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是妖怪吗?”
男人似乎懒得回答,只朝我们挥了挥衣袖。身后的世界轰然震动,一股温暖的气流包围了我们。转身回望,苍茫的琉璃世界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辽阔草原。男人手指东北方向,不紧不慢地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你们会遇见一个叫漠的男人,他会给你们马匹和辎物,再往东走上三两天,就可以到达鲛海。”
在极寒与温热的交界地带,我们与男人挥手话别,细雪如灰烬般落下,为这个只会给人带来梦魇的惨酷世界拉下帷幕。男人的身影随着那一方世界的闭合渐渐淡去。对着这个玄秘而熟悉的男人,我纠结的舌头正在无声地说出一个名字,男人仿佛听见了我的无言呼唤,回过头若有似无地笑了。
第16章:渔村祭祀
夏末秋初,生命的气息依然笼罩着这片土地。碧草盈野的旷原上,生灵万物步入韶华与苍老的完美交接,离家去国将有半年,不见了车水马龙,没有了酒肆皇宫,不闻长街梆声,阑珊的灯火里人聚人散,遥远繁华的城市红尘纷杂,人心莫测,却已随着路途的伸展日显模糊。
行经之地了无人烟,只有空旷的草场,无垠的蓝天,浑圆的红日,苍茫的白烟。没有了长刀与弯弓,任凭野兔从草幔中悄然溜走,这里河流纵横,遍地是玛瑙般的浆果,它们可以用来果腹,也会使人头昏脑胀,情欲似火。
可在这样的地方,无人窥探,又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干的呢。
这里的天是那么低,草是这样的高,日月星辰触手可摘。择一方水草而栖,月光犹如窈窕女子的秀发轻拂着广袤银河,男儿身躯的钢爆猛烈被一缕缕淘洗,焕发出浪漫恣肆的风采,空气是春水般的柔媚,浸润着情与欲的火种,身上每一寸感官都变得灵动起来,用于表达欲望与征服的势物,也褪去了它独有的狰狞色彩,在星空的窥视下,爱意被自由地倾诉与传答。
到了第四天,我们终于在暮气蒸腾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一座半月形毡房,驼铃般悠扬的胡琴声配合着寂寞歌声袅袅飘来。在毡房那头我们看见了这位名叫漠的男子,他有着同我们之前见过的吐火罗人一样的面貌特征,过肩的卷发,深邃的眼眸,流溢着温暖的亚麻色,矫健如豹的身上却装点着窄袖长袍的中原服饰。见了客人,他没有停止歌唱,而是用一个微笑、一记点头表达欢迎,然后把头撇向帐房,让我们先进去休息。
帐房里的陈设十分简陋,空荡荡的墙壁上只挂了一架弓弩、一柄铜剑和一张祭祀用的兽皮面具。就地铺陈的矮桌上堆满了食物,两只漆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酥油奶茶。我们一边喝奶茶,一边聆听帐篷外歌声。直到天色一片浓黑,歌谣才唱到了最后。
“麦田碎了,变成它的血肉,树林枯了,变成它的骨头,井水暗了,变成它的眼睛,王宫塌了,变成它的心,它像飞旋的利剑,把父亲从岛上削落,它像魔鬼的巨口,把母亲从病榻上吹落,它像城墙上的流矢,把我和弟弟从马背上砍落。天上苍鹰饥饿,沙海里亡灵唱歌。”
唱完了,漠抱着琴钻进帐篷,“让你们久等啦。等会儿有一群漂亮的男人女人来探望我,他们都是友好的人,会给你们带来马匹和食物。”
果然,又喝了一碗茶后,房帐外隐隐亮起了火光,随之传来雷鼓般悦耳的马蹄声,交杂着男人女人的爽朗笑声。漠带着我们出帐迎接,他们高举火把,带着美酒向我们奔驰而来。下马后,漠引领他们安置了马匹和辎重,在空阔的场地上支起火堆,又把奶片、羊肉,奶茶,面食运到火堆旁。
旷原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灿如红日,交染着欢悦的胡萧鼓声,翩翩起舞的女子鲜活艳丽美貌非凡,发辫如汉服裙裾在夜风中绽放。男人们扑跤饮酒,引吭高歌,那些神奇的冒险经历在跃动的火苗间流转。
泊沦的外表很快博得了女人的青睐,她们请他跳舞,可他跳的很糟糕,那样窘迫的动作只会让人想到水濑。姑娘们一个个乐不可支。有几个跳累了,围着火堆坐下,她们像脚夫一样喝酒,叽叽喳喳地向我问东问西。我记得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悄悄的将一双小鸟般热腾腾的乳房送进我怀里,我朝一边挪了挪,微笑着拒绝了。她显得很惊异,用生疏的中原话问;“不喜欢?有情人?”我把目光投向水濑。她旋即发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声音,说;“男人,我哥哥也喜欢。”又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你漂亮,他英俊,很般配。”
第二天清早晨霜浓重,狂欢后的人们沉睡不醒。在漠的轻声催促下,我们跨上黑马,继续漫无目的漂泊。看着马背上沉重的行囊,即将别离的朋友斜倚一柱孤烟挥手致别,看着道路被明光推到天边,看着无限风情从头顶潺潺流过,酒气弥漫的温柔梦乡又一次烟消云散,只有高蹈在路途上的陌客孤影不曾泯灭。
越过草原,矗立在眼前的高山巍峨庄严。我们绕山而行,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风餐露宿,在崎岖的小路上又蜒行三天,此时湛蓝天幕下海景苍茫,零落的渔村飘摇浮荡在潮湿的海风中,显得异常凄楚可怜。
渔村居民大多是中原人的相貌,可他们的穿着语言却非常奇异,后来我走遍许多地方,再也没听到过这种语言。面对两位身穿胡服的异域男子,他们的目光尖锐而忌惮。双方语言不通,指手画脚了半天,才有一个葛族人模样的男人站出来收留了我们。
这位叫蓝蓖的男人告诉我们,鲛海其实叫假海,因为它并不是真正的海洋,只不过这里的水是咸的,波涛汹涌水天一色,酷似大海。我们兴致勃勃地向他打探村里情况,他说,这里的生活非常简单贫乏,出海打鱼,孕育子嗣,用贝壳和火焰占吉卜凶,居民们的生命轨迹就这么被一代代复制下来。他还不忘提醒我们,千万要堤防周边村民,不要随意吃他们的食物,鲛海一带有许多巫族人,他们精通蛊术,对外人满怀戒备和敌意。
风雨来临之际,空气绵密紧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渔民们却挽着竹筐迈出屋檐,纷纷跳入泥摊掏挖泥螺。这些虫眼似的生物耐不过沉闷的空气,浮上泥层吹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气泡。我们注意到泥滩边上站立着一个女子,面对翻涌而来的乌云,她双眸中装满了恐惧与疯狂。听人说,在一场暴风雨中,她丈夫来不及上岸,被上涨的泥水吞吃了,后来每当村民们在泥地里收获食物,她总会歇斯底里地叫喊:当心你们的脚!它会把你们都拖下去陪葬的!
历史的车轮鲜少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印痕,当地渔民的生活依然维持着几百年前的古老传统。篝火是照明和加热食物的唯一来源,用粗盐草草加工的泥螺和杂鱼被装进一只笨拙的黑陶容器中烹煮。蓝蓖兴奋而饥馋地等待着,火焰在他眼瞳中跳动着赭红色光芒。我和泊沦由于无法吞咽这些鱼虾而尴尬地面面相觑,它们真的难吃极了,只有地狱里才会研发出的这样残忍的食物。
“那个女人被抓起来了。”蓝蓖大嚼着食物说,“异端女巫,她床底下全是毒蝎子。”
“那你们会烧死她吗?”泊沦问。
“不会,当然不会。”他抹了把嘴说,“这里没有火刑。入冬前海滩上会举行祭祀,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那晚天气异常寒冷,海滩上却片风不起。村民们告诉我,族长在前一天做了法事,所以今天不会刮风,是举行祭祀活动的好天气。
祭祀的高台搭建在比海滩高出足足三丈的山崖上,通体用贝壳和卵石砌成,微薄的月光下它森冷绚丽,宛如乱坟冢上的阴艳女尸。祭台中央矗立着一座柱状玄武岩,那女人被剃光了衣服,捆在上面。行祀的是一名族长和两位法师,我们只能在滩涂上仰视。
族长用一张完整的羊皮裹住身体,羊角挂在脖颈两侧,脸上罩着金箔面具,左法师浑身披着羽毛,打扮成海鸟的样子,右法师穿着臃肿的熊皮。他们神色庄重肃穆,目光凝聚在一座精美绝伦的偌大容器上。这尊容器的出现,使我禀持了数十日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它薄而清透如氤氲茶气,宁静纯澈似潋滟湖水,仿佛冥冥之中,这片土壤所缺失的岁月与曙光全封存在了这件尤物上,让世代巫族人顶礼膜拜。
祭司们将手合在一处,覆于盆口,嘴里念念有词,手掌错开之际,礼器中明黄地跳了一下,一撮火苗倏然衍射,族长大呼一声,从袖中掷出一枚人脸大小的贝壳,贝壳如沉重的水银没入器底,很快没了动静。不多久,女人面庞上波折扭曲,红红的嘴巴一绽,非人哀声响彻天穹。女人悲泣不休,火势奄奄一息,祭司们又把手合上去,再放下来,火光迸溅而出,徒然转了颜色,幽幽的蓝光鳞火,印染出半壁山崖,诙诡谲怪的迷幻。
祭坛周围龟甲叮当摆晃,那片贝壳缓缓上升,漂浮幻化成一张女人的面孔,那女人的鼻眼被一把抹去,空留一张艳口大张,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妖怪!妖怪!”村民们振臂高呼,女人双腿合拢,并成一条鱼尾。我第一次看见鲛人,竟是以这种屠杀的形式,剧烈甩动的鱼尾,孤注一掷的挣扎,声嘶力竭的哭诉,人与野兽的拼搏又被重演,它粉碎了我对鲛人美女的所有幻想。
杀了她!杀了她!玄武岩的气孔中流淌出乳白色液体,它像一张粘稠的蜘蛛网困捕住鲛人的身躯,柔软而危险的桎梏没能让妖魔驯服,健壮有力的鱼尾同白网不断撕扯,刚劲的生命脉动使贝壳颠簸颤抖,所有人屏吸凝视,祭司们手牵手围作一圈,颤栗的身躯似乎传达着敌人的强大。可最终,那片贝壳还是颓然无力地飘落下去,鲛人的身体也被融入黑色巨石之中,再也见不着了。
“呕——上苍圣明,妖鬼现形——”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举起火把,在滩涂上舞蹈高歌,灵动跳跃的姿态有如复活的图腾。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也随之洋溢起难以言表的满足与幸福,就好像凡世俗尘在那一瞬达到归元。这下,我和泊沦又成了异乡人,俳徊在人群外茫然无措。
疯狂,我又一次嗅到了那熟识的陈腐气息,嗜血的盛宴中它潜滋暗长,精准地楔入一颗颗单薄匮乏的灵魂,当它和仇恨被再次涂抹在人们脸上时,我惊讶地发现,征服的过程竟是如此骇人的雷同。
第17章:中原,中原
村庄里不多不少只有两只公鸡,鸡单力薄,于是一到早上,它们就卯足了劲儿嗷嗷乱叫。起初我们被吓得从地铺上弹起来,日子久了,习惯了,弹起来的就只有机巴。为了不被弄死,我们只能选择禁欲。这让我更讨厌这个地方了。
不过我们将很快摆脱这桩苦恼。每隔半年,蓝蓖都会渡海去看望他的中原朋友。他承诺这次出海会梢上我们。可就在出海前六天,我突然患上了恶疾。起初只是没胃口吃饭,我也没多想,当初在宗萨苗里吃了几年冷食,脾胃就折腾出了毛病,可拖了两天,竟开始上吐下泻,还发起了低烧。村里的大夫粗粗诊断后,悲惨地说:“小伙子,你恐怕得了吸血虫。”
这病是会死人的。
可我不想死在这儿呀!我软绵绵地抓着泊沦的手,极度脱水让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泊沦把我的那份眼泪也流了,他问我想埋在哪儿,墓碑要刻成什么样呢?
直到一天晚上,蓝蓖慌慌张张跑进屋子,进来便锁了门。他从怀里揣出一个外形诡异的泥偶给我们看。
“这是什么?”泊沦问。
他对我说:“刚刚在檐槽上找到的,有人想下蛊害死你!”
我跟他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他们凭什么要害我?
“这我哪里知道?”蓝蓖摊摊手说,“他们觉得你生得丑呗。”
天呐,这打击太大了。我一脸苦恼,如今摆在眼前的有三条路,要么把这位好心肠的男人骂一顿,要么跑到村口大路上撒泼,或是用蜜蜡塞住耳朵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思来想去,我抠了两下耳朵。
蓝蓖连忙安慰我:“你别听他们瞎说,在咋们那儿你不丑。”
泊沦一口打断他:“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讲丑不丑的。”
蓝蓖恍然大悟过来,长长地哦了一声:“等村里的火都熄了,我们就出海吧。”
“今晚?”
“省一天算一天,就今晚。”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他们就是不想让你们留着,你们一走,就没事儿啦。”蓝蓖摆摆手,和泊沦一起张罗行李去了。
村里人十分珍惜火种,火星子早早就灭了。蓝蓖和泊沦,一个拖着行李,一个背着我,我手里撺了袋钱褡,三个落魄大盗就这样蹦上了船。两匹马没有随我们一块儿走,留下来当作答谢。
船上的锚顶端长有钩子,正好卡住礁石上的大铁环。蓝蓖举木杆一拨,锚勾从环扣里脱了出来,他又转动两下转盘,船开动了。船帆还没打开,犯人似的捆在桅杆上。泊沦抱了床被子,被子里裹着我,我像一只发酵的面团贴在船头直打哆嗦。隔着层被子,泊沦问:“你受得住吗?要不我们躲船舱里去?”我一声不吭地打了个抖,他说:“哦,这么黑没什么好看的呀。”
黑黝黝的海水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月光在水面上漂着,浅海的水很平贴,像糊了层纸,船没动,村落却在后退。等村庄也看不见了,蓝蓖才扯开缰绳,船帆吸饱了风,鱼耆般鼓胀开来,被月光漂得蜡白发亮,只有埋在船桅下的人脸是黑的。
船像破篮子似的在海水里晃,人也在冷风里轻飘飘的飞,我闻到一股又冷又酸的霉馊味,被套上结满了硬邦邦的汗渍,棉絮像肥肉似的一团团绽出豁口,我扯下两团棉丝,自轻自怜的情感也像这破棉絮一样涌上心头。你现在就是条落水狗,我对自己说,要让图斯知道了,他会怎么做呢?没准会像老鼠一样得意的吱吱乱叫吧。我这么想着,可怜兮兮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茂山。
茂河尽头氵壬雨绵绵,叔叔像一头猎物栖伏在幽谧潋滟的死水中,赤果的身体与河水浸润交融,头发长长地垂进水里,黑绸般柔软缠绵。
“图兰!”我这么叫他。
他睫毛动了一下,水珠旋转着落下。“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轻狎地笑了,水又从嘴角滴落。“爹让你来的?告诉他,我不回去。”
“我自己来的。”
“哦……”他微地睁开眼睛,“大哥,你找我有事儿吗?”
“我是图笙。”
“图笙?图笙是谁?”
“是我。”
“你今天可真奇怪,你怎么了?”
“是的,爹让我带你回去。”我突然说。
“回去?去送死吗?”
说到死,我手里多了张弓。我把手扣在弦上,箭头瞄准他的胸膛。
他摊开手臂,苍白的身躯如同一张灵幡升出水面。“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没有人想伤害你,是你自己造下的孽。”
“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他无助地诘问,“你们为什么非让我死?”
我后退,他逼近,“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我松开手。箭飞了出去。
浓雾缭绕的水面上发出裂帛般尖锐的声响,这种声音在山林里并不罕见,它是猎人和猎物间唯一的共通语言。
“快看,那里有鲛人。”
我一时没睡醒,懵懵懂懂的在地上爬着,身上忽然一轻,十二月的冷风当空扇下来,掴得人满脸生疼。泊伦架着我起来“快看呐,鲛人出来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碎银般的海水上有一段曼妙起伏,女人长发坠水,高耸的乳房上月色流淌,怀中婴儿已然睡去,嘴里还叼着母亲的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