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重重碰在地板上的声音。
“操你妈!没听见老子让你开门吗?邵子锐呢?邵子锐?邵子锐!”
要把被子抓紧。缩成一团。将自己包裹起来。
“你发什么疯!孩子都睡了!”是程湘婷尖利而沙哑的声音。
“我是他老子!我让他开门,他是死了还是聋了,怎么不过来?”
沉沉的,不稳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了。
被窝里很闷,他有点喘不过气。
“邵为均你能不能正常点,整天喝成这样,然后来找我们闹事……你别吓着孩子!”
要闭上眼睛。捂紧耳朵。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睡着之后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不要动。不要说话。是个梦,天一亮,什么都好了。
被子被猛得拉开,灯光刺进眼睛里,程锐下意识地去捂眼睛。
邵为均一手扣着他细细的胳膊,用力扯下床,问:“怎么不给我开门?”他说话带着很大的喘息声,呼哧呼哧的扑在脸上。程锐嗅到他身上熟悉的酒精的味道。
坐在地上的程湘婷一把拉过程锐,挡在身后,抬头瞪着他说:“你早晚喝死在外边!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给我滚……这是我儿子,是我儿子!邵为均,你不要以为我好……”
她的话断在一声闷哼里。
程锐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上。
他看见醉得一塌糊涂的父亲,撑墙站着,狠狠踢上母亲的肚子。程湘婷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嘴里的骂声搀着哭泣和哀鸣。
“操,你是老子的女人,还他妈想干嘛!骂啊!骂!看我不抽死你这张贱嘴!还他妈敢不给老子开门,学硬了啊!”邵为均蹲下,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拉离地面,一巴掌掴了上去。
程锐咬着嘴唇,眼泪刷刷地流了一脸,流进衣领里。
他想大哭,目光忽然对上了父亲的眼睛。
幽深的,像是一汪污黑的沼泽。
他闭嘴,撑着地站起来,拉开门跑了出去。
外头已经完全黑了。
程锐跌跌撞撞地跑,眼泪鼻涕在风里被吹干,又不断流出来。他抬袖子不停地抹,一味地跑。
那些喧嚣的声音都会被风抛在脑后,什么也不会听到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程锐喘着气停下来,看到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伸展着干枯的枝桠朝向漆黑高远的天空。
睡梦间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轻轻的声音,又很急切。
姜彻拉灯,刚一开门,一个人就扑进了怀里。
他低头,看到埋在怀里的孩子头顶的发旋,拍拍他脑袋,问:“怎么了大老晚的。不是被你妈抽了吧?”
程锐忽然放声大哭。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秋衣上,抽抽噎噎地哭着,几乎上不来气。
肚子上湿漉漉的。
姜彻一面拍他的背,又看看门外,静谧的夜里再没有什么东西了。关了门想好好问问他,程锐也只是紧紧抱着自己,怎么说都不肯松手。
姜彻无奈,拖着他躺回床上,这才发现臭小子没穿鞋,脏兮兮的脚底板上沾了不少小石子儿。
“我说,你被黑老妖追了吧?”姜彻拍拍他,“松手,我给你擦擦,别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只好笨拙地亲亲他,试着掰开他的手。
程锐松手,哭得直打嗝。
姜彻拿了毛巾,给他擦干净脸和脚。又抱着他躺下来。
一直到关了灯,程锐才动了动身体,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趴到身上去。
姜彻仰躺着,被压得喘不过气,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叹了口气合上眼睛。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程锐的背。
“臭小子,沉死了。看着也没多少肉。”
他嘟嘟囔囔说了一句,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程锐睁开眼睛,隔着湿透了的衣服,听到姜彻平稳有力的心跳。
04.宝蓝色的单车
一直如此。——《这个杀手不太冷》
上午九点钟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姜彻眯眼看看天色,翻个身想抱着被子继续睡。胳膊一甩,便听到啪的一声。
打到程锐了。
小屁孩儿皱着眉头往他怀里钻了钻,没醒。姜彻揉着脑袋坐起来,伸伸懒腰推他,说:“你不上学吗?迟到了。”
程锐低低应了一声,仍闭着眼睛。身体缩成一团。看着他红肿的眼皮和脸上干涸的泪渍,姜彻无奈,掀开被子起床,又给他盖好。随便抹了一把脸就去找程湘婷。
还好程锐给他指过自家窗户,姜彻沿着逼仄的楼梯往三楼走,迎面下来个老太太,提了很大一袋垃圾。姜彻退下来,后背贴上墙给她让路。老太太佝着脊梁,瞟他一眼,扁着嘴嘟囔道:“整天惹些不三不四的男人。”
姜彻看着她慢悠悠地下楼,再抬眼望望楼上紧闭的房门,耙了耙头发走上去。
敲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声音。程湘婷把门拉开一道缝,露出小半边脸,见是他,肌肉僵硬的脸颊略微动了动,问他有什么事。她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眼角是一片青紫。
“那个……程锐在我家,我是来问问……”
“是吗,”程湘婷反应慢了半拍似的,无意识地说,“这样啊,在你家……他今天还要上学。你能送他去学校吗?”
姜彻还未说话,听到她房里有男人的呼噜声,还夹带了两句听不清楚的咒骂。程湘婷将眼前的头发撩至脑后,疲倦道:“那就麻烦你了,谢谢。”她低着头,关了门。
姜彻只得离开,走到楼梯口停下,回头看着那扇门发了一会儿呆,才走下楼去。
大院里没几个人。姜彻穿过院子到马路边,买了烟和包子提着回去。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没有钱,只在特别想抽的时候买一盒。他本想在楼下抽完再回去,靠着无花果树刚点着,一抬头看见自己摆在走廊上的“简易厨房”里,正站着程锐。
“喂!你在干嘛呢,那是火!”
程锐越过栏杆望着他,大声回答:“我在做饭。”
“我操,”把烟扔在地上,姜彻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骂骂咧咧地说,“要怎么着让你妈知道了……”
程锐穿着他的大军袄,趿拉着他的拖鞋,站在液化气灶旁边,正拿着饭勺往锅里伸。姜彻跑过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正想说话,看到锅里黑乎乎的东西,愣住了。
“你在做什么?”
“煮汤圆。”程锐仰头望着他解释说,“我妈昨天买的。黑芝麻。”
姜彻撇撇嘴,把他推开,拿起勺子搅搅锅里的汤,翻了个白眼:“你这是煮黑芝麻汤圆还是黑芝麻汤啊?边儿去,小孩子玩火尿床,知道不。”
“我会开液化气灶,还会煮方便面。”
“那是在你家,在我这儿,真要出事了你妈不杀了我。”姜彻把锅里的汤舀出来,不舍得倒,凑到嘴边喝了两口。
程锐不服气道:“你只会泡方便面。煮的好吃,还能打鸡蛋。”
姜彻看看他那张顶着红肿眼睛的小脸蛋,格外认真的神色让他放弃了斗嘴,说:“是是,你最厉害——把糖拿过来,往碗里撒点。扔了怪可惜。”
一大一小围着凳子各捧了一碗形貌怪异的汤,就着半凉的包子,凑活了一顿。吃完了把碗泡在锅里,姜彻抹抹嘴,拉程锐在床边坐下,问:“昨天怎么回事?”
程锐低头玩衣角,晃着两条瘦瘦的腿,隔了半晌,突然问:“哥,你喜不喜欢我妈?”
“问这干嘛?”
程锐黑溜溜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你和我妈结婚好不好?”
姜彻傻了。
“你是我爸爸的话,肯定很好。”程锐说。
姜彻沉默了好一会儿,骂了句脏话,掐掐他的脸说:“哥才十七!都能管你妈叫姨了。脑子里整天想些啥啊你。”
程锐被捏得生疼,也不躲,仍旧看着他说:“我妈十九岁就生了我。他比我们班同学的妈妈都年轻,他们还说她好看。”
姜彻再次傻了。松开了捏着他的手。
程锐揉揉脸,歪着头打量他的神色,又问:“你是不是嫌她老?还是不想跟一个有孩子的人结婚?”姜彻不说话,他又低下头,继续说,“我妈说为了我,什么都肯做。但是他们说,我妈有了我,就不能离婚,离婚也不能结婚。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姜彻看着他头顶的发旋,说:“……你得回去把衣服穿好,我送你上学。”
程锐看看他的脸色,又低头玩衣角,淡淡地说:“我妈说,没有我她就不会和爸爸结婚。”
姜彻没有听清楚,把他抱起来拍了一把屁股,边走边说:“我干嘛要当你爸,当哥都快累死了。快给我回去换衣服上课!”
一走起来,程锐有些不稳,忙抱住他脖子。姜彻身上没有酒的味道,他很喜欢,便不由地又靠近了一点,将脸埋进他颈窝。
姜彻揉揉他的脑袋,将人搂得紧些,慢悠悠地说:“小孩子整天就别想那么多,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是在外头爬树掏鸟窝就是往人家院子里扔炮仗,闹到天黑才回家,老爷子不容易找着人,直接拿棍子打,边打边骂,说早知道就不要我了,跟着操心。”程锐仰脸看他,姜彻微笑着说,“我就跟他吵,不要我以后没人给他送终。从小吵到大,还不是跟我亲爸似的。不是亲生的,磕着绊着老爷子还心疼,你可是你爸你妈身上的肉。”
程锐纠正道:“我是我妈生的,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不是我爸我妈的。”
下午被拽去上学,程锐坐在教室里。窗外姜彻正在被班主任训话,也不辩解,揉着头发点头哈腰,笑得傻了吧唧的。
“程锐,那是你哥?”
程锐点点头。窗玻璃不怎么干净,姜彻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哇!我也想有哥哥,真好。还送你上学。”
“一点也不好,我哥哥就老是欺负我。程锐,你哥哥好不好?”
程锐想了想,有些得意地说:“他不欺负我。我们还一起看电影,他还会做饭。”
姜彻是很好很好的哥哥。他在心里想,也许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是比晚上准时播放的动画片、生日时收到的电动玩具、妈妈做的水煮鱼、夜色下的电影幕布都要好,排在这些喜欢的事情之前的,重要的哥哥。
姜彻被老师训完话,等对方一转身,就嬉笑着对程锐做个鬼脸,挥了挥手。来时的路上,姜彻说马上就要到乡下去了,这几天都不在家。
程锐看见他身影一晃,就消失在楼道里。
放学后程锐特意绕到姜彻家看了看,他已经走了。虽然并不意外,他还是生出些说不上来的低落,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回家。脚下的影子不断拉长又缩短。在学校和同学们玩过踩影子的游戏,他心想下次姜彻回来了一定要拉着他一起玩。姜彻个子高,腿长,一下子就能从自己影子这头跳到那头,但是没关系,程锐看着地上的阴影,心想:我比他小,跑得快,很灵活的。
汽车站的院子里飘着周遭饭菜的香气。
租住的房子和姜彻那里相仿,是个独院。程锐抬头,看到家里的门半掩着。刚刚搬到这里时,他很喜欢一进院子就喊一声“妈”,然后三步两步奔回去。
今天却没有这个心情。姜彻并没有告诉他妈妈怎样了,他不敢看见她。夜里的事情再度浮现出来。程锐盯着敞开的门缝,想象着它像一只怪兽,张开了巨大的黑暗的嘴巴,一口就将人吞进肚子里。之前在姜彻家看了一部电影,巨大的怪兽出现时吓得他抓紧了姜彻的手,被嘲笑说跟个女孩子似的。
程锐抓紧书包带子,磨蹭着慢悠悠上楼。走廊上停了一辆儿童自行车。崭新的宝蓝色车身亮闪闪的。程锐经过它,忍不住伸手摸摸软软的坐垫,才继续走,停在门口。
屋里的人大概听到了脚步声,问道:“锐锐?”
“嗯。”程锐推开门,低头走近客厅。一抬眼,便看到了沙发上躺着的邵为均。程锐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正在看电视,倚着靠垫抽烟,瞥见他进来了,口气懒散地说:“回来了?”
程湘婷端了菜从厨房出来,看他站着不动,说:“快把书包放好,吃饭了。”
程锐一看见她眼角的伤,便迅速转过身去。
一家三口围着茶几吃饭,程锐往碗里夹了两筷子菜,拿了遥控器换到动画频道,抱着碗看电视,一言不发地吃饭。邵为均把烟掐灭,咳了两声说:“吃饭,看什么电视。换到新闻上。”
程锐没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置若罔闻。
“把电视关了。”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程锐回头看了他一眼,将电视声音调小了,眼睛没动。
“邵子锐。”
“好了,”程湘婷瞪一眼男人,“他喜欢看,你就让他看一会儿。等下还要写作业,就没时间看了。”
邵为均抬起筷子想说什么,终究闭上嘴,把筷头在盘子边沿敲了两下,继续吃饭,说:“你这么惯着他,成什么样子!”
一直到动画片放完了,程锐的碗里还有大半。程湘婷伸手敲敲他的脑袋,关了电视说:“快吃。”
程锐转过来把碗放在桌上,用筷子把米饭戳散,一次夹几粒,小口小口地吃。
邵为均皱了眉,说:“不想吃就给我说话,你妈做饭容易吗?吃不完早干嘛去了?”
把碗筷放好,程锐站起来瞪他,又迅速移开目光,小声说:“吃不完了。”
程湘婷白了脸,斥道:“锐锐!”
“我去写作业。”
程湘婷还想说话,看到他深深垂下的头和握紧了的手,还是克制住了,轻声道:“嗯,有什么不会的叫我。对了,你爸爸给你买了辆车,在走廊上,看见了吗?”
程锐抬起头,迎上母亲期待的目光,再看看又开始闷头抽烟的邵为均,说:“谢谢爸爸。”
他说完话,径直走进房里,锁上门。坐在桌子边看着摊开的作业,却一个字也不想写。程湘婷很重视他的学业,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这一间专门用作学习。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很近的山。橘黄色的夕阳掠过树木刚刚发芽的枝头,洒在书桌上。姜彻的家里也可以看到这座山。不过阳光会洒在他的床上。今天早上,程锐就是被另一扇窗子里的白色阳光弄醒的。
客厅里父母又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也许是因为抽烟或者酗酒,父亲的声音总是低沉而浑浊。程锐常常听不出他在说什么,记不住他的声音。
他又想起那辆自行车,宝蓝色的。
只是他并不会骑车,况且那辆车相对于他来说,有些高了。
05.在一起
这段在旗后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最好的时光》
小学生不允许骑车。程锐在城南小学,放学后和同学一道,顺着大路走回城北的家。好在锦川并不大,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夕阳把整条长长的街道都染成暖黄色,一直到太阳消失于远山,视野里还是亮的。程锐回家,经过院子里落了灰的蓝色自行车。
程湘婷还没有回来。程锐开门,将书包扔进屋里,开始看电视。他们并没有搬回去住,邵为均仍是隔三差五地来,有时候是醉着,有时候是醒着。他似乎想让母子俩回去,但程湘婷这次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决。程锐记得以前搬出来过很多次,爸爸会过来找他们,回去之后还是会吵架,他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最好爸爸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