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只想知道林亦轻情况,起码确定他还有得救。
“不大好。”苏臣封尴尬道:“我……你……尤兄,我只能承诺一句,在下一定帮忙你好好照顾他。”
尤安谢过。
云王对他虽然称不上恨,但是肯定也没多少喜爱了,若不是考虑以后还有用的着地方,说不定当场便会宰了他。这一点,尤安在进王府之前便想到了,之所以他敢撕掉易容,不过是九死一生的博一搏而已。
可惜,他虽然赢了,却连见都没见着林亦轻。最可恨不过自己连武功都没有,想到大胆夜闯云王府也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是……
他万万不能让尤温替他冒险。
尤安想着还有什么能换回林亦轻一条命,一进客栈就见到了一身黑衣的应无鸠。他脸上一喜,抓着应无鸠进客栈详谈,说了小会却发现应无鸠面无表情。
尤安这才反应过来,他暗骂自己心急糊涂,面上不动声色的道:“林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知此次我能否回天。”
应无鸠叹息:“恐怕这次不仅是回天乏术,你要是再挣扎,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说罢,他突的抽出腰间软剑:“尤安,你的命才是我想保的。”
制服了尤安,应无鸠把他绑在凳子上,安安稳稳的喝了一天茶。
直到第二天,应无鸠终于出了下门,叫人看紧尤安,不可与他说话。
片刻后,他终于回来,叹息着解开了尤安身上的绳子。
他身后门边,还站着沉默不语的上官玲。
尤安脸色变得煞白,阿二不可能出卖他,而且就算要出卖也来不及,应无鸠能来的这么快,甚至可能是先比他出发,肯定是与上官玲商量好的。他相信以华权的为人,就算屈服了也会再想办法,所以应无鸠与上官玲来此,肯定是想设法营救林亦轻。
尤安身上血脉不通,加上赶路的后遗症,还没站起来就直接摔了下去,幸好应无鸠扶住了他,尤安想要甩手推开眼前人,一用力眼前却是一黑。他脚下踉跄一步,不敢再动,反而抓住了应无鸠支撑自己:“如何?”
“林亦轻,”应无鸠把他扶的更牢了:“已经自杀了。”
收尸之事,尤安在永定干了不少,但是在宿州他却万万不想做。
一个人一生中,却有很多万万不想做的事情。
尤安跪在地上,呆呆的望着林亦轻的尸体,抬起了他的胳膊,挽起袖子一看。
瓷片割出的痕迹又重又深,林亦轻怕被人发现救了,干脆狠狠的割了满手臂都是伤口,那间他住的屋子,想必是血流成河。
尤安手上不自觉的捏紧,他猛然发现自己指甲都陷进了林亦轻胳膊里,顿时吓得缩回了手。
林亦轻依旧是安安静静。
尤安一呆,眼前变得模模糊糊。
这个人是真的不会再痛了,但是这条条伤口,看着自己血尽而亡,当时该有多痛?
如果云王有半丝怜惜,又怎么会糟蹋林亦轻到如此?他半生经营,如果真有自己的实力,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林亦轻送死?
云王!
尤安气血翻腾,身子差点一倒,但是他依旧咬牙撑住。
苏臣封急切道:“云王也不想到林公子竟然如此刚烈。”
尤安抬头,带恨的眸子望向苏臣封:“想不到?那你如何弄出尸首?”
苏臣封低头。
“想必是那人得到了,死了,便不在意了。”尤安嘲讽一笑:“还是他恼了?”
苏臣封不答,尤安差点哈哈大笑,最终他却埋下了头。
一下。
他此生,都欠林亦轻一份情。
两下。
还欠林亦轻两条命。
三下。
更欠林亦轻三大恩情。
他少时得他送金,最困顿的时候得他不离不弃,连尤温对他报仇都是袖手旁观,林亦轻在父亲死后,还一意帮他找寻仇人身份。
他与云王,都是害死林亦轻的人!
良久,尤安终于抬起了头,已是面无表情。
苏臣封终于敢开口:“其实,林公子还给留下了一封信,是我给他送饭之时他交给我的,说是给你。”
信却是简短,因为没有纸,林亦轻直接撕了衣摆,血书而成,藏在了一个小瓶子之中。
尤安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
“我知你一生为仇苦,我此番遭逢情劫,乃是宿命而归,万望似水不再执念,切莫再陷泥沼。”
尤安手上一抖,有些脱力,又急忙握紧了血书。他一咬牙,推开了苏臣封的搀扶,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104、是非皆空(上)
尤温赶到宿州之后,并没有跟尤安汇合,反而选择了跟踪应无鸠。
为防止云王突然回过神来迁怒,尤安一行连城也未回,直接选择了分道扬镳,尤安往杭州方向走,而应无鸠,则是往北而去。
应无鸠这次出来,为了不惹云王注意,身边带了三个人,作为一派尊主而言,这人数还真不够看,但这也是尤温杀他的最有利时机。唯一可惜的是他没有多少时间去准备,而且在杀了应无鸠之后,他必须尽快与尤安汇合,才不至于第一个被怀疑。
于是,尤温选择了在大白天,大路上直接动手。
轻功而上,直取第一个人头。
应无鸠身边另两人紧急勒马,也没看自己人,直接朝尤温杀了过去,但是他俩毕竟武功大大不如尤温,没过十招便躺在了地上。应无鸠看的皱眉,足尖一点,抽出腰间软剑直向尤温。
尤温冷笑回身,手中剑气一发便迎了上去。
尤温用的,却不全是华山剑法,其中还混杂着玉清免费赠送的逍遥剑法,应无鸠甫一与他接触,便心道不好,手中便给自己留了三分余地。
两人相拼数十招,依然是不分胜负,尤温剑法虽然灵活,但是软剑却比他更灵活,两剑纠缠不分,没一会尤温手上的剑便有了大大小小的缺口。
尤温看着架势,再也没有耐性跟应无鸠耗下去,内力随剑气而发,一步一步的将应无鸠逼的无路可退。
应无鸠心惊不已,他知道尤温后来一直内力超群,但是却没想到这三年之间竟然进展的如此飞速,内力修为恐怕都超过了他父亲过世之时,危难时刻,他手上软剑一甩,剑身震动,尤温无从判断他的剑势,回身后退避过了此剑,一皱眉干脆的甩开了华山剑法不用。
逍遥剑法其实与清岳派修习方式相似,讲究的是以剑气御剑,这就需要深厚的内功修为,尤温受李厘锦恩惠,更何况自身还有过硬的本领,用起这逍遥剑法更是随心所欲,瞬间从近攻变成远攻。
应无鸠此刻宝剑虽利,但也没了丝毫办法,只能竭力接近尤温,但是他俩内功相差甚远,尤温就算靠消耗战,也能耗死应无鸠,更何况应无鸠还开始心急。
百招过后,尤温抓着空处,一剑直袭应无鸠心脉,应无鸠眼见不对,回剑一拦,那剑气却躲开剑锋,冲入他肺腑之内,把他整个人击退了几步,口中吐出鲜血。
尤温眼中闪过愉悦,长剑一送,直接刺向应无鸠。
应无鸠一咬牙,千钧一发时刻身体一偏,躲过了心脏之处。尤温刚想抽剑再来,就听应无鸠道:“吴秋略不是我杀的。”
尤温挑眉:“这时候再说,会不会晚了?”
应无鸠冷笑一声:“今时今日你还不明白?当日程思秦是何时出现的?”
尤温没说话。
他们当时哪有时间顾及这些,反正程思秦跟牟离应该不是同时上山的,自己当时跑上山是拉的人中没有他,其后掌门赶来,程思秦便出现了,他理所当然认为程思秦是与掌门一起到的。
“吴秋略是被程思秦所杀。”
“你有何证据?”
“证据?你想要的话自己去华山去找。”应无鸠抹去唇角鲜血:“我与南宫樾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会杀吴秋略自找麻烦?”
“南宫樾呢?”
“至今不知去向。”
尤温眼睑微动,又突的一笑:“不管大师兄是不是被你所杀,应尊主乃是武林公害,人人除之而后快。今日,你已经逃不了了!”
“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报仇,当初我神教被赶出中原,有多少信徒无辜受累?九大门派就算对我神教无愧,怎么面对那些无力反击的百姓?”
尤温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声音。
“如今中原武林已是大乱,如果此刻群龙无首,恐怕要更添杀戮。”
尤温握着剑的手猛的一紧,他眼里闪过恼怒,放开了手中之剑,潇洒回头,声音意外轻柔:“尤安,你不该出现的。”
尤安慢慢接近他俩:“杀他不如杀我。”
“哦?”
“师父不是答应陪我?”却出现在此。
“你又何时相信过我?”不然又怎会半路折返?
四目相对,尤安面无表情,尤温笑容刺眼,调侃道:“你也早就明白了,我回来对你便是噩梦一场。”如今这梦该彻底醒了。
他见尤安毫无反应,一皱眉,又讽道:“看你如我当日一般为情所困,也算了了我最后心愿。”
尤安愣了一下:“你就是为了这个跟着我?”
尤温刚想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尤温回头一看应无鸠,见他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他冷哼一声,又望向尤安:“不然呢?你我旧情复燃,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是你恬不知耻终于打动了我?”
“对师父而言,我讨好你便是恬不知耻?”尤安自嘲一笑:“师父果然还是只喜欢你那个孟欢。”
“别拿孟欢说事,你愿意为应无鸠死,也愿意替林亦轻来寻死,怎么偏偏要我死!”他眼中突变隐忍,又深吸一口气:“尤安,我陪着你,看着你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凡我心还在,怎么可能忍的了如此锥心之痛?”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尤温甚至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话多不是病,但不会说话还要多话就绝对是病,要不是病他后面还加那么一句自打嘴巴干嘛?他是忍不了,可是忍不了也得忍,他一生已经完蛋了在这里,他不想为了一个能动手杀自己的人再赔上自己的七魂六魄。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他盼了多年,只希望再返家乡。
斩断这里所有的因,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果。
尤安看着尤温,突的轻轻一笑:“我知道师父前面说的都是违心之语。”他往前一步:“师父,如果你真如此恨我,今日就在这里杀了我如何?”
尤温皱眉不语,一咬牙干脆后退起来。
尤安一笑,当着他的面到了应无鸠旁边,一把拔掉了长剑,又掏出了止血药,尤温当即皱眉,一狠心手中凝气而发,直接扫向尤安肩膀。
应无鸠目瞪口呆,尤温手上可是连剑也没有!
尤安吃痛,干脆的将整瓶药粉倒了下去,应无鸠一咬牙:“似水!”
“喊你MB。”尤温忍无可忍。
这骂声突然爆出口,三个人都是一愣,尤安却飞速回神,直接拿剑割了应无鸠的袍子,给他止血。
尤温看的郁闷不得,烦躁不得。他最讨厌别人喊尤安什么似水,也恨自己懦弱不问,结果让他离尤安越来越远,可尤安与他一起多年,怎么突然变成了别人?
真要动手杀尤安,他真的没有这勇气。而跟着尤安,一方面是在默默的观察他到底对自己还有几分心,另一方面也是真存了耗死他的心思,反正不过一年时间不到,他且看着,只要确定尤安死了,无论前尘如何,他俩之间再也无拖无欠,一了百了。
可但凡他有真的放下之心,又何必跟着尤安?今日又何必闹得如此难堪?更何必说这些话跌自己份,伤彼此的心?
他不仅放不下,根本是一点一滴都不想放过。
他没有过奇志,但也握过宝剑,尤安毁他一次,却也给了他最美的梦。世间所谓清泊淡志,所谓登高望远,所谓情爱甚密,纵使说起来有些荒唐可笑,可他都一一尝过了。
如此,只剩下逍遥自在等他享受。
只要他肯转身,只要他肯逍遥。
但是眼见着尤安手上染血,尤温神经越发紧绷了。如今他俩已经打破了砂锅,再说什么相伴都是狗屁,人心不同,怎么同路?
虚假的同行被打破,剩下的只能是分道扬镳!
这时候,孟竹郁闷道:“也许结局不会那么坏?”
“但是他如果再背叛我们,我怎么样不好说,尤傻逼你能再承受?”
“算了,尤安心思诡谲,我们万万不能上当。”
“但他要是真有一点真的是喜欢你呢?”
尤温神经一跳,开口骂道:“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那边两人一顿,应无鸠眼神疑惑,尤安摇头,叫应无鸠不要出声。
尤温抑制住了话唠孟竹,面上变得不动声色,盯着尤安问道:“阿二呢?”
尤安瞬间有些诧异,最终却自嘲一笑。
尤温一皱眉,声音转厉:“你来宿州都没带上他这个帮手,放了我之后他没有与我一起前来,你派他干嘛去了?”
“师父要是再也不信我,我解释有何用?”尤安细细看着尤温,突然放声大笑,笑的既放肆又开怀一般。
这笑声鼓动耳膜,尤温莫名的心跳绷紧,慌乱涌了上来,他面上一僵,却没有再说话。
那句话问出口,他俩就没了回旋余地。
尤温捏紧了拳,他再看两人一眼,终于转过了身子。
身后传来尤安的声音,却又消散在耳边。
他眼前一片模糊,认真的思考着来路与去路,究竟是留下还是离开反复的吵闹,纠纠结结的如同他整个人生。
想逃离江湖却走的不彻底,不想当掌门却拖着不说,要杀尤安也没胆子。他老是不知抉择,对未来根本是敷衍了事,想着得过且过,能过就好。他想着做个好人,最后做的不过是个庸人,偏偏还庸人自扰。
何其失败?
可尤安有错,他何尝一清二白,问心无愧?
他是真的离不开尤安,不管尤安是不是真的放不下他。
也许前路茫茫,亦是归途。
尤温突的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尤安。
尤安已经瘫坐在了地上,眼中无神,甚至没有发现尤温已然回头。应无鸠轻轻出声,尤安却像是猛然惊醒一般,手上又开始打结。
这结扭曲难看。
应无鸠不忍直视,抬头望向尤温,用眼神剜掉他血肉。
尤温抿唇,郁结出声:“尤安,你要是再敢碰他一下,我绝不会轻饶他。”
尤安打结的手一顿,猛的回头看他,眼里燃烧出了希冀。
他闪身到了两人面前,一把抓住了尤安的手:“我要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能再见应无鸠。”
尤安呆呆愣愣的。
应无鸠咬牙切齿:“你胡说什么?!”
“只要被我发现你们还有见面,我格杀勿论。”
尤安眨了眨眼,声音嘶哑:“师父原谅我了?”
“没有。”他看着尤安抿唇,叹息道:“尤安,我们老老实实的过完这辈子,好么?”
“从此之后,互相信赖,绝不背叛,风雨同舟。”
尤安有些急促的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一把抓住了尤温轻握他的手:“我错了,师父,我对不起你,我错了……”
尤温一笑,见徒弟突的冲到了他怀里,声音变成了哽咽。
“师父,师父……林大哥死了,林大哥……”
他默默叹息。
光太四十二年九月,群英汇集华山再商联盟之事。
日出之时,尤温便闭眸坐在练武广场一边,面上毫无表情,他手中还拿着裹着布的邀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