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说书人拦住小孩,“这一日讲下来,我们也都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你要是喜欢听故事,就明日再来。”
小孩仰头看他,自觉多说无用,蔫蔫地和他们道了别,就跑进了人群之中,不知道往哪边走了。
王沆看着他极快的消失在人群中,不自觉又有点担心,小孩虽然少了许多常识,但言行举止都极为有礼,若是明日他再来,定要好好教导一番,莫叫居心叵测的人钻了空子。
不过王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再见到这个小孩。
半夜时分,就在他刚脱下外袍准备吹熄蜡烛时,窗口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音。王沆当即警惕起来,拿着烛台慢慢向窗口走去,压低声音:“是谁?”
“是我!”
王沆一听这声音脸色就缓和了下来,他猛地一下拉开窗,盯着还没到自己腰的小孩,忍不住伸手把他抱了进来。
“你迷路了吗?还记得家里在哪吗?”王沆下意识地蹲在他面前,笑道,“这么晚还不回去,你家里人肯定会担心的。”
小孩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渐渐泛出水光,直到他讲完之后,才猛地一下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身体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贴到了王沆身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孩子特有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萦绕在鼻尖,还有一下一下传进胸膛的心跳。
他愣了半晌,才抬起一只手环住小孩,言语间带着浓浓的宠溺,“怎么了?”
小孩环住他脖子的手收紧了点,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
王沆索性顺手把他抱到床上,微笑着问他:“难不成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小孩黑眼珠上下走了一圈,算是默认。
“为什么跑出来?”
小孩听了这话突然有点激动,故态复萌地往王沆身上扑,趴在他腰间,像是在哭:“父亲不喜欢我。”
王沆下意识摸摸他的头,“何以见得?”
小孩摇摇头,又不做声了。
也许是妾室生下的孩子,从小就不得宠。王沆心里转了几个弯,也难怪他偷偷溜出来,宁愿流落街头也不愿继续呆在家里。
“那你母亲呢?”
小孩浑身一僵,像是被触了逆鳞:“我没有母亲!”
这下王沆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他叹一口气,在小孩背上顺了顺,“就算你父亲对你再怎么不好,他对你也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偷跑出来。”
“可我不想回去。”
“今晚你就先住这,明儿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去,”罔顾小孩泛起水光的眼睛,王沆笑着在他脸上掐两把,“就这么定了,快睡吧。”
小孩抿抿嘴,可怜兮兮地和衣躺下,甚至还能听到他不时压抑地抽泣声。
王沆好不容易yin起来的心肠又软了,明知这是别人的家事,别人的孩子,却又像是魔怔了似的,想要帮这小孩一把。
罢了罢了,王沆伸手搂住小孩,笨拙地拍打着他的背,看着他渐渐平稳起伏的胸膛,才舒展眉头:就当是行善积德好了。
所以第二天,王沆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从街口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之后,才戳戳床上还在做美梦的小孩。看着小孩子睡眼朦胧的样子,心情不自觉好了很多。
小孩也极为懂事,刚一转醒就开始收拾自己,洗漱完毕之后才一板一眼地上了饭桌,王沆不叫他吃饭,他也不动筷子,正经地坐着,就是眼睛有点挪不开。
王沆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赞叹,忙拿起筷子:“吃吧。”
小孩大概是真的饿了,但骨子里维持吃相的意识还在作祟,便不知不觉吃出了一股狠劲,慢慢吃到后面才有些改善。
他这时也才突然想起王沆昨晚说过的话,盯着王沆:“吃完了包子,你就会送我回去吗?”
王沆慢悠悠地咬了一口包子:“吃完再说。”
这不清不楚的话仿佛突然一下子给了小孩希望,他眼睛一亮,才消失不久的狠劲又回到了身上。
但王沆在他吃完之后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叫什么,我是说,真名。”
小孩张口欲言,马上就被王沆打断:“我知道你说过,但你小小年纪就敢从家里跑出来,还敢缠着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小心思肯定少不到哪儿去。我怎么就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呢?”
小孩目光闪了闪,嘟囔道:“我真的没骗你。”
“嗯,我知道你大多数话都没骗我,但我希望你能诚实回答我的问题。”王沆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倒是能考虑考虑,不主动把你送回去。”
小孩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小眼珠转了好一阵,才无助地看向王沆:“我叫舒子安。”
舒子安……舒子安?!
王沆心里“咯噔”一下,不会的,这世上姓舒的人这么多,怎么可能……?可一联想到小孩之前所说的话。他不得不再次问了一个问题:“你父亲叫什么?”
第四十九章
舒子安觉察不对,往后退了两步,警觉地看着王沆。
这孩子……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算了,当我没问。”王沆抬手抱起小孩,抱着那么一点侥幸之心把这页掀了过去。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留下小孩的意义在哪,说书本来就不是个赚大钱的事情,再加上这么个小孩子,怕是又有一番忙的。
可王沆却怎么也不后悔这个决定,仿佛从第一次见到小孩开始,就有一根无形的纽带把两个人越拉越近,任凭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感在两人之间不断蔓延。
而且王沆最担心的事业没有发生,小孩前几日告诉了自己他真正的身世,不仅和舒晋行没有半点关系,也让小孩的逗留变得顺理成章。
说来倒也简单,舒子安确实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只不过家里突生变故,就派人把最娇贵的小少爷送到附近的寺庙里避避风头,谁知下人办事不力,半道上就丢下舒子安自己跑路,好好的富家小少爷,还得靠着卖可怜卖同情来生活。
也不知他这一路受了多少苦才来到这地方,王沆表面没说,心里却心疼的不得了,犹豫和怀疑直接抛到了几千里之外,巴不得要对舒子安再好一点。
于是接下来的这么半个月,除了说书的时候,王沆不得不站在老人身边时刻伺候着,剩下的时间他基本都和小孩腻在一起,这么相处下来,才发现小孩修养极好,好像还有一身武艺,除了挑食方面像个小孩,其余倒和大人没什么两样。
半月后是上巳,适逢说书人的远方亲戚带了话,让他回去一趟。于是宅院里就剩下王沆和舒子安两人。看着小孩呆在同个地方太久的无聊模样,王沆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揣了些碎银子,带着小孩去了市集。
起初告诉小孩这个消息,他还有点半信半疑,小脑袋一歪:“真的吗?”
王沆逗他:“我也不知道,可能我是把你带去卖了也说不定?”
小家伙背一挺:“你骗我!”
王沆心里偷笑,把小孩从凳子上拉下来,故作严肃地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于是一路上,小孩都抿紧双唇,脸上连点血色也没有,估计是给吓得不轻。到了集市之后,连眼泪都在眼眶里转了:“你……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去……好不好。”
王沆这才知道玩笑开过头了,他立马抱起小孩,轻轻拍他的背:“别哭了别哭了,我怎么可能卖掉你呢?只是逗你玩的罢了。”
“真的吗?”
“真的!”怕他还不相信,王沆继续说:“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卖掉你?”
好一番解释后,小孩才渐渐止住了抽泣,开始注意些好玩的东西。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眼里的世界还没这么大,哭过之后,一个新奇的玩具就能让他喜笑颜开,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开心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孩就罕见地拖着王沆边跑边看,脸上挂着止也止不住的笑容,甚至当王沆满足了他一些小小的愿望时,还掰过他的脸亲了他一下!
王沆自然是受宠若惊,小小软软的唇对于自己这张老脸来说,就像把上好的墨画在了树皮上,能感受到那种美好,却无法让自己能配上这墨。
但王沆总归还是能让小孩开心这么一下午的,他们逛遍了整个集市,收获了糖人、泥人、豆糕、冰糖葫芦……要吃的有吃的,要玩的有玩的。直到筋疲力尽了之后,才拿着这么些东西准备回家。
然而他们走到一条窄巷时,王沆提着东西转不了身,小孩本来也是让人放心的,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走了一段,直到出了巷子之后,一转身却发现小孩不见了!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相对的,小孩让王沆的生活越是开心快乐,那他离去的时候,也代表着越多的痛苦不舍。
可比起一直觉得焦头烂额的舒子安父亲——舒晋行,痛苦不舍都是舒子安在身边时才会发生的事。
五年前,舒晋行就已经把和王沆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烂事理了个七七八八。虽然知道苏芳说的话没几成可信度,可时局紧迫,不由得他放下身边琐事来全心全意寻找王沆。等他处理好这大大小小的事之后,找到王沆解释清楚的雄心壮志也消失殆尽。
再加上身边这个慢慢长大的小孩子,似乎老天就没有准备给舒晋行再来一次的机会。
不过这一次舒子安的出逃,好像给他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收获——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找到自己亲妈的人还多吗?
舒晋行也没想到,原来这几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窝在自己眼皮底下——小镇旁边的山谷,就是凌云阁的总址,也难怪舒子安能这么嚣张的跑出来。
于是舒晋行就这么暗中派人盯着,闲下来时也会自己来看两眼,直到今天。
是的,摆明了说就是嫉妒,那小子只不过比自己更像王沆的梦中情人罢了,就可以逗他开心,喜悦的神情比自己还是张哲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两人亲昵的模样哪像一对父子,万一一个不小心,王沆把舒子安当成了另外一个“包子哥哥”,那可真是……
所以他这才趁着两人走入窄巷时,提着舒子安的领子就走。
舒子安自然是不敢反抗的,还以为自己逃跑的事现在才暴露,垂头丧气地跟着舒晋行走,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惹来父亲的震怒。
这也不是没有前例的,舒晋行在舒子安两三岁的时候,脾气简直是烂到了极点,阁内的事务绊住脚,还有一个小拖油瓶挂在身上——他也不是对舒子安没有感情,而是小时候的舒子安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和王沆长得没什么两样。
每次见到他,都能提醒舒晋行:自己当初是如何强迫王沆生下这个孩子,又是如何一点点把王沆推入绝境。
他难以自控,坏脾气就像不定时的火药,少说也影响了这个孩子许多,在自己面前就永远是这么一副沉默的样子,也从来不伸手向自己索要什么,称呼也是冷冰冰的“父亲”。
舒晋行这时再控制好脾气已经来不及了,他也试着陪小孩吃饭玩耍,但效果总是微乎其微,两人之间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这么几次之后,舒晋行也就放弃了当初的念头,索性套入严父的形象至今。
他带着舒子安就近拐进了一家茶楼,坐在椅子上,架势端得十足:“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回父亲,是我一时贪玩自己擅自跑出来的。”
舒晋行一挑眉:“不要和我说谎。”
小孩明显呼吸一滞,但还是不肯开口。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只好把所有伺候你的仆人都杖毙了,才能让你以后不再犯。”
“不……这是我一个人……”
“你知道谷里的规矩,一人犯错,全部受罚。”舒晋行顿了顿,“但你是我儿子,只要你能说出谁在背后帮你,我就不追究,放他一马。”
小孩子始终是不禁吓的,舒子安犹豫了半天:“是……红姨姨……你不会惩罚她吧!”
这答案舒晋行并不惊讶,他虽然早几年就觉得这女人碍眼无比,但看在她对舒子安一片真心的情况下,也都忍了。这次放他出谷,她也派人暗中盯着,如若不然,自己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小孩,继而顺藤摸瓜找到王沆。
他假意大方的清清嗓子:“既然你都坦白了,我当然不会再责备于她。不过……”
“不过什么!”
“这半个月和你呆在一起的那个人……”
小孩明显更加紧张了:“他不是阁里的人,你没有权利惩罚他!”
舒晋行乐了,这才几天,王沆在小孩心里的地位都窜得这么高了。但转念一想也合情合理,血缘这种难以磨灭的关联,是怎么也无法抵抗的。
他难得地在小孩面前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你不是一直想问我,你的母亲是谁吗?”
“父亲?”小孩迷茫了,刚才没说到这儿啊!
“虽然性别有点不一样,但你是王沆生下来的。”
小孩不敢相信:“什……什么?”
“没错,他就是五年前,你不辞而别的另一个父亲,”舒晋行笑开了,“现如今你自己找到了他,便和我一起把他追回来吧!”
第五十章
王沆折返回家已是半夜,他在市集上不知道问了多少人,绕了多少圈,始终没有打听到丁点关于小孩的消息,只能抱着“小孩可能会自己回家”这种渺茫的希望,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可一想到那个十分投缘的小孩子竟然就这么,被自己无知无觉的掉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小孩挺乖,排除掉自己跑开这个可能性,就只有可能落入人贩子手里……
他心一紧,加快了步伐。
就算最后的希望多渺小,也还是不能放弃。
然而真的看见屋里灯光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大步走了会儿才觉得有些不妥,又从柴房摸了把斧头出来,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边走边喊:“舒子安?”
房里有人影动了一下,却没声音。正在王沆准备举着斧头冲进去时,才传来一声回应:“你回来啦!”
是舒子安!
王沆立刻扔掉了斧头,匆匆跑进门,狠狠抱住坐在床上的舒子安,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箍得小孩有多紧,直到——那边王沆未曾注意到的陌生人开口:
“你再这样抱下去,说不定他就被你掐死了。”
王沆一惊,松开舒子安,慢条斯理地回他:“敢问尊驾是?”
这人一身月白的袍子,天生带着股高人一等的气质,手肘放在桌子上,看着王沆和舒子安,像是怡然地在看出戏。
他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不才正是舒子安的父亲……”
王沆一惊,给了小孩个询问的眼神。
小孩呐呐地点点头,小短腿噔噔走到那人旁边,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像儿子倒像是仆人。
王沆这才相信,只是看着舒子安站那儿,又觉得这位父亲当得太不称职,态度隐隐又恶劣起来:“既然你是舒子安的父亲,那为何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他,他一个小孩子,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干笑几声:“这不也没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