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二十二年,他尤温没有片刻及他。
尤安想了想,还是抽出了自己手,尤温一愣,见他转身去关了房门,然后小心翼翼挤到了床边沿躺下,杏眼认真的看着自己。
尤安叹了口气道:“师父,你想哭就哭吧。”
尤温闭上了眼,人活两世,他一向不聪明,只能以勤补拙,但最窝囊,最怯弱的时候却被尤安全部看了去:“尤安,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尤安凑近他,却不说话。
“我与师兄从小一起长大,练功,本应该同进同退,我却差他甚远,如果,如果我不是如此自私,能担起肩上责任,能更加用功……”吴秋略,又怎么会死?
吴秋略本就已经斩断前缘离开华山,却不得不回来,逼吴秋略回来的,不是华山首徒的名声,不是将来的掌门之位,不过是不愿意看着兄弟赴死。
“都是我软弱自私……我总不愿意见人去死,却没想到却亲眼见到师兄……他不是金手指么?为什么……”
为什么去死的不是他尤温!
尤温身体一震,脸色猛的苍白,尤安看的一惊,赶紧握上了他的手:“师父,师父,你还有我。”
尤温无神的眼睛转向了尤安。
尤安道:“师父,我常听祖父说,人活一世,虽饱经风霜,劫数千万,但心中总要有个期盼。师父难过,就想想我。”
“想你?”尤温眼神渐渐清明,却是苦笑:“我怎么会不想着你?”
尤安抿唇:“徒儿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师父便是我最后的倚靠……师父救不了师伯,难道还想抛下我?”
尤温眼神一悲。
尤安垂下眼眸。
院中寂寥,只留屋中哽咽之声。
43、人之初心(下)
大半个月后,尤温终于能下床了,便被召到了议事大堂。
他师父依旧是正襟危坐,掌门人依旧是仙风道骨,只是脸色苍白。
“你到之时,是何情景?”
尤温回忆了一遍,咬牙道:“我探了大师兄鼻息……”已然身死。
师觅风往后一倒,背靠在了椅上,尤温低下头不敢去看。
大堂空旷,传来了师觅风咳嗽的声音,尤温心里更是难受,想起他父母是不是也是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咬牙抬头,却见师觅风眼中已经带泪。
尤剑逸闪身便到了师觅风面前,劝慰道:“师兄,你别太伤心了。”
师觅风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尤剑逸就要去扶,却被师觅风拂开了:“我师觅风掌管华山派数十年,更是九大门派共主,灭魔教,除外祸,安民心,惩恶扬善,一生无愧师父教导,最后,最后却连自己徒儿也保不住!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父母?有何面目去做他师父?”
尤剑逸心下也是一痛,目光看向尤温。
师觅风心中悲痛,厉声问道:“尤温,你为何让南宫樾带走你师兄尸体?”
如果是别人问,尤温一言便能抵回去,但是师觅风是吴秋略的师父,是华山的掌门,尤温能说什么?
既然大师兄生前没有将他与南宫樾之事公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
只有如此,华山之上,吴秋略才依旧是最闪耀的一颗明星。
尤温顿首半响才道:“掌门,这是师兄心愿。”
师觅风一怔,浑身颤抖起来:“如今死无对证,你说这是秋略心愿?”
尤温不敢言。
大堂一片死寂。
师觅风何曾有这么严厉的时刻,但他心中沧然,已经难以顾及颜面。
片刻后,师觅风闭眼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吧。”他说完此话,竟踉跄着后倒了几步。
尤剑逸一惊,赶紧扶住了师觅风,却见他突然猛咳几声,咳中已然带血。
尤剑逸双眉紧皱,再看向呆立在那的尤温,叹声道:“你先出去吧,这事由我来慢慢跟掌门解释。”
尤温顿住,再看师父,却从他目光中看到了责备,心下不由恍然。
大堂外,尤安长身玉立。
尤温出来见他,呆立了片刻。
才一年而已,徒弟越发清俊了,就似他现在目光懒散,薄唇轻抿的模样,就无端透出几分傲气,倒像哪个世家子弟,饱读诗书,冲虚淡泊,却有凌云之志。
尤温神色认真,似乎要把尤安这幅模样刻进脑中,半晌后才垂下眼睑慢悠悠的走了过去。
尤安听到声音赶紧向前:“师父,我扶你回去。”
尤温嗯了一声:“我想早日下山。”
尤安一愣:“我先扶师父回房。”
一路上,两人沉默相对。
尤温是一门心思只想报仇,尤安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院子里倒是清净,尤安给师父换了药,把药搁在桌上托盘里才问道:“师父想去报仇?”
尤温没说话。
尤安叹息:“但是师父伤还未痊愈,不如听徒儿一言,等伤好了再做打算。”
“我可以边养伤边打听他的行踪。”
事必躬亲,还不累死人?尤安有些埋怨师父刻板:“华山那么多弟子,不能让他们先探听着?”
他尤温有何权力去吩咐别人?尤温抬眼看徒弟。
尤安被师父眼中的责备神色弄的一愣,抿唇片刻又放缓了语气:“我知道师父想手刃仇人,可是有些事不能急。”
师父还在气头上,此时尤安不敢拿自己在师父心目中的地位去赌,赌师父信他。
他深知尤温性格,平时好欺负,但真触到了他的禁区,马上就变成了头倔驴,初接触只觉得人很平和温良,但实际上性格坚毅认死理,甚至隐隐有些霸道,所以他对师父一直用软的,没骨气到现在连为应无鸠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尤安心中酸痛,战战兢兢的又剥下了一层骄傲,垂眸低诉:“师父又要让我一人留在华山?”
尤温心脏紧缩,一把抓住了尤安:“此仇……此仇我不能不报!再等我半年,等你满了十七下山游历之时,我一定陪你走这段江湖路。”
尤温眼神认真,如同起誓一般,尤安却毫无反应。
半晌,他才冷然道:“师父认为我性子如何?”
尤温道:“不太好。”
他对师父还叫不太好?尤安再愣,面上的笑容全部消失:“好,师父倒知我甚深,既然知道我,就了解徒弟我尊师如父,师父之命,我自然遵从。”
尤温皱眉,心道还是把徒弟气的炸毛了。
尤安眼中带了些许嘲讽:“不过,徒儿也好奇,倒要看看师父一年后怎么陪我走那段江湖路!”
他说完就要甩手离去,尤温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眼里阴霾弥漫,沉声喊道:“尤安!”
尤安一顿,终究还是不想在师父离去之时与他闹翻,只能转身瞪着眼前人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话是冲口而出的,尤安毕竟年少,再精明在亲密人面前还是不能完全控制情绪,可当他定神面对尤温的表情,却扎扎实实瞬间怂了,不是不想惹师父生气,而是确确实实的怕了。
就是神教那个教主老头子,都没这么恐怖。
尤温却没打他,也没骂他。
尤安到底聪明,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撒娇装可怜还有以傲制暴顺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仅是一瞬就立刻反应了过来,赶紧一本正经的表态:“师父,徒儿错了,徒儿一定在华山等师父回来陪我行走江湖。”
话虽然坚定,但明显没诚意,如果此刻尤温还是坦率到傻逼的孟竹,肯定把这小孩抓住了蹂躏一番,叫他不敢不听话。
但此刻,他不可不忍,尤温心中叹气:“尤安,有一句话叫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尤安不语。
尤温盯着他:“这江湖中拿剑杀人之人,最终多半也是死在他人剑下。我以前不愿涉足江湖,心道明哲保身才是根本,只希望有个安稳的环境,不用骑着瘦马江湖中飘泊,不用见识刀光剑影,可是……”他叹气一声,眼中索然:“我已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尤安看他师父神色萧索,心中也难受起来,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小心翼翼的凑到了尤温怀里。
尤温心中一松,却仿佛所有难受才涌了上来,又似乎所有力气在这一刻被抽空,他颤颤巍巍的手一动,就要搂紧尤安,却停在了半空。
半晌,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手指抚上尤安的长发,眼中迷乱。
此后再养了半个月伤,尤温便决定下山。
下山之前,他又到了示剑台,这个他儿时的小天地,如今的梦魇之地。
可无论他心境怎么变化,这示剑台风景却一如当初。
山高清冷,一阵风刮过,一片片树叶随风而落。
曾几何时,尤温在这里看着吴秋略练剑,衣袖翻飞,挽剑生花,卷起落叶无数。
尤温回忆起吴秋略当时的一招一式,一剑下去,直取树干,剑气凶猛,一时间枯叶乱飞,老树歪倒。
“人拥有力量不难,难的是把力量收控自如,随心所欲,不猖狂,不浪费,却能一击即中。”
尤温剑下急停,眼中神色冰凉,半晌又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天地之声,手中剑随势而动。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剑势灵动,伤筋动骨,却不见厉害,利剑穿叶而过,内力发而不散。
“玉有五德,君子从之,修身而养性,不可谓不难。”
“玉之德,为润而韧,品高尚;锐不害,似于仁;抑不挠,似于义;垂之坠,似于礼;润有泽,似于智。”
“仁义礼智?”张狂的孟竹突然出现,神色跋扈,冷哼一声,盯着他笑容诡异:“就你?”
尤温剑下一滞,剑气猛的四散,剑上树叶瞬间碎成了粉末。
半晌,他等脑海中的人慢慢消失,才睁开眼望向远山。
以前他知道自己智商不够,总相信事缓则圆,觉得自己慢慢来便行,但那时目标不过自保。
可现在他想成为高手,一个人想要成为高手,苦心坚毅是万万不够的,还要有天分。
如此,他只能靠悟。
他师父性格刚烈,用剑也是坚毅无比,生杀果断,教给他的也是如何最大限度发挥剑气优势,吴秋略却是从小耳濡目染师觅风温润,不动如山,虽然都是修习的华山剑法,剑招相似,杀伤力却大为不同。
吴秋略曾说,师叔剑法猛烈,需要深厚内力相应,如果是他用尤剑逸的打法与高手过招,百招之后就难以为继,但是将内力控制的更为精准,便可多撑些时刻,到时胜负便难定了。
示剑台上寒风凛冽,吹的尤温衣袍猎猎作响,高束的长发也随着乱飞。
他性格实则与师父相似,一旦冲动起来要想完全控制却难,如何才能结合两种修习方式?
他的眼前,有孟竹,也有尤温。
孟竹性格霸道,难以自持,尤温性格温吞,却有仇恨。
从张狂的孟少,到一心向善的孟竹,到穿越后处处忍让的尤温,到如今的尤温,还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时光飞逝,直到斜阳半明灭,尤温才翘唇一笑。
他突的横剑一辟,那歪倒的老树咚的一声彻底倒了下来,尤温往后一闪,剑势再起,乱空中无数乱叶,纷纷被一剑而斩。
他剑中又慢慢柔和,穿叶而过。
半晌,尤温看向剑上树叶,眸光温柔。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十五片树叶!大师兄好厉害,你这是烤串呢!下次不妨用牛肉一试?”
这一次,他只想拿应无鸠试剑!
尤温下山,华山又是不少人来送了,小程岳已经开始学走路,一拐一拐的来送尤温,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便直奔小师兄。
尤安戳了戳她脸颊,程岳赶紧鼓了鼓自己肥嘟嘟的脸颊献上去求捏,尤安得意一笑,被程岳亲了口也丝毫不在意,又跟着她嗯嗯啊啊几声。
师秋华笑看着,眼中又忽然带泪,她目光转向尤温,轻声道:“报仇要紧,但你也要注意自个。”
尤温无声点头。
那边,程岳被逗的咯咯笑,啊啊啊的越发来劲儿了。
尤安哟了一声:“小师妹越发中气十足了。”
尤剑逸叹道:“别逗你师妹了,尤安,你好好送你师父吧。”
尤安称是,再看尤温,却见他满脸笑意的看着自己,不由撇嘴。
两人相携下山。
深秋的山中自然清冷,而且这天色还早的厉害,尤安半打着盹下山,兴致实在不怎么高。
尤温知道他还在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只能时不时瞄他几眼。
尤安突然道:“师父再看我,我又要误会师父舍不得我了。”
尤温毫无防备被吓的猛咳。
“师父小心伤口。”尤安提醒了句,又有些无奈,这喜欢看就看,为什么看他像做贼似的?他又不会突然变成个猪妖虎精吃人,再说就算他吃人,逃就是了,这么看他做什么?
连程岳喜欢他都能大大方方的,虽然师父有些时候过于固执,但他又不嫌弃师父喜欢他,要下山离开之人分明是师父!
尤温好不容易咳完,已经感觉伤口隐隐作痛,又开始唠叨起来:“你……你在华山,要好好照顾自己。”
尤安胡乱嗯了几声,对尤温道:“应魔头武功高强,师父遇到了也要智取才好。”
尤温点头。
“就恐怕你智取不到,反而叫他智取了。”尤安道,又看他师父一眼。
尤温被尤安看得抿唇,他决定带伤离开把徒弟得罪的够呛,实在怕他再找自己发脾气,自己虽然师权在握,但是……
总之徒弟生气他也难受。
这就好像,尤安情绪一波动,他的七情六欲也就跟着随之起舞,还波澜壮阔,又似明知道前面是泥潭,一脚踩下去肯定软绵绵难看之极,却再也做不到脚踏实地。
古人成语用得好,这就是典型的泥足深陷。
两人四目相对,尤安眼中隐隐担忧,尤温生怕他伤心,赶紧道:“我一定安好回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尤安点头,不再说话,目送他师父慢慢离去,心道师父自此一去,又是一匹老马相伴,还多了仇恨相依。
而仇恨,早已在他心中翻搅多年。
两个月后,尤温写回来了第一封信,语句简单,字迹潦草。
尤安拿着信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寒风似刀,将他的刮成了通红,他却似乎毫不在意。
信上还有血迹,掩住了愚钝两字,需要细细辨认。
为师愚钝,再遇七十二舵之人,竟依旧难以痛下杀手,反为其伤。只是世间你争我夺实在可怕,为师只盼你平安喜乐,师父健康长寿,少造杀孽也算为你们积福,但这次,只怕是躲不过了。
落笔仍旧是为师甚念。
尤安叹气,他师父写信都能说一句为师甚念,为何到了见面,却提都不提。
信上带血,尤温又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想必是已经无法顾及,这人是蠢到要给自己写封绝笔信,却写成如此模样。
信寄回来就需要十天左右,这会师父是已经归天还是在苦苦挣扎?
尤安缓缓站了起来,再望天空。
初雪降临。
44、杀人之仁
尤温捂着伤口藏在客栈房间内。
他寄出信才一天,就被堵在了这客栈之内,那信也算歪打正着寄得及时,却不知道徒弟见了是什么表情?
门外的人却也没想到尤温会在客栈内,边走边侃大山:“那尤温也算大侠?逃跑本事倒是一流。”
尤温吸了口气,望向手中剑上来不及擦的血迹。
另一人道:“老大说了,只要找到那小子就能拿五百两赏银,若是直接杀了他提头去见,更是赏银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