墓地。
如此生死皆不值得悲伤,只是像一个自然现象。造物主设定人在悲伤或快乐时也能流眼泪,至于极处,人再也无法区分悲伤与快乐,一概以眼泪表示。
「芥子,我想见你。」
「什么事?」
「芥子,伍灵所爱的女人死了。我为她哭了。」
27
芥子赶到伍家,见到身在房里的伍越缩在床角。伍越的哭相十分奇异,他眉也没皱,脸容丝毫没有扭曲,像一个美丽的蜡像般,两行眼泪自他的眼睛流下来,像永远不会枯涸的泉水。伍越看见芥子,没有言语,只是端起一张漂亮的、看似没有悲伤的脸,看着芥子。
芥子跨上床,跪在伍越身前,抓着伍越的肩膀往自己身上拉,伍越泪湿的脸便伏在芥子胸口前,泪水渗入芥子的上衣,使芥子感受到来自伍越的热力。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芥子问得很急,伍越知道自己吓坏他了。相识已久,伍越从没有在芥子面前哭过。伍越双手抱着芥子厚实的肩膀,将半个身体的力都压上去,刻意将脸偎入芥子露出衣服下的肩窝,让他们的皮肤隔着泪水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