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柳心想,他倒是够实在,难怪听说七十岁的时候还想下田。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说,就看见一个比小麦稍大些的孩子快步走了出来,喊道:“爷爷,我去学堂了。”
他似乎说完了才看见还有个人在院里,停了下来说:“哥哥好。”
张小柳微笑着说:“你好。”这么看过去,他单是长相就比别的孩子斯文些。头发整齐的束起,身上穿的也不是一般下田的短打,竟然是一袭浅蓝色长袍。
“今天晚了些,快去吧。”阿强叔公睁开眼看了这个孙儿一眼,显然也十分满意,和蔼地嘱咐道。
灵均听了,这才赶紧出了院子。
“阿强叔公,灵均习了几年字了呀?”既然张五叔不在家,他也就随便打听点。
“三年半了。”所幸说起这个孙儿,阿强叔公还是有些兴趣的。见他在旁边没有离开的意思,也睁开眼与他说话。
“还是五叔能干,灵均每月要花的束修不少吧?”
“一年一两银子吧,我也搞不清楚。”
旁敲侧击问了许多消息,张小柳总结了下,若是开春时交一两银子,便是一年的束修。另外逢年过节不论轻重还得给先生送个礼,离得远中午不能回来吃饭,要么带上干粮去要么先生家也能提供午饭,按次数交钱就是。零零散散算下来,一年至少也要一两半银子。如果计上笔墨纸砚、衣物等东西,这个数恐怕还要翻一倍。
难怪整个村里也没几户人家送孩子去学堂,这笔钱确实不少了。单单靠田地收成,大部分人家除了自己的口粮,一年到头也赚不了一两银子。
43、卖酒
第四天缸里散发出来的酒气越发浓郁,张小柳这日早早就起了床,去洗漱过后把手擦干,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放下去时白花花的糯米饭已经变成了浅黄色的酒醩,可以看到已经出来不少液体。张小柳先捻起一小团酒醩尝了尝,酒气中带着豆稔的甜味,吃起来不错。但是酒酿得是否成功,还要看后面几天能不能保持这个良好的势头。有些时候新酿的酒刚开盖第一二天尝起来不错,后来因为温度不合适也会变得冲鼻,酒精浓度太高。他忐忑地把手伸进去,将下层的酒醩翻起来,感觉里面还是温热的,这才真正放了心。
“柳哥儿,这个酒,是酿成了吗?”旁边的赵正则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结果应该不错,但仍是问道。
张小柳将盖子原样盖回去,咂了咂舌说:“看起来应该没问题了,这几天还要小心些,别让它冷着了。”
“好,我会看着的。”赵正则答应着,又问:“你只进去酒铺一会儿,怎么就想到能把豆稔酿酒还卖出去?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酒是这般酿出来的。”
“是霍掌柜自己跟我推荐这种酒补身子也好卖,他铺里都不够卖,我才想试试。”
“你真是有办法,不过这么多酒你一个人做太辛苦了,我看过你做,下回让我来。”赵正则心中欢喜,自己的哥儿这么能干,太让人骄傲了。可是对比自己又不免丧气,竟然什么也帮不上。一时之间心中纠结,想要拍着胸脯说让我养你,可是实际上还是张小柳干得多。
“好啊,下回让你帮我酿。”张小柳以前就听说过,酒也挑人。方法就这样,几乎人人看过都知道怎么酿,但是最后出来的酒好坏差很远。要真说有什么技巧,可能就是用多少酒曲,米饭的温度要凉到什么程度这些细节。而即使是一模一样的步骤,酿出来的酒口感也不一样。不过下一回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听得赵正则这么说也不打击他。
天气太热,只放了两天,张小柳留下来要做霉豆腐的几块白豆腐表面就变得淡黄色,散出一阵阵异味。虽然这个味道让人忍不住掩鼻,但是霉豆腐本来就要豆腐发霉之后才做得起来。
看着时候差不多,张小柳照着以前的记忆将它们切成指头大小的方块,然后烧了热锅炒熟半碗盐。将发霉的豆腐块滚进还热着的盐碗,让每块霉豆腐四面都沾上盐粒,便是最下饭的霉豆腐。这样腌过的霉豆腐能存放很久,几乎家家只要做了新豆腐,都会做些霉豆腐留着平日里吃。
一个早上等他捣鼓完这些,小麦把鸡也喂好了。这几天生蛋的母鸡又多了几只,最多的一天捡了九枚鸡蛋,少的时候也有六枚。现在他们把鸡分做四个笼子关着,也让它们自由些。虽然最初的念头是养了鸡要杀来吃,但是正当到了这时候大家反而不舍得了。不是说要再养肥些,就是想留着生蛋,连最馋肉的小松也没有吭声。
都说农忙赶田头,农闲在山头,因为他们趁早已经去收了些柴草,所以他们这时候倒是真正闲下来。除了每天去田里走一趟看看稻田,几乎都是各自安排自己事。小麦正努力把手上做的鞋子完工,昨日就邀了福来一起做,今天喂完鸡早早就过去了大顺么么家。张小柳提了衣服出去洗,赵正则在家里将前几日挑回来的柴劈开,小松就跟在他身边,将劈好的柴在空地上晒开。
张小柳对大家都这样自觉勤快十分满意,连搓衣服时都是哼着调子的。竹树下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在洗衣服,最是自在不过。正在兴头上,忽然听见上面有人踩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脚步声,这才停了歌声,规规矩矩地洗起来。
“哟,柳哥儿,今天来得这么早。”只一会儿工夫来人已经转过了竹林,手上也提着木桶走了下来,笑着与张小柳说话。
“水青么么早,你今日怎么来得晚了?”张小柳用凉水抹了一把脸,望着来人道。常来这里洗衣服的人与他都还算熟悉,水青么么几乎每天都是最早的,他家里有小哥儿做饭,总是在吃早饭前把衣服洗了晾出去。
“欸,本来一早就要来的,家同么么过来家里和我说了几句话,这不就等到吃过饭了才来。”水青么么一边将衣服往外倒一边说。
“没关系,今日就让别人占个先,省得每天都说水青么么第一个来,忒没意思了。”张小柳现在已经懂得怎么跟着他们的思路说话,因此这样玩笑道。水青么么听了,果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自己乐了会儿,一边拿出皂茧搓揉手里的衣服,几次欲言又止地将眼神从张小柳身上扫过。张小柳知道他肯定又听了些什么事想要找人讨论,可惜这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他假装没看见,低头洗着自己的衣服。虽然几乎每天在这里都能听到村里或大或小的事,但他一向很少掺和。
“柳哥儿,听说你养了几十只母鸡?”说话也不方法手上的事,水青么么没有人说话实在无聊,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水青么么哪里听来的?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就是上半年的时候在集上捉了二十只鸡仔,现在都还没长大哩!”张小柳听了就头皮一阵发麻,要是他承认了“几十只”,说不定转个身到了别人嘴里就成了上百只了,连忙纠正了一下数目。
“二十几只?”这个数目也让水青么么惊叹了一声,想来他自己原先也以为不过是虚传的,这时候却得到了证实。继而带着羡慕地说:“柳哥儿真是能干,我们家的叶子比你还大一岁呢,就只会做做饭农忙里打打下手,什么也干不成……”
张小柳默然,这种事还真不好说,如果家里什么也不用自己花心思,谁不想轻松懵懂些。水青么么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在外面日日念,家里的孩子还是老样子。
“水青么么哪能这么说,叶子是好福气,跟着这么能干的爹么,我们家不是没办法么。”对自己来说已经算不上在伤口上撒盐,张小柳干脆满足他想让人夸赞的心理。
“现在是让他懒够了,以后到了夫郎家可怎么办,手脚不勤快可不行……”水青么么果然满足地说开,虽然听起来像是不满,其实言下之意也是要给叶子找一门好亲事。
张小柳沉默地听他说,不时附和几句。
“对了,柳哥儿,听说你在家里酿酒?”水青么么详详细细说了半天,没有引起更大的共鸣,也没了兴致。脑子一转,又问。
大家一个村里,且不说两间屋子遮不住什么,就是去村里碾米磨豆浆,看看你赶集提了什么东西回来,别人也知道你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张小柳以前买点东西都是遮遮掩掩的,昨日磨豆浆一路上也不知道碰见多少个人问话了。酿酒的事他没有特意交代小松他们不能说出去,不过现在有人知道了,也未必是他们传出去的就是了。
“是啊,可不农闲了吗?我也没力气去山上挑柴,只好在家里琢磨琢磨了。”张小柳看着他似乎十分好奇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些事情都没什么必要遮掩,干脆地说。
“所以说柳哥儿能干,酿酒,我们村里也没几个人敢做这事。去年我换了糯米,还是劳烦李嬷嬷帮我酿的。”水青么么这话说得也是酸酸的,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比了下去,要说不觉得难看肯定是骗人的。
“我也是胡来的,还不知道成不成呢!”张小柳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满,要不到时候来打听的人更多了。他扬了扬手,随便漂洗了下就把最后一件衣服也拧干放入桶里,说:“水青么么,我先回去了。”
水青么么看起来说得还意犹未尽,不过看他把桶都已经提在手里,也只得不甚情愿的“嗯”了一声。
有些人未必对你抱有主观的恶意,但是总是忍不住窥探别人的生活。见到比自己差的,一副怜悯的样子四处为你惋惜;如果过得比他好,又难免不是滋味,总要找出优胜于你的地方说几句。
张小柳说不上讨厌这样性子的人,毕竟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面,像水青么么这样的也只是嘴上说说,偶尔也会关心他的生活平日里他都能很好地应付过去,今日却有些浮躁了。因为没有长辈庇佑,所以才不得不能干。这个道理他们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能作为议论的话题。张小柳无法阻止别人的猜测,不过换个思路想,如果能赚到钱,家里一直以来让别人觉得穷苦的印象也可以稍微改变一下了。
他回到家,赵正则已经劈完了柴,小块的木柴散落地晒在屋前,那两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安静地站了会儿,才晾了衣服提着空桶进去,看到赵正则与小松并排坐在床上,正专心地捣鼓着手上已经刻了许久的降魔佛。
“哥哥,这是要送给你的礼物!”小松看见他回来,蹭地站了起来,跑到他身边。自从他跟着小麦干活,张小柳也不怎么管制他,说话越发随便起来。
赵正则原本只是悄悄与小松说的,谁知道马上就被捅了出来。拿着手里快要完工的桃木,楞楞地看着他们。
“怎么,难道你也想要?”张小柳未发现什么异常,赵正则上次就给他送了桃核手绳,似乎有什么东西都会先给他一份,他也习惯了。只是看小松这样激动的表现,极像是开口要了却得不到的样子。
“阿正哥说下次给我一个能吹响的,比你的好玩。”小松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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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赵正则手里的“降魔佛”完工还是超出了张小柳预期的精致。虽然见过他磨的桃核和石刻,但那些都是式样更简单的东西。而这个降魔佛从衣冠到表情乃至脚下的底座,连细节都十分逼真。在张小柳看来,这个水平至少已经可以去风景区路边摆地摊了。
“送给我?”赵正则拿着东西进来时,张小柳正在数鸡蛋。他记得对着光的地方看,能够分辨出哪些是受精过能够孵出小鸡的,但是方才照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家里也有好几只公鸡,肯定有一些是能够孵出来的,只是他没发现鉴别的方法而已,他正打算拿去给大顺么么看看。
“嗯,刻得挺像的,就是他不怎么好看。”赵正则托着底座把它放在桌子上,又觉得这么说似乎对降魔佛不够敬重,忙说:“不过降魔佛是最厉害的,放在你们屋里正好。等我以后刻个更好的,再给你们换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完成这么复杂的东西,心中也不太自信。
张小柳仔细拿起来看了看,说:“虽然我没有看过降魔佛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但是听你说他是个能吃鬼的,那我觉得还是挺像的,他的表情可够吓人了。”他是知道赵正则花了许多功夫在这个东西上面,先是处理桃木又蒸又煮,后来刻起来也是着迷似的。
“你觉得像就行,过些日子桃子出世了,我再给小松弄些玩的。”得到他的肯定,赵正则笑得十分灿烂。
又过了几天,张小柳已经将缸里的酒醩翻了几次身,估摸着也没什么时间可以等了,于是早上就开始起酒。
所谓起酒,其实就是把酒从酒醩里面分离出来。他洗干净酒瓮,先是用勺子直接压着酒醩把酒水勺起来,等到酒水已经不多,而酒醩还十分湿润时,就在漏水的篮子下面盛个木桶,将酒醩倒到篮子里沥干。这一回酿的酒极好,出来的酒水也多,装满了家里两个尺来高的窄口大肚的酒瓮。这样看起来,用小坛子装三十坛也足够了。
起酒时滤过酒醩,接着就要煮酒。第一次煮的是酒醩,沥干的酒醩倒入锅里,新加上没过面的井水慢慢煮开,最后煮出来的水也有酒味,当然比原本的酒水淡得多。第二次煮的才是头一道酒水,然后把刚煮出来的酒醩水添上去,再倒入从镇上打来的烧酒,直到再次煮得翻滚。
有了这么多酒醩,这几天的菜也就不用愁了。装一大碗酒醩煮到半熟,往里面敲两个鸡蛋,也不用搅散,等一面煮熟了,再用大锅铲一下子翻过来。最后煮熟了,看起来便是酒醩上头卧着两个荷包蛋。如果觉得这样太甜口了,就剥些豆子一起焖熟,再撒些盐在上头。无论怎么做,都是孩子极爱吃的。
等煮开的酒水凉下来,就把原来买的两个大瓮抬出到屋外,将酒水一勺勺装进去。直到全部装完,才去菜地里摘了新鲜的大菜叶,盖在瓮口上绑紧,挑了平整的石块压在上面。
“柳哥儿,你这是做什么?”赵正则依他的吩咐把东西搬好,才不甚明白地问。
“把酒烧熟啊,多扫些过来,暗火要到明天才行。”张小柳将屋前扫了一遍,把能够引火的东西都堆放在一起,又让小麦去倒了些糠,最后全部推到大瓮边上,开始点火。暗火就像灶膛里的火炭,靠着余温煨酒才最好。
有这么多能够燃烧的东西,火几乎点着的一瞬间就烧了起来,渐渐地越烧越猛,很快映红了半边昏暗的天空。
张小柳早已经用锄头将火堆四周铲光了一圈,这时候也不用担心它会烧到其他地方,见火势越来越大,招呼着赵正则就进了屋。
“柳哥儿,酒不是已经酿好了吗?为什么要这样烧?”赵正则在他身后奇怪地问。
“酒不是都要烧过才喝吗?”张小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烧,只记得以前见人家酿酒最后都要这么做的。而且烧过之后的酒确实更醇些。
“我没有看过别人这样烧呀,像前天那样起了酒,把酒醩过滤了就行。”赵正则这才意识到他也不是十分有把握,有些懊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