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之起得晚,睁开眼就看见红莲坐在床边,他淡然地挑眉,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笑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红莲不敢看他,生怕眼神一对上,自己就会穿帮,“只不过是受了小默之托,来向少主汇报一下京城的情况。”
张哲之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说吧。”
“本来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眼看着裕王势力就要压过太子,却有一人从中作梗,多加阻拦,还指引太子扭转了局势,导致两边现在势均力敌,难决高下。”
张哲之却像是对这个消息并无太大的反应,想了会儿,道:“那我们也不要再出手,静观其变即可。”
“可是,这……”
“没什么可是,”张哲之扫她一眼,突然没边际地问起来:“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红莲深知张哲之的脾气,只好避开那个话题不谈,老实回答道:“名字倒是不清楚,但是据说是妙笔逍遥的弟弟,以前一直体弱多病,不曾露过面。”
“没关系的,我和王沆都已经不会再抛下你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张哲之突如其来这句毫不沾边的话让红莲一愣,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时,门咯吱一声,王沆边走边道:“他说的没错,红莲姑娘还是快些将伤养好,我们才能尽快上路。”
他怎么回来地这么快?
红莲不禁要对他重新审视一番,自己不仅推说头疼,还说了几个想吃却又相隔甚远的小食,普通人的话,断断是不可能这点时间就打点一切的。
看着王沆越走越近,红莲不再多想,展颜欢笑,道:“能够和两位公子共同上路,真是再好不过了。”
“等你在路上之后,说不定就不会这么想了。”王沆几步走到床边,一把将张哲之拉了起来,道:“怎么睡到了现在。”
明明是责备的话,却听不出一点怒气,反而给人一种宠过了头的错觉。
张哲之倒也配合地倒在他身上,嘴里嘟囔着‘谁叫你昨晚闹太久?’
王沆大概也是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一边有条不紊地给他穿好衣服,一边低声和他说些有的没的。
可红莲是习武之人,隔得这么近,饶是他声音再小,那些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耳朵里。她强壮镇定地悄悄挪开了些距离,目不斜视地盯着王沆放在桌上的小食。
不过王沆心里却没打算快点结束这段腻歪,万一这点小片段能让她知难而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计策。然而当王沆转头看到红莲还是面色如常地坐在那儿时,他也只能认命般在心里叹了口气。
倒是张哲之显出了点不好意思,他夺过王沆手里的腰带,三下五除二给自己系上之后,就跑到桌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和红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如此这般,一天很快过去。新的一天到来时,张哲之罕见地早起了一回,两人梳洗完毕时,天也不过蒙蒙亮。两人悠闲地吃了个早饭,见红莲屋内还没什么动静,留了个口讯给她后,就出了客栈到处闲逛。
走着走着,张哲之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总之是兴致勃勃地拉着王沆往山里跑。王沆也任他卖关子,边走边套他话。
“走这么快做什么,东西又不会跑。”
“那可不行,我和人家约好了的!”张哲之回头看他一眼,“你可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东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求到的!”
王沆眼睛一转,道:“哪有这么金贵的东西,况且有什么东西在镇上买不到,还得到山里来?”
“这不一样!”张哲之直跺脚,“你当然不知道修复那个破烂的九连环需要……”
王沆抓住重点,“九连环?”
张哲之立马噤了声,嘴巴敲得老高,半响才嘟囔着,“怎么不小心说出来了……”
原来是为了九连环!王沆怎么想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那个小东西折腾那么久,这点惊喜来的太突然,就像是十多年积攒的辛苦都一下子得到了回报,他心里满满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盈在胸口。
他盯着张哲之的脸,不禁笑了起来,“哲之,谢谢你。”
“这……这有什么好谢的!”张哲之红了脸,他低声道:“看着你开心的样子,我也会开心啊,而且,这个九连环本来就是我藏起来的,我也肯定要负责把他修好,对吧。”
张哲之看向王沆,眼里神采飞扬,有着藏也藏不住的快乐。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王沆甚至觉得有些晕眩,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他在一片光亮里紧紧握住张哲之的手:“那快走吧,让我看看它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
“肯定一样,我可是请了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呢!”张哲之站在他身边,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你不知道九连环样式有多老,我去镇子上问的时候,没一个师傅能做出来呢!幸好张婶告诉我村子里一个有名的木匠师傅,人家早就不做啦!我磨了他好久……”
他就这么一直说着,王沆时不时嗯几声作答,气氛倒像是从未有过的融洽。
或许,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王沆侧过头看着张哲之焕发的脸庞,心里不知怎么就轻松了下来。这样也不错,那就一直这样吧,一直开心下去。
不过事与愿违,这点轻松快乐没过多久就消失殆尽。
两人离开时还温馨宁静的村庄,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地面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四处都是已经死去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仿佛是被活活吓死一般。
张哲之颤抖着走近,扑通一声跪倒在尸体旁边,“怎么……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只离开了几天吗?!”
王沆沉默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王沆!为什么会这样啊!”张哲之转头看着王沆,满脸都是泪,他摇着王沆的手,像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
张哲之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泪越过眼眶渗近土里,控制不住地恸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一个个离我而去,为什么!”
王沆沉默着,蹲在他身边,许久才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有这个资格说对不起吗?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搅入这些斗争里,如果不是你,他最爱的家乡怎么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怎么会伤心欲绝?!
“你还是不要再跟着我了,”王沆沙哑着,“我不想……”
王沆说不下去了,他哪里会不想张哲之继续陪着他,等了十多年才等来的希望和光芒,两个人互表了心意才多久,现在分开,就像是要他从心上接出一碗血。
然而他喉结滚了滚,道:“我想你能平安……”
“王沆,”张哲之哭声小了点,他抽泣着打断了王沆的话,肿着眼睛,几乎像是在梦呓:“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第三十章
江南自古以来都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直至今日,红莲才发现这也不无道理。不过身边这两座大山,实在是让她没有时间来欣赏这江南美景。
从几个月前开始,他们就成了这幅模样:一个脸上愁云密布,一言不发,另一个总是欲言又止,畏手畏脚。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红莲本来也没打算去问个究竟,然而三个人赶路的气氛实在是太僵,再加上她心里也担心张哲之,便挑了个时机,想要问个究竟。
“能有什么问题?你想多了。”他简单轻松地回答着,“一切都和我预想地相差无几,放心吧。”
但女人的直觉作祟,红莲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况且少主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根本也算不上什么回答。总之就是这一路下来,三个人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计划本来就是如此安排的,失去了所有亲人,没有半点依靠的张哲之是该显得更加的孤苦无依才对。不管王沆说什么,都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才对。
问题就在于,张哲之——也可以说是现在正顶着这个名号的东月教少主,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犹豫。
这点犹豫来的并不突然,自周晔跳下暗河之后,犹豫便冒了头,一路下来,这点犹豫也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直到那个小村庄,这点犹豫终于将他拖下马,难以独善其身。
他看着王沆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指甲从肉里翻开,血珠顺着指尖流到土里,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快而准确地继续着。张哲之几次伸手想帮他,却都被他拦开。他低垂着脸,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和你无关。
然后那个下午,王沆的每一个手指都变成了红色。
日渐西沉,最后一具尸体也终于埋进了土里时,他却又跪了下来,以手作笔,以血为墨,一笔一划地在石板上写着碑文。几次血止住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抠开伤口,任血顺着指尖滴到石板上。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走过来,发麻的指尖拍上张哲之的背,声音却依然平稳。
他说,“别怕,等到了江南之后,你就不会再承受这些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张哲之却沉默地把手放在了王沆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地将他拉开。
他沉声问到,“你当真认为这样对我最好?”
他也不希望得到什么答案,这本来就是脱离了戏本之外的话,一时冲动说了出来,只会让台上的人更加慌乱。好比现在,王沆的目光直直地戳向张哲之,场面一时像是有些失控。
于是张哲之率先低下头,“但愿我们到达江南时,能像你说的,一切会变好。”毕竟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了回头的可能,一时的冲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既然已经开始了冷战,张哲之也只能拿捏着,找个适当的时机解决掉这种情况。只不过有时候猛然想起那天晚上脱口而出的话,脸色总是会阴沉一些。
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在他们折腾的这么些日子里,京城里又掀起了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暴,而正是这场风暴,悄无声息地让王沆提早看清了事情的真相。
可和好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王沆一门心思都想着要让张哲之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几乎是半点都不肯退让,每每提到这个话题,两人间的气氛就又冷了一些。况且回了江南之后,王家的重担又完全压在王沆身上,他也找不出许多时间和张哲之呆在一起。
所以在半个月之后,张哲之和红莲就被王沆悄悄派人送到了另外一处宅子,地势有些偏僻,不过照王沆的话来说,没人知道王家还有这处地产,住在这儿,绝对是要比本家安全许多。
张哲之看起来倒是像沉得住气,刚来那天甚至还悠闲地到处逛了逛。红莲本来想说什么,但看他这么悠闲的模样,也就把话又咽了回去,安心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
然而这么四平八稳地过了大半个月后,房子里多出了许多的护卫,保护工作看起来十分不错。但王沆始终没有露面,红莲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倒茶时走了神,差点打破了一个杯子。
张哲之瞥她一眼:“怎么,沉不住气了?”
她垂下眼,算是默认。
“也对,我们这么久没见到王沆,估计他也将我们忘得差不多了。”张哲之笑着站起来,看起来自信满满,“那今晚我们就大闹一番,让他不来也得来。”
王沆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每晚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窗外渐渐变白,等待着新的一天。
对他来说,今晚没什么特别。他习惯性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断闪过那张熟悉的面庞。
真是……他叹了口气,翻过身看着墙壁,倒是一点睡意也无。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这么久未曾相见,大概……再见时,总会怪我太不留情面吧。这么想着,心里就像烧起了一把无名火,烤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而正当他要再翻身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三爷,红莲姑娘出事了!”
什么?!
他立马坐了起来,几步过去拉开了门,“她人呢?”
“小人不敢怠慢,已将姑娘安排在西厢房里,大夫正瞧着。”
王沆心里一颤,不详的预感席卷而来。果然,他一进门就瞧见红莲满手是血,左臂上一道极锋利的刀口,半天也没止住血。
她嘴唇像纸一样白,看见王沆来了,忙不跌地抓住他手臂,抬高了身体,勉强地说着:“张哲之为了救我,被他们抓走了,你……快去救他!”
说完,她便像脱力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沆立马拉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床上,转眼却看见她左臂上深可骨的伤口,眼色暗了下去,却还是安慰道:“你好好休息,我定会将张哲之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红莲回望他一眼,看他眉间掩不住的疲倦和泛着青色的下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可张哲之此时却潇洒得很,他坐在一群黑衣人中间,沉默地看着他们将地上的护卫都搬了出去。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扫过那群黑衣人,道:“扔远些,留个活口。”
“是。”回答声倒是整齐,只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讶异。他们从小就被灌输做事不能留活口的规矩,一板一眼地做了二十多年,却在今天被少主出手制止。反观对方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当真是奇怪的不得了。所幸没过多久,王沆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戒备起来,不再理会少主这个‘不合规矩’的做法。
王沆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看到门口暗红的血迹时,心里还是不住地一阵紧缩。直到身边的春宝出声提醒,他才定了定神,推开了大门。
奇怪的是,院子里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狼藉,打斗的痕迹也不是特别明显。他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正想往里面继续看,就被春宝拉住。
“爷,您还是别往里走了,我觉着这地方……有点不对劲!”
王沆摇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那……”春宝犹豫了下,手一扬,身后的人便都围了上来。他站在王沆身边,道:“那我们也跟着爷,势必要保护爷的安全。”
王沆点点头,心里对这个进府不久的新人多了点重视。
然而正当他们要踏进里屋时,顶上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哈哈哈哈,没想到王三爷还是个痴情种啊~”
王沆不自觉地皱眉,这声音实在是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但显然那人不打算留给他时间思考,一片落地声后,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就大摇大摆地站在王沆面前,领头人继续大笑道:“就是情儿多了一个,让老子们都有点拿不定主意啦哈哈哈哈哈哈。”
王沆拦住身边蠢蠢欲动的护卫,不发一言地站着。
“王老板该不会是怕的屁股尿流,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吧,哈哈哈哈哈!”对面的人哄笑起来,粗犷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匪气。
王沆顿时一个激灵,这个声音……他又看了看那些人的身形,突然锁紧了眉头。难道是那群山匪?!他们不是应该被暗卫解决了吗?!怎么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