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小男孩突然回头看他,表情冷漠跋扈,嘴角带伤。
尤温觉得这一家三口都太眼熟,想问他是谁,干裂的嘴唇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切,不认识我?我是你孟大爷!”
尤温闭上了眼睛,对,你是孟家那个傻逼,孟竹。
然后,尤温模模糊糊的又听到他第十二任心理医生的声音。
“你觉得自己害死了孟欢?觉得自己是罪人?你也想死?”
“你想补偿孟欢么?可惜啊……”那人冷笑:“他死了,你补偿不了,只能赎罪。”
那人声音突的轻柔起来,循循善诱一般:“孟少啊,你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活着……当一个好人活着。”
尤温猛的惊醒,惊惧的盯着前方,神色越来越扭曲,手中的枯枝也越握越紧。
片刻后,带血的枯枝终于从他手中滚出。
天地一暗。
41、人之初心(上)
五岁时,孟竹曾经辛苦万分的披荆斩刺的爬到了示剑台。
华山山高,站在崖边往下一看云雾缭绕,恰似仙境一般。
孟竹唉声叹气,完全不能欣赏,作为一个现代穿越青年,孟竹心里想的就是重回故乡,可惜他每天睁眼闭眼睁眼闭眼,都还在这狗屁地方。
孟少爷觉得,再他妈这样下去,我都要疯了啊!
他老是梦见自己老妈,本来一个挺牛的女人吧,也算小女强人一个,对付起他来简直不能更铁腕,可在听到他的死讯时却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年过百年,失去独子,他老妈该有多伤心?
他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一个好端端的女孩,突然急病去世,她父亲伤心过度,一下子就神经兮兮起来,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喝酒发脾气差点因此丧命。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孟竹不敢想象着玩,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办法能回去。
比如,往这悬崖一跳,指不定就跟盗梦空间似的,分分钟从这场穿越大剧中醒来。
想到这里,孟竹往下探了探身子,大风吹的他头发竖立,耳边呼啸作响。
然后,他就害怕的退后了好几步。
囧。
孟竹想死的心都有了,却没有死的胆子,他越发烦躁起来,跟个小狗似的在崖边转了好几个弯儿,全身的毛都怂了。
跳崖好可怕!
他待着待着也没等到自己鼓起勇气的时刻,反而等到了来练剑的吴秋略。作为华山大师兄,吴秋略颇为勤奋,常年都会在这里练剑打坐,只是其他弟子都甚少来这里。
时年八岁的吴秋略费解的瞅着尤温:“尤师弟,你在这做什么?”
跳崖哦亲爱哒!孟竹尴尬一笑,拍了拍自己枯草树干呀什么的,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弯腰一拱手:“大师兄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吴秋略……
大师兄很忐忑:“师弟……你站在崖边做什么?”他说着,就要靠近前去。
孟竹生恐他俩在崖边玩出什么意外事故,赶紧的跳到了他身边去,小脖子一伸:“师兄,你来练剑?”
毕竟心理年龄不一样,吴秋略瞬间就被转移了话题,点头道:“师弟跟我一起么?”
站木桩扎马步跳远仰望起坐?孟竹当然不愿意,只能装可爱:“我看师兄练。”
此后,便渐渐熟知,不过论到真正成为难兄难弟的那一次,还是孟竹长到了十岁的时候。
那一阵子,又有地方遭了灾,尤剑逸外出归来,将外边的惨状向师觅风一禀报,两人在议事堂合计许久,决定节衣缩食以筹钱款用于赈灾。
这本是好事,可就苦了华山的这些娃娃们,孟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上辈子的吃货刻印早就打在了骨头上,三月不食肉味简直心痛难耐,这一点吴秋略刚好与他所见略同。
于是两人跑到山下偷……借了一只鸡烤来吃,烤鸡流油,再加上他们从厨房弄来的各种作料,一口咬下去简直口齿生香,叫人久久难忘。
结果嘛,也是两人第一次双双跪在思过堂挤眉弄眼。
孟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哥们,于是道:“你相信么,这苍穹宇宙中还有其他星球,一样有人存在,但是其他方面又有很多不一样。”
吴秋略点头:“星球?你是说天上的星星?”师弟经常会乱七八糟的说话,他已经习惯了小师弟所说的这种联想性发散思维。
孟竹赶紧点头:“比如说,你相不相信有的星球实行的是全民教育,在法度上规定人人平等……虽然不一是能完全实现……就连政府,也就是朝廷都不能随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全民教育?人人平等?政府?”吴秋略眨眼。
孟竹得意:“全民教育就是人人都能识文断字,不想上学逼你上,我们那叫做九年制义务教育。”
吴秋略抓住了重点:“你们那?”
孟竹汗颜,试探性的问道:“如果我说我记得上辈子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吴秋略愣了半晌才纠结的提出最大的疑问:“那你上辈子娶妻成亲了么?”
……重点呢!
此后数年,孟竹跳崖之心依旧不死,常常借着陪大师兄练剑的名义来这示剑台瞅瞅,希望自己能瞅出什么花样来,不过也肯定瞅不出什么玩意儿,心下更是怆然。
他师兄倒是越来越出类拔萃,常常笑话他。
孟竹当然不服气,虽然他在别人面前不敢表现,两人一起的时候还是能吹吹牛皮的。
比如:“师兄你别看我姓尤普通,这尤字在我那个世界只要添上一笔。”
孟竹用枯枝在地上比划起来,写上了一个尤字,再写上一撇。
“便是龙!”
吴秋略好奇:“龙是什么?”
“龙能翻江倒海,能吞风吐雾,能兴云降雨,古代的时候用龙来形容皇帝,比如真龙天子,后来嘛,讲究民族复兴,我便是龙的传人。”孟竹自豪道。
吴秋略听的云里雾里,学着孟竹切了一声,指着一边的悬崖打趣起来:“你要真这么厉害,怎么还是不敢跳?”
孟竹……
他朝悬崖走了两步,这山中还是云雾缭绕,这山也依旧不能见底,前进一步便是深渊,孟竹咽了咽口水,回头一看吴秋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他挺了挺脊梁,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慢慢悠悠的退回到了师兄身边。
他近日轻功已经大有长进,但是还是不敢多用,华山不少人都笑他没用。
没错,他孟竹就是这么没用。
最终,他都是这么无用。
尤安这几日都在守在师父身边打盹,突然听到了床上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心里一喜,就冲到了床边,却见尤温的唇张张合合似乎在念叨什么,赶紧俯下身子想一听究竟,可没等他听明白,尤温突然猛的一使劲,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尤安一皱眉,放轻声音:“师父,我是尤安。”
那人却毫无所觉,只是手中力气越来越大,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尤安吃痛,咬牙起来,他目光看向师父的伤口,生怕他再次血崩。
正在迟疑要不要喊人进来,尤温手上的劲一松,尤安心底一叹,却突然又被人抓紧了前襟,尤安只觉得难以呼吸,被迫俯身下去,鼻子都贴到了尤温脸上。
尤温却突然笑了起来,只是他神色扭曲,如同鬼魅一般:“应无鸠,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声音越来越小,抓着他的手劲也越来越小,可是这恨意尤安却在心里尝过无数日夜,知道如何揪心,他心中难受,额头就抵在了师父额头上。
呼吸交融,一冷一热。
他师父本来豁达开朗,何时有过这个模样?
冷静了片刻,尤安又直起身子来给师父换了药,见绷带上血迹斑斑,眼中神色更是不明,不过师父能醒来便是好的。
尤安松了口气,终于偷着空到了山下甜品店,只是他到了店里却不曾停留,而是直接闯进了后院。
院中,短布衣打扮之人正在品茶,一见尤安虽然心知肚明,却还是赶紧低头单膝跪了下去:“属下参见少主。”
尤安嗯了声,叫他起来,又问道:“应无鸠说了什么?”
“少尊说,人不是他杀的。”
42、人之初心(中)
尤安一听这话便眯起了眼,应无鸠是什么性子他自然了解,杀人对他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对方是华山首徒,神教的敌人,但应无鸠似乎也没必要对他撒谎,纵使吴秋略被他杀死,他尤安还能把应无鸠怎样?
尤安偏头看阿大:“应无鸠伤可好?”
阿大回答道:“我不曾见到少尊,不过他只被尤……少侠伤了一剑,应该没有大碍。”
尤安嗯了一声,应无鸠虽然功夫好,但是也没好到能与吴秋略生死相拼还全身而退的程度去。
只是,如果不是应无鸠,那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吴秋略?
夺宝大会上,他叫尤温小心谨慎,吩咐他与牟离结伴,无非是看中牟离虽然脾气不好,但却是个呆子,绝不会起了杀人夺宝之心。华山势力强劲,他师父武功本就不差,还有尤剑逸在身边,他倒不怕有外人杀他师父,唯一担心就是华山有人觊觎心法,那可就防不胜防了。
可后来心法顺利被带回华山,也不像有人做诡了,从时间上全然来不及。
这杀吴秋略之人,是在华山之中,还是别有仇家?
尤安垂眸,吴秋略提前上山,应该是有蹊跷,但是他这些年多半时间都在江湖中沉浮,如果是有人有意接近也不是不可能。
“我听说南宫樾当日也在山上?”
阿大一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事他也是知道一些,南宫樾与少尊是同时上山的,就是为了监视少尊让他别耍花招,但是这事解释起来少主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简短道:“是与少尊一起去的。”
应无鸠挑战的门派早就过了十个,可没见南宫樾这么关心过,尤安心道南宫樾果然古怪:“这事,一定要找到南宫樾。”
阿大道:“少尊已经吩咐了下去,并还有一事让我禀报少主。”
“嗯?”
“少尊说,他在夺宝大会上依定计划搭上了珍宝阁这条线后,一个月前见到了云王。”
尤安翘唇,终于笑了:“好事。”
“云王近年来羽翼渐丰,似乎准备在朝廷上开始发难了,这第一鞭子,少尊说……可能抽向林为之。”
尤安挑眉哦了一声:“林将军刚为朝廷剿灭了叛乱班师回朝,居功至伟,云王殿下真是大手笔。”好肥的胆。
“有功之人不能为己用,听说云王将视林将军为眼中钉。”
学他称呼倒是快,尤安看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长:“你替我写封信告诉应无鸠,就说朝堂之事波谲云诡,似水暂不能参透,请少尊且看着。”他尤安没这剜肉本事,却知道朝廷中人心狠手辣,倒也想看看云王能否剜肉成功。
“属下遵命!”
山下多波折,山中却宁静。
尤安回到山上不久,他师父也便醒了,只是行动依旧不便,尤安守在了他病床前,给自己弄来了围棋,找了几个残局天天变着法想要破解,边上还摆了笔墨纸砚,把每一步走法记录了下来。
几个师兄弟自然每日都来看尤温,在他床边念叨许久。
左风藏不住话,语气又是悲叹又是不满:“师兄,大师兄的事叫人想不到,但是也不能怪你。”
尤温闭目不语,尤安在一边垂着眼睛,轻声道:“师叔,既然是来看师父,这些烦心事还是以后再说。”
左风闻言一怒,却又生生忍了下去。
第二日,牟离便到了门外,他抿紧唇隔了好一会才走进了屋里,闷声喊道:“尤师兄。”
尤温嗯了一声。
“你身体可有好些?”牟离问道。
尤安抬头看他一眼,心道牟离竟然知道婉转了,牟离被看的莫名其妙,却听见尤温又嗯了一声。
他早就听说二师兄这次醒来话更少了,神情也变得有些冷漠,这次见了才信,心里不由有些打鼓,但他今天来是有必问之事。
“为什么让南宫樾带走大师兄?”
牟离在这华山之中他最佩服的便是大师兄,吴秋略简直是他毕生努力的方向,可牟离万万没想到大师兄竟会英年早逝,更没想到是,连让大师兄安魂在华山他都没做到。
尤温沉默。
尤安也没搭话,他本来也就没想通,不过他怕牟离一犯冲就不管不顾,因此坐到了床边。
尤温不说话,牟离更是不满:“二师兄至少给我华山弟子们一个交代!”
“没有交代。”尤温声音低沉,闭上了眼睛。
牟离恼怒起来,语气咄咄逼人:“二师兄,大师兄过世,你便是我华山掌门继承人,一言一行都代表我华山,大师兄为我华山而死,却落得个遗体失踪的下场,你怎么能毫无说法?”
尤温猛的睁开眼睛,阴冷的盯着牟离:“除了应无鸠必须杀,你要什么解释我都没有,此话你要是再提,你就好好等着我当掌门的时候!”
牟离一愣,只觉得浑身冰凉,心下又惊又怒,却不敢再看尤温,眼中眼泪打了几个转,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跑了出去。
尤温又闭上了眼睛。
尤安偏头看了看师父,他知道师父近日心情不好,连对着他都是面无表情的,今日一看,却似乎换了个人一般,又阴又冷。
他想了想,当初他被应无鸠救出,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不肯吃不肯睡不肯说话,还是应无鸠一样一样的逼着他做的。
如果不是为了报仇,他怎么可能活的下来?
师父眼下这般情形,应该比他好上一点,可这人心上的痛,怎么衡量深浅?
尤安慢慢凑近了,冰凉的手指戳了戳尤温脸颊,低声道:“师父。”
这声师父百转千回,尤温却不理。
尤安鼻子凑近了尤温,故意东闻闻西嗅嗅,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奇怪,除了这药臭,也还是师父的味道,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要说被易容却不像,难道师父被夺舍了?”
尤温睁眼看他,眸中变幻莫测,半晌才道:“吓到你了?”
尤安心道我哪里胆小成这样了,不过面上却是松了口气,软语道:“只要师父还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尤温眼睛盯着尤安,尤安知道他不太能动作,小心翼翼的把手伸进被子了,握住了师父的手。
自打去年尤温回来,尤安就发现师父似乎格外喜欢碰他,碰不到的时候眼睛就直直的盯着他,看他的莫名其妙,自己主动一点吧,他嘴上又开始推拒,要是不理他吧,又能眼神黏在他身上片刻不离,醉酒之时,更是莫名其妙。
真是奇怪……不过,这个时候倒是好用。
尤温喉咙一哽,眼中冷意渐渐融化,眼神复杂的看着尤安,他忍着痛伸出了左臂,手抚上了尤安的脸颊。
触手冰凉。
尤温看着自己徒儿,慢慢的开口:“累么?”
尤安摇头。
“我知道你肯定累。”尤温叹息,但是他希望尤安在这,换取他片刻心安。
尤安笑道:“不及师父。”
尤温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及他。”
华山未来的掌门人,日日夜夜都必须勤奋刻苦,做事必须公道正义,思考问题必须明明白白,吴秋略明明是洒脱的性子,却成了“公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