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到最后也没再和海尼斯说上话,看着男模在经纪人为首的四人组护送下离开宴会没多久,自己也走了。回到公寓后,他将沾了一身酒气的外套扔在地上,躺沙发上喝保姆刘姨送来的醒酒汤,小邹坐在一旁继续玩他的平板,不一会儿递过去。
屏幕上显示着那个银发男人的照片,段奕饶有兴味接过来打量:“好像挺有趣……我确认过了,那小子袖子没遮严实,手腕上还有手铐的痕迹,而且身上还带着伤,忍功倒是不错,被我那一下狠勒,居然脸色都没变。不会是被这男人言周教出来的吧?”
“我给他贴了个追踪器,情报科的新产品。”小邹依然面无表情,拿过平板电脑调出追踪软件,很快定位出目标的行动路线,并且最终停留在第五大道附近一个酒店公寓。
段奕一看就乐了,赞许拍拍小邹肩膀:“看不出来啊邹震寒,你小子越来越本事了。”
小邹虚心接受赞赏:“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公器私用果然很爽。”
厚脸皮的段二爷终于咳嗽一声转移视线:“咱这是义务试用新产品,别瞎说。对了,叫小杨进来,连公寓一起查。小杨?”
杨耀宗听宣入内,领旨撤退,一反常态没有跟段奕唠叨,耷拉着脑袋就闪人了。段奕反而疑惑起来,转头看着一直没说话的小邹:“小杨这是怎么了,这两天都在避着你的样子。”
小邹面无表情点头:“的确是在避着我。”
“你俩闹别扭了?怎么回事?”段奕摆出体贴上司的模样,坐直了准备洗耳恭听。说起来他身边这两个得力助手兼保镖,当初是段老爷子和段老太君亲手把关,精挑细选,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心理素质都是一流,小邹稳重内敛,遇事考虑周全,小杨开朗跳脱,心眼少脾气好,两人一动一静,几年下来默契十足。段奕从来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有闹别扭的一天。
邹震寒将平板放在膝盖上,行伍出身的人习惯性站如松坐如钟,穿着阿曼尼衬衫也没贵公子气质,腰杆板得像水泥柱,整个一副部队里开小组讨论的表情:“前几天你想亲他。”
段奕被醒酒汤呛到,液体灌进气管里,火辣辣地疼。他怕引来刘姨,压抑着咳嗽拿纸巾擦脸,无辜地眨巴桃花眼:“只是做个实验……再说也没亲。”
小邹淡定看着段奕卖萌,点了点头:“你说亲不下去,他钻牛角尖了。”
“那也该避着我啊,怎么跟我这儿没事,却和你闹上别扭了?”
“后来我对他说,我亲得下去。”
“……”
小邹依然一贯地面无表情继续补充:“然后我就亲了。”
“亲了?”段奕觉得自己大脑当机了,呆呆地反问。
小邹点头,还是一副跟小组长汇报思想的样子:“亲了,舌头也伸进去了。”
段奕大怒:“邹震寒啊邹震寒,你小子太行了!学什么不好学亲男人……爷都没用上舌头!”
生气的重点没对吧?小邹腹诽,最终还是没提醒,只是老实回答:“老大,我只是为了安抚同僚。”
小邹暗示,这是在为你善后。
段奕愣了愣,也觉得自己生气的地方有些诡异,于是伸手搂了小邹肩膀,笑得猥琐:“感觉怎么样?”
小邹死板的表情终于抖了抖,避开段奕的视线:“……很软。”
“软你姥姥!”小杨悲愤的吼声打断了客厅里暧昧的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小伙子一拳朝着邹震寒脸上挥了过去,小邹身形晃了一下就停住,硬生生挨了一拳,整个身子都被冲力带得往旁边摔倒。一时间客厅里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和刘姨闻讯赶来的劝架声。
段奕看着自己两员爱将大打出手,完全没有劝解的意思,而是直接上二楼卧室,睡觉去了。后半夜还有行动,现在得好好补眠。
第四章
相对于段奕的悠闲,海尼斯的运气却没这么好。
他正跪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冰冷坚硬的雪花石膏地砖硌得膝盖发紫,冷气从地板绵延而上,冻得连薄唇都失去血色。
全身的鞭伤已经上了药,痛痒交织的感觉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动咬噬,为了避免留疤,根本不能伸手挠,只能拼命紧扣手指,青年忍得辛苦,太阳穴附近青筋都隐隐浮现,汗水顺着形状优美的下颌颗颗低落。
有如一尊饱经战火的大理石雕像,纵横的伤痕下是坚忍,俊美,优雅,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助理,内森·伍德却只能焦急地在房间外绕圈圈,脸色愁苦得好像被罚跪那个人是自己,几乎每隔几秒就去扫一眼客厅里巨大的古董钟,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将那几根像是黏在钟面不走的指针统统掰到指定位置。
相对于内森的焦虑,沈兆峰却淡定得很,交叠双腿窝在沙发里,笔记本屏幕的光将平凡中年男人的脸映得透出几分泛着青色的诡异,手边一杯咖啡还袅袅散发香气。
立式古董钟终于走到12点,发出悠长厚重的当当声,内森松了口气,转身冲进房间,堪堪接住了海尼斯正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他站起来。
海尼斯跪的时间不长,但石板地面依然冻得两腿失去知觉,起身后就强迫自己忍着针扎的疼痛走出房间,并且还推开内森的搀扶。
沈兆峰刚好挂了电话,看向海尼斯的眼神与其说冷酷,不如说根本没有情绪:“先生已经为你安排好接下来的工作,在这之前,请好好养伤。先生还说,今天的事罚过就算了,但他不希望你和那个姓段的再有任何联系。”
海尼斯也只是把沈兆峰当成那个男人的走狗,冷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接着走进自己房间。
伤口不能沾水,所以只能用温热毛巾随便擦拭一下,再重新上次药,海尼斯体力耗得有些厉害,靠着内森的扶持才从浴室里走出来,连睡衣也不穿直接倒在床上。
内森的视线不敢落在青年那遍布青紫伤痕的裸体上,再说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显得多余矫情,只是叮嘱了几句就退出房间。
随着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关上,海尼斯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紧绷神经,疲倦和疼痛如同潮水从脚尖漫上,将他整个淹没。
他睡得很不好——事实上从16岁开始他就一直睡得不算太好——等到一身冷汗地从繁乱的噩梦里惊醒时,他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他根本不想看见的人正坐在床边椅子上,有着犹如东方游牧民族后裔一般强硬而挺拔的身躯,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轻佻得跟花花公子一样——实际上,此人确实是个小有名气的花花公子。床头灯的幽蓝光泽撒在男人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轮廓,男人前倾身体,一只手撑在床上,笑容满面地看着他:“Hi,朱丽叶。”
……你见过哪个被爱情刺激得身轻如燕的罗密欧当真能爬几十尺高的阳台?
海尼斯觉得身上的伤更疼了,皱眉坐起来,小心不扯动伤口地翻身下床,毫不在乎对方的视线,从衣柜里取出睡衣披上,转过身留意到段奕若有所思的眼神,却丝毫没有给他做说明的打算,而是在床另一边沙发上大马金刀坐下来,狭长双眼里是审视的神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段奕也不客气,维持着绅士笑容坐到海尼斯对面的沙发上:“我爸以前是部队的,我年年寒暑假都跟着一起训练,所以身手好一点。”这就是春秋笔法的技巧了,没撒谎,也没泄露什么机密。
看对方露出被愚弄的不悦表情,段奕摸了摸鼻子,苦笑补充:“特种兵。”
海尼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没人规定军人的儿子不能做设计师吧……”
段奕的说法虽然遮遮掩掩,但最关键的部分丝毫没有欺瞒,海尼斯并没打算深究,于是赞同点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这次轮到段奕说不出话来,他打量着床头灯微弱光芒照耀的卧室,北欧简约风格,唯一显眼的就是那张巨大的白色圆床,白桦木地板被打理得纤尘不染,整洁漂亮得跟样板房似的。段大设计师的视线慢慢从缺乏人气的卧室布置收回来,下意识就看见青年的脚。
很少晒太阳的赤足,正嚣张地翘着腿悬在空中,指甲修剪整齐的脚趾头泛着淡淡的粉色,骨节分明,形状雅致,仿佛玉雕一般,踝骨部分细长而刚硬,从深蓝睡衣的下摆分叉处探出来,顺畅地连接小腿的位置,有种明显属于男性,却又超越性别的风姿。形状硬朗的膝盖上一抹瘀青,仿佛在诱人亲吻。
回过神不过短短几秒,段奕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是个足控,这也就算了,他居然被个男人的脚给吸引了……
死了算了……段奕内心的小天使沉痛掩面。
不,这是新天地啊!段奕内心的小恶魔女干笑着竖起了尾巴。
虽然内心在沸腾咆哮,段大设计师毕竟在最死要面子的时尚界摸爬滚打多年,表面上倒是看不出异常,而是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宴会上我见你身体有点不对劲的样子,担心得不行,拼着被遣送回国的风险偷偷来看你……”
海尼斯对于被看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到迟钝的程度,加上光线昏暗,所以根本没留意到段奕那一瞬间充满色欲的视线。他只是挑起一边漆黑而细长的眉毛,带着几分玩味和探究地打量设计师。
段奕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好歹是半个同胞,我觉得我们聊得挺投缘的,所以……”
他的解释被一阵笑声打断,青年在黑暗里笑得压抑而爽朗,段奕愣了愣,觉得这笑声简直像是一层金粉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因为笑容而显得容光焕发的男模站起来,绕到段奕面前,一边膝盖压在大设计师两腿间的沙发上,低头凑近。这是第一次两人在没喝酒的状态下靠这么近,从青年额头垂下的刘海几乎跟段奕的交缠一起,呼吸的热气喷吐在脸颊有些瘙痒,带着淡淡的清新薄荷味道。
男模蓝色丝绸的睡衣只是随意扣了几颗扣子,胸口交叉的位置露出白皙胸膛,青紫鞭痕毒虫一般蔓延在锁骨、胸肌上,海尼斯却丝毫没有遮掩的打算。他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以一种轻佻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段奕:“虽然大致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不过很可惜,没人跟我玩奇怪的游戏,不过是个掌控欲过头的老爸而已……除了饿肚子、抽鞭子和罚跪,那老头也想不出什么有创意的手段。”
段奕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小邹补充的资料,关于海尼斯母亲的。在海尼斯刚出生的时候,李雪莉总是说,这孩子是大名鼎鼎的曼哈顿第一财阀——克拉伦斯·迪斯雷利的私生子。后来也许是受到迪斯雷利的威胁,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作为曼哈顿富人领头羊的迪斯雷利家族,要压制这么点谣言简直是易如反掌。当然之后李雪莉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说她情夫是某国总统,一会儿说孩子的父亲是某某巨星——这令她受到了无数的嘲笑,说她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灰姑娘的梦做多了等等。连海尼斯的名字也跟着受尽嘲笑——Highess本来也算不上正经名字,而是称呼:殿下。李雪莉后来自杀,应该有部分原因来自长期受到嘲笑的压力。
他想到这里,默默掏出手机,调出克拉伦斯——也就是那个银发男人的照片来,竖起屏幕给海尼斯看:“这是你那神秘的父亲?”
海尼斯脸色一沉:“你调查我?”
段奕讪笑:“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海尼斯直起身,看着他冷笑:“要不是确认你是直的,我都怀疑你爱上我了。”
段奕继续讪讪摸着鼻梁不知道怎么接话,青年却已经不耐烦起来,走到落地窗前,将玻璃门打开,夜风卷着凉气和灯光潜进来,令室内原本若有似无的一点旖旎气氛消失殆尽:“行了,好奇心别太旺盛,这些事跟你没关系,快走吧。一会儿让那几个监工发现了,我又得挨顿鞭子……老子下个月还要给帝陀拍广告,你别妨碍我。”
一向受众人推崇追逐,家人疼爱的段二公子感受到了许久没体会过的委屈。他好心想解救被坏蛋巫师困在高塔上的公主——不对,王子,结果对方却根本不领情,还一脸嫌弃说他碍事。
气氛凝滞,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突然一把握住男模的手腕,尽管听见对方吃痛抽气的声音,仍然将人粗暴拖拽出去,用力压在阳台边缘,上半身俯下去,紧盯着青年双眼,满天灯光投射在青年双眼中,加深了那抹金棕,看久了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克制着突然莫名涌上的情绪,将挣扎的男体禁锢在怀里。海尼斯很高,但他更高,而且一个是健身房练出的花架子体格,另一个却是实战中摔打出来的强健肌肉,一旦认真起来,海尼斯根本不是他对手。段奕扣住青年两只手腕,牢牢压制着身体挣扎,低沉嗓音带上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激烈情绪:“你甘心吗?”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问出了压抑心底许久的、不想去触碰的心声。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会儿是龙骁在说“我们不得不做”,一会儿是大哥在说“这是我们的责任”,一会儿是父亲在说“你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一会儿是烈日黄沙的训练场,一会儿是那个人用染满血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繁杂记忆汹涌而上,令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和颤抖,他牢牢盯着海尼斯再次质问:“安安心心活在黄金笼子里,让父亲保护着无忧无虑地过一生,你甘心……呜!”
质问的话被一阵令眼前瞬间空白的疼痛打断,段奕默默捂住酸痛发热,血流不止的鼻子,任由海尼斯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开去:“我的鼻子……”这小子竟然拿头撞他。
海尼斯扣着他的肩膀,朝着肚子狠狠补一拳,段奕几乎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比凌晨四点的空气更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鼻子和肚子的疼痛让段奕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展开一场喧嚣的水陆道场,但他还是被向来冷清的贵公子暴露出来的激烈情绪给弄得一怔。
不再是云淡风轻的超然,隔绝于世的冷漠,而是浓烈得化不开的愤怒,不甘和……悲伤。
段奕揉着肚子,被关在玻璃门外,又在阳台站了一会儿,被男人揍带来的那些不爽和生气,就这么被夜风吹散了。
回去的路上,小邹听见自家老大连续叹了好几次气。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段奕的回答搞得眉头皱更紧了。
段奕唉声叹气:“怎么办,把男人弄哭了……”
小邹眼角抽搐,转头不答。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却根本没想到,苦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呢。
第五章
客串了一次蜘蛛人版的罗密欧之后,段奕和海尼斯再无交集。马上就是春夏时装周,他的工作也忙起来,没时间玩什么风花雪月,窝在工作室跟几个同僚彻夜修改设计稿,等三周后终于敲定四十套男装,送到工厂的时候,已经没了翩翩公子的样子。
别的设计师这么折腾下来,眼圈青紫,胡子拉碴,颓丧归颓丧,却有股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气质。偏偏段奕折腾下来却跟个野人似的,六尺二寸的个头即使在西方人中也算中上,加上一身矫健肌肉显得虎背熊腰,头发凌乱,一圈黑胡子遮了半边脸,眼圈发黑,目露凶光,简直就是布鲁托斯的东方翻版,刚走出工作室时把行政的小姑娘吓得连咖啡杯都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