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似要补偿之前没有眼泪的十几年般,一哭,就缺堤。」
「你认识伍灵的女友吗? 她是怎样死的?」
「她就是那个女医生,袁满。」
「噢,这……」
「你怎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哭成这样?」芥子叹气。
「人不能够为一个陌生人哭泣吗?」伍越问。
「可你是个男子。」
「男子不能为一个陌生人哭泣吗?」伍越问。
芥子不知怎样回答,便吻着伍越。他们分享一个吻,与伍越脸上的眼泪。芥子垂下眼,以他有几根胡渣的下巴摩擦着伍越的下巴,感受那处汇聚的泪痕。伍越将芥子推上床,他们又处于中转站,在那里做一些穿越前与穿越后不能承认的事情。
伍越想起一件事 : 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曾经穿越,只是他们忘记得太快。状态与状态间的过渡,便是一种穿越。上一世是牛粪上的苍蝇,下一世是富豪,再下一世是被抛弃的女子。生命作为一个个体,没有固定的形态,总是由一种形式变换到下一种,可是当他身为某种形态时,就忘记自己原来曾经是别的形态的生命体,然后去压榨其他生命。
因此,他们遗忘了,那一次次穿越的旅程。他们缺失了很多块,使他们每一世的生命都不完整。他们拚命去寻找缺失的部分,却像被魔女下了咒语般,每每在那缺失的部分要冲口而出时,口唇便像拉链似的封起来,慌忙挣扎,待自己又能言语时,那些缺失的部分又溜走了。
因此,每个人口里说不出来,心里却怅然若失的缺口,便是穿越的密码。当你解开那一块后,你就记起自己生命所走过的历程。
伍越缺失的那一块,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对于生存的激情。一个陌生人的死亡冥冥中解开了伍越心底里那一个有关穿越的锁。锁一开了,伍越便由一团肉身泥貂变成一匹骏马,他狂奔,他的生命力爆发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必须不断挥发出去,才可免于巨大的生命力在体内爆炸。他好似一个忽然从重病康复的孩子,惊讶地发现自己许多从未察觉的技能 : 喜怒哀乐,大笑大哭。
他拉着芥子与他一起狂奔,芥子疲惫得想停下来喝一口水,他也不许。他要将芥子肩负于背上,继续向前方跑,跑到目光尽处后再遥远的地方,贪婪地张望四周的景色。一个失明的人忽然看见了。一个失聪的人忽然听见了。一个失去双脚的人忽然会跑步了。
连芥子也无法体会伍越的兴奋。
「芥子,我感到全身上下都是生命力,每一口空气都是甘甜的,我从来没发觉呼吸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
「芥子,我也从没发现哭泣是一件如此悲伤又快乐的事。在我哭泣时,我忘记自己叫做『伍越』,却在泪水中感到自己的生命与别的生命接轨。我可以不再是伍越,身为伍越使我感到痛苦。」
「芥子,你可有因为身为田芥而感到痛苦? 为什么此生只可以做伍越或田芥,而不能有别的可能性? 为什么我们要依循别人为自己规划的路线去走?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穿越成另一个人、去到另一个世界生活?」
「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自己穿越,并且清楚知道自己『穿越』的这件事。其他人只感到一股白色恐怖,但意识不到我们的世界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世界在崩坏,只有在崩坏与分裂之中,我们才能打破原有的陈规,创造别的可能性,跳出自己的名字。」
「芥子,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了。」
芥子在伍越身下粗喘着气,双手压在自己胸口下,腰肢随伍越的动作而摆动,在痛苦与狂喜里,他接受了伍越的一切话语。
28
一个月前,他们不能上学。一个月后的今天,他们又要上学了。口罩警报未除,但戴上N95口罩的人不算多。伍越行到学校,远远便见一大条人龙自校门口伸延出来,一直去到门口梯级十几步以外的长椅及树木。
伍越摸摸裤袋里,那张白底黑字的体温表。他排到去人龙尾,前面都是不认识的学生。心里生起一种紧绷,像是快要上礼堂面向全校师生讲话般,然而隐有兴奋,似一个释囚,看见身边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因为他们并不是越过篱笆或栏杆才看见风景。
喂。
身后有人叫了伍越一声,伍越说 :「你今天吃了早餐没?」
「吃了。这时世,也不好要你当街当巷拿一饼三文治出来叫我吃。」芥子两手插着裤袋,套着黑鞋的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铺了石砖的地。芥子半转了身,打开书包猛掏着里面的东西,应是翻找体温量度表,白衬衣随他的动作束紧他的腰,伍越说 :「你好像胖了点,看你腰,挤出肉来了。」
「没办法,搞成这样,我他妈还怎出去练跑?」说着,芥子眯着眼,低说 :「要不你替我减减肥。」
「我又不是健身教练,再说,我来来去去也只有同一套方法。」伍越两条胳臂交叉在胸前,从容地说,倒是芥子找到了体温表,静静拉上拉链,整理一下书包肩带,又低头,一时踢石子,一时踩着石砖块间缝隙处的青苔,用鞋底粗暴地辗下去。
伍越甩人龙向前方校门移,顺着人潮行前几步,见芥子犹站在原地,伍越便行过去搭上芥子的肩,推他向前行,直行到去校门梯级前七八步才停下来,看来再排五分钟便能入校门。芥子挤了挤伍越的手,伍越不放手,用了点力勒芥子的后颈,低问 :「怎么了?」
芥子先是瞧了伍越一眼,眼神飘得像雾,终于说 :「没睡醒。」
伍越拍了拍芥子的脑袋 :「看你脑后翘起一大撮头发,不梳头就上学!」
「我喝点水,你的手挡住我拿水瓶。」芥子笑着推开伍越的手,自书包拿了水瓶,脱下其中一边口罩的挂耳,喝了一口,伍越说 :「我也渴了,借来喝一下。」
「你自己也有带水,更何况这时世,人人注重卫生得紧,被别人看见我们这样做,不好。」
芥子说得有理,故伍越也不再坚持。
两人先上到班房,一开门,都是人。很少人走出座位打牙济吹水,大多坐在位子里埋头苦干,原来大家都未做完积压下来的功课,便你抄我我抄你,五六个人围坐成一堆,桌子中央摊开五六本功课簿。
芥子先走上去搭上张闻名的肩膀,隔着口罩,说 :「你这家伙又没做功课?」
「无啊。妖,你小子做完就拿出来贡献一下大家!」张闻名也隔着口罩回应,膊头巧妙一扭,好似施展缩骨功似的,挣开芥子的手。这时芥子注意到有张闻名在坐的这一堆,人数特别少,连张闻名在内也只得四人。于是芥子拉开凳,一屁股坐下来,伍越也坐在他旁边。
几个大男生东拉西扯地说起无聊事来,嘻嘻哈哈一大轮,功课都无甚进展,便听到课室广播,说早会要开始,需要宣布的同学可去到地下广播室等待。事实上,自他们停课前两星期开始,校方就以避免人群聚集、病菌传播为由,取消了操场集会。学生不用下去操场顶着个大白日上早会,倒是无事一身轻。安坐于课室里听广播,大多数人无心听校长的废话,都在抽屉中各有各做 : 做功课、看写真、看小说、跟朋友传纸仔,甚至是食早餐。
伍越等人陆续回到自己的位子,身边就是芥子。这个假期他俩见得频密,该做的功课都做过,是以芥子不用像张闻名等人般赶功课,在抽屉里用功看小说,又是看金庸的武侠。
「你猜张闻名的妈妈怎么样?」
29
芥子 的眼光自小说移上来,对上伍越,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像一潭静止的积水,风也吹不起一丝皱纹,只待烈日将之晒乾成一大块淡淡的污迹。
「还可以怎样?」
伍越觉得芥子嘲笑了自己,他立时气愤了,可是火气消得快,他的精神因而变得颓靡 :「也不可以怎样。」
班主任进来。他穿着黑色的衬衣、深蓝色牛仔裤,老是不顾教师规则,不肯将衬衣下摆束入裤头,搭在裤裆位置处,伍越的妈妈来学校见过家长,也说他们的班主任看来不似老师,像个搞科技的IT人。
黑色衬衣。黑色衬衣下应该是纯黑如夜的西裤,两根裤骨笔直地竖立在两根裤管,显得年轻男人的腿又长又挺,尤其是像伍灵这一类高瘦挺拔的人,一作这种打扮,不由得卣露出肃穆的俊美。
黑色衬衣外是一件白色的薄毛衣,他说那是故人给他织的毛衣。即使现在是大热天,他仍顶着这身行当,立在灵堂向故人的照片鞠躬,然后立在火化场外看着烟囱口冒出一团团灰黑的烟,直冲向凝滞的胶白色天空,伍越那刻想,伍灵很难相信这一个给他织了一件白色开胸薄毛衣的女子,其死后之肉体火化时却是冒出黑色的烟。
那黑又不似伍灵身上的衬衣与西裤。
那黑又不似女人黑白照上永远停留的笑容。
那黑又不似女人火化前如子夜般的头发。
那黑又不似伍灵的双眼。伍灵的双眼就像黑胶唱片。伍灵的双眼好似那些装着禽鸟尸体的垃圾袋。伍灵的双眼就好似电视上、围着女子黑白照的那些百合花底下,所产生的一抹淡影。
每次伍越见到黑色,就会想起伍灵,以及那个素未谋面、却使他落泪的女子。日子久了,他就忘记女子黑白照上的笑容,只记得在火化场上见到的黑色。
一张白底黑字的A4纸安放于伍越桌上,他看了,原来是数学科突击测验。他一侧首就见芥子双手抱头,呜呼声不绝于耳,只是看不见口罩底下他的嘴型。正如演能剧或古希腊悲剧的人戴着面具,口中发出哀怨歌声,只是看不见面具下是否端的有眼泪。
伍越翻开考卷,原来是几何图形的证明题。看着那些圆形里的正方形里的三角形,他必须证明三角形的某一条边与圆形里不知哪一条线有全等的关系。因此,他要先找出这个三角形的三条边界是什么关系,才可以证明三角形某条边跟正方形的边有何关系,再去找出圆形里一条弦与另一条弦的关系,再去……
而他是不能打破这些规则,一开始就去证明三角形的边界与某条弦的关系。要按步就班、循规蹈矩……
然而证明了这两条圆形里的线是一样,那又怎样?
那也不能怎样。不能因为证明了这关系就去脱下口罩,不能改变现实的一切。可是,身为学生的自己若能麻醉神经,沉醉于发现圆形里两条线有全等关系——所带来的——那种喜悦,日子便快乐。
伍越写完考卷,惘然传给前面的同学,老师收卷,叠得齐整,用一条洗棕色橡皮筋困着那叠试卷,原来长方形的笔挺的纸张便卷成一个圆筒,再也,不复当初的笔直。至它日后被释放出来,纸的中央都永远有一道摺痕。
「小五,要下去吃点东西吗?」小息时,芥子来到伍越桌前,见伍越软成一坨的摊在桌上。
伍越下巴尖抵着桌面,眼睛抬起来瞅了芥子一眼,他用双臂抱着自己,感到裸露在袖口外的一截胳臂因室内冷气而冒起鸡皮,他紧了紧手,身子一挪,连颈至锁骨的位置也贴着桌面,先是感到一阵冰冷,习惯了,皮肤与桌面之间便有一种黏力,将两件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连在一起,分离时,会感到惆怅。
芥子坐在伍越旁边的一把空凳,大手一张便揽着伍越,芥子伏下来,额抵着伍越的脸,说 :「不舒服?」
「或许是的。」
「生病了?」
「有可能。我好似一开始就病了。」伍越合上眼,往芥子那边贴过去,因为温暖。当芥子发觉伍越说话时的吐息喷在他颈侧,芥子便吓得退开,原来横在伍越背部的手也离开。
30
伍越并没有离开桌子,侧着一张半带苍白的脸,芥子见到他双眼有种流动的忧伤,有杂质的黑色由不同层次的黑、棕组成,眼里分泌的液体将一切色彩模糊成无以名状的迷惘,伍越看来像一个站在分岔路的孩子。芥子看着伍越,说 :「抱歉,太近了。」
「你怎么突然就这样?」伍越枕着自己的前臂,看着白晢皮肤上稀疏的毛发,这时,他觉得自己大概十年廿年后,手上的毛还是会这样疏落而幼细,有淡灰色的光泽。
「因为你吓到我。」芥子两手交叉在胸前,半晌又放下来,握拳头捶了自己大腿一下,芥子就望着裹在长裤里的大腿,说 :「你以前并不会这样的。」
「但我一直都想这样做。」伍越用前臂蒙着眼,他发现自己无法走入真正的黑暗里。即使闭上眼,残馀的光晕还在眼前飘动、爆裂,像水里的气泡,生生不息。
「你不能这样,我们已经回到学校。」芥子说得小声。
「为什么不在学校的时候就可以?」
「因为没有人。」
「我不是人吗? 你不是人吗? 为什么停课的时候可以? 为什么……」
「穿越完了!」芥子踢了台脚一下,忽地摘下自己的口罩,伍越看着芥子偏厚的肉色嘴唇与鼻子间、人中处的那转淡青色,以及下巴几根胡渣,他才知道芥子的一切还是没有变。
包括他那种个性。
「完了,一切都完,我们已经回来。那一个月,你就当我们去了一处无王管的空间,可是现在我们回到原来的世界了。」芥子的唇厚,人们说唇厚的人重情又重欲,可是当芥子细长的眼睛回避着伍越的视线时,那双眼看来像两条冷漠的刀痕,决绝得不带一点转弯的馀地。
「我们就好似当初那样。」芥子拉下勾在伍越耳朵的口罩绳子,露出伍越的脸。他说 :「你的脸、我的脸,跟一个月之前的我们一样。你看起来很清秀,却欠缺了力度,像一件精心雕出来的象牙雕塑,美则美矣,可是没有温度、没有方向、没有声音,也不会动。我则是一枚石头,在泥土里打转、在路上滚动、承受烈日与暴雨,痕迹斑斑。你有我所无的,我有你所欠缺的,我们就这样下去,互补对方所没有的东西,你不能要求我给你别的东西了。那一个月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不要回头望,不要再去想,像之前我们在你房间过的那一晚般,遗忘。」
伍越没有说话,他开始知道芥子内在一层的想法 : 将一切归咎于穿越,在转换间做尽一切事情,回到常轨时只要遗忘那一段穿越间的记忆,便可以全面否定穿越的事,享受离地的快感,又不用负上责任。然后,或许某夜需要慰藉,他们又再度翻出那段失落过的记忆作证据,证明自己身陷另一次穿越,又再亲密。
「小五。」芥子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声地叫唤伍越这个只有家人才能用的小名。
小五。像一条丝绢做的绳子。
小五。幼细的绳子缠上手腕。
小五。左边搭上右边,打一个结。
小五。那结贴在皮肉。
小五。执起绳子两端,拉紧,第一次。
小五。拉紧,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丝绢披在人的皮肤上,温柔如一阵春风,不像棉的厚,不像麻的糙,不像尼龙的粗,可是勒在伍越的手腕上,也使他痛。
31
他们六月依旧要考试。考完试那天,芥子上了伍越家打机、看漫画,那天伍灵恰巧休假,又做了牛奶布丁。
这一次伍灵忘了用保鲜纸封着布丁杯,使凝结后的布丁面浮了一片带皱纹的奶膜,卖相不佳,但味道跟之前一样。两个大男生毫不介怀,芥子很捧场,食了两杯,若非伍越怕他闹肚痛,他还要向第三杯进发。
「不要一下子吃太多冷冻食物。」伍灵穿着一件净浅灰色T恤,下身穿着黑色短布裤,分明就是家居装扮。平日的伍灵不喜穿衬衣、长裤这类束缚身体的衣服,他爱穿松身、棉质的衣物,要落街买东西,就踢一对黑色人字拖。
他一手撑着额头,支在饭桌上,侧着脸看吃着布丁的伍越跟芥子,眼神一时飘向窗外的雨景,一时落在白得惨澹的墙壁,他说 :「如果能把这面墙涂成蓝色就好。」
「为什么是蓝色? 草绿色更好,可是要浅的。」芥子嘴角还有点半固体的白色,是布丁。伍越自纸巾盒抽了一张面纸,递给芥子,芥子没接,只用手背抹了嘴巴一下,舔去手背上的布丁,一下、一下的舔着,伍越又觉得芥子像一只猫。芥子的眼睛有猫的慵懒与精锐,眯起来细长如丝 ; 他吃过东西后不爱抹嘴,总是用手擦擦、舔舔就算, ; 以至是他那种个性——喜欢时就逗着你玩,不喜欢了就一跃到阴暗的角落去睡觉,任你怎样逗他,他也不陪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