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段奕却没把这些诡异打量放在眼里,回公寓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剃干净胡子,修剪头发,收拾干净了又是一个美男子。而后也没耽误时间,直接回国了。
因为母上大人大寿,老人家没兴趣大办,只想找个由头一家人团聚吃顿饭。于是段家一干孝顺孩子们从天南地北赶了回来。一时间段家老宅里人头攒动,热闹起来。
老大段臻倒是个好孩子,性格踏实,温柔内敛,老老实实跟在老头子身边,已经接手大部分家族业务,大嫂是个人类学教授,儒雅的知识分子女性,夫妻感情不错,生了一儿一女双胞胎,今年两岁,被老太太当心肝宝贝地疼。
老二段奕则是个自小就不让人省心的角色,贪玩又风流,当初在家就闯祸无数,不是招惹东家的姑娘就是胖揍西家的小伙儿,三天两头地请家长,让老头子头疼不已。后来早早地送去美国,却偏偏读了个在老一辈看来是娘娘腔的时装设计,简直大跌众人眼镜。换言之祸害完国内的姑娘,现在祸害国外的姑娘去了。
老三段岚是唯一的姑娘,自小受巾帼不让须眉啊、不爱红妆爱武装之类思想的影响,大学毕业后倒是正儿八经参了军,如今在南海服役,这次为了跟老太太拜寿,把一年的探亲假都用了。
老四段卓更匪夷所思,本来在日本学医,可一次在怀石料理店遇到个料理大师,一见之下五体拜服,无怨无悔地改行当厨师去了。老头子刚知道的时候脸比锅底还黑。
段老爷子名讳段榕先,乃是开国元老之一的后代。年轻时参军,走遍大江南北,体察民情,洞彻人心,后来国内经济危机,滞涨并存,登记失业率高达10.6%,远超国际警戒线,百姓怨气沸腾,网络上负面情绪和各种谣言快要翻天,加上国外敌对势力的虎视眈眈,一个不好就是第二个茉莉花事件。段榕先退伍从政,时任经济部部长,力挽狂澜,出台一系列政策:提息,降税,还利于民,发行国债,调整关税,国有资产重组,微利贷款扶持民营中小企业,甚至简化行政审批环节……几乎将所有洋手段土办法都用上了。
办法虽然老套,但重点在执行力。宏观调控从来不存在什么剑走偏锋的奇诡招式,而在于引导、鼓励和监管。上位者们之所以把手伸那么长,固然有不放心民众自己走路的担忧,但最主要的,还是贪欲作祟。而段榕先的做法无疑斩断了很多人的利益链,因此树敌无数。段榕先心里明镜一般,待危机缓解,他便一力承担责任,任期满就递了辞呈。
而后创建了荣唐集团,这就是段榕先人生的最后一次转折:弃政从商。荣唐集团发展到如今业务覆盖房地产、新能源、IT、农林业、生物科技等等,短短二十多年迅速扩张,赫然迈入世界五百强行列。司马副总理很是照顾他——因为当初那场挽救危机的政策,都是副总理同意、甚至是根据他的意见成形的。
如果不是段榕先高调行动,将矛盾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司马钟也不可能成功玩这一手丢卒保车,稳稳做他的副总理。有了这层关系,加上段榕先几十年经营的人脉,荣唐集团发展得顺风顺水,甚至涉足不少军工产业。要是放在古代,这就是妥妥的皇商,还是顶大顶大的那种。
段老爷子固然一生尊荣,他的子女们却没继承到乃父的才能和意志。段臻虽然听话,但保守拘谨,优柔寡断,其他几个子女完全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混世魔王——尤其以段奕为最,其他人看在眼里,倒是觉得这家人从政无望,甚至守成都有问题,对段家的忌惮便少了几分。段老爷子晚婚晚育,如今已经六十三了,等他过世,剩下的几个孩子只怕是没人能守住偌大家业。
交际圈里的人一说起段榕先的这几个孩子来,总是千篇一律地“孝顺是孝顺,就是……唉”,然后心照不宣地笑笑。
所以段家家宴变成体罚,也不算是什么出人意料的转折。
此时客厅里气氛凝重,段臻让妻子带着孩子们回房间回避,帮佣们也都退下去,就剩段老太太、他和三妹四弟等着。几个人交换下视线,无奈苦笑。段岚搂着老太太的手臂,一下下顺着背,老四段卓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品尝菜肴。
虽然是家宴,可段臻请来的厨师是在国际烹饪大赛上拿过八次大奖的传奇人物,出场费比那些小明星还高。段卓也不管什么先冷后热先淡后浓口味搭配的上菜规矩,叫人把能上的菜全送上来,摆了满满一桌,虽然乱了规矩,看着倒是有了几分喜庆样子。此刻他正一脸沉醉地品尝着传说中最考验中餐厨师功力的金钩白菜,仿佛全世界没有比这几块白里透青的菜帮子更迷人的存在。
段岚嘲笑他是厨痴,他坦然地认了,并且说这辈子的大志向就是开一家米其林餐厅,自己做主厨,跟美食打一辈子交道。对于段家人来说,这真是好“大”的志向,为这个段老爷子还抽了他一顿。
段臻的视线从那个厨痴身上转回来,落在母亲身上。老太太五十九岁寿宴,却生生被那父子俩打断,一向保养良好的脸上也浮现出几丝憔悴枯槁,段臻忍不住握住母亲的手,柔和声音安慰:“妈,别担心,爸跟老二一向都这样,等他们从书房出来就没事了,咱们重新开席。小松小梅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提到心尖上的双胞胎孙子,段老太太脸上才松快了一点,沉沉叹了口气:“我知道。唉,你说这都做了几十年的父子了,每次见面都跟乌眼鸡一样,老头子还有几年好活的,非要跟儿子置气,我看着心里难受……”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拿手绢擦掉眼角泪花。
段岚跟大哥对视一眼,端起一旁的茶杯递给老太太,英姿飒爽的小女兵,说话也透着股精灵俏皮:“妈,你不常说,我们四个人里,就二哥的性格跟爸最像,两个人都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爸说不定面上发着火,心里还在乐呢,说不定想着,嘿,这小子,真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老夫年轻时候可真帅啊,难怪我夫人这么迷恋我啊!”
“你这丫头,连爸妈都拿来调侃。”老太太轻斥一声,到底是被逗乐了,笑一笑,又叹口气,转头看楼上,一句话压抑在心里,终究是没说出口:这个二儿子,不会还在介意那件事吧。都说知子莫若母,老太太当真猜中了。
“好!太妙了!”段卓完全不看气氛,拍桌子赞美,“这道佛跳墙,用了三十六种材料,文火煨了七天七夜,材料全都入味,汤汁绝妙;这道油焖霸王蟹,用了中西合璧的手法,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多一分蟹肉老,少一分蟹味腥……哎,我说你们倒是快点上桌啊,这样的色香味美,冷了就失去了一半神韵,对勤劳工作的厨师太不尊重了!对食物太不尊重了!”
小儿子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狭长凤眼,一本正经得近乎迂腐,老太太终于乐了:“说得对,咱们先上桌,不等那俩榆木疙瘩了!”
段臻段岚对视一眼,长舒口气,段岚扶着老太太就坐,段臻去叫来老婆孩子,一家人总算是其乐融融,有说有笑起来。虽说家长没来就开席不妥,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段家又不是什么死守规矩的迂腐世家,只要能哄老太太开心,就算老爷子来了也不会有意见。
餐厅里众人享用美食时,段奕正老老实实跪在书房里听训,被老头子用藤条抽肿的地方正隐隐作痛。说起来,上次见到海尼斯,小男模刚刚被罚跪挨抽,现在就轮到他了。段大设计师不由自主地觉得跟那混血儿青年又多了一分共同语言。有个鬼畜老爸真心伤不起啊……
第六章
这件事的起因复杂,主因在于父母给他相看了三家姑娘,把资料给他让他趁着回国这段时间轮流见一面,最好挑中一个,把关系确定下来,之后要一起留在国内,或者跟着出国都随意。次因则在于二老给他资料的时机不对,要是家宴后再提,好歹一家人能和乐吃个饭。而段奕又一时犯了倔劲,很没眼色地当场拒绝了,于是硬碰硬下来,父子当场就翻了脸。
段老爷子训完话,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段奕打量着书房。两面墙都是直通天花板的书架,密密麻麻全是书。家具颜色以深棕浅褐为主,都是中式的,红木古董太师椅的扶手泛出如玉的莹润包浆质感。整个房间除了书渐渐增多,格局几十年没变过,沉静地透出股经年累月的悠远。小时候他三天两头就被拎来书房挨揍听训,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有些怀念。
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眼角,在大红袍温暖茶香的包围中,段奕突然心软了。
“爸。”他依然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老头子早年当兵,军人习性一直没变过,也很相信部队里那一套,要不也不会每年寒暑假把几个孩子托关系扔部队里去折磨——咳,不对,打磨。所以段奕也被培养出几分军人气质,主要体现在挨打也收腹挺胸,腰杆笔直,一副威武不能屈的倔犟模样,结果往往气得老爷子多抽他几鞭。
但是此刻,段奕却一脸反省和诚恳表情:“爸,我知错了。”他不给老头子误会的时机,立刻又接着检讨,“我不该在吃饭前一点技巧都不讲地拒绝,好歹委婉些,也不会耽误妈的寿宴。”
这是错的重点吗?段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茶杯才重重顿回桌上,又听见儿子声音柔软地自我反省:“爸,从小我就不懂事,让您和妈操心了。这么多年,我们父子就没好好说过心里话,我在美国待这些年,一想起来就难受,好好的父子,怎么搞得跟陌生人一样……”
这小子是带了几分真心反省的,话说到这儿段榕先也微微红了眼,想着对这个刺头儿子不是打就是骂,委实太过严厉。
“爸,我就跟您说说心里话吧。”段奕收了情绪,依然跪得军容整齐,掏心掏肺地跟老爹交流,“十年了,我经常做梦。梦见修哥带着大院一群小萝卜头到处玩,梦见修哥嘲笑我语文都能考不及格,梦见修哥帮我隐瞒烧食堂的事,梦见修哥骂我站军姿像流氓,梦见修哥在基地逼我跑五十公里……那时候训练真是苦啊,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
“但梦见最多的,是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修哥拿枪指着我,边哭边问,为什么你爸爸是段榕先?”
呯一声脆响,茶杯在段奕身前摔得粉碎,细碎的白瓷碎片混合茶水飞溅在段奕的限量版Ikaros白色丝绸衬衣上,少许几点则在脸颊擦出细微血痕。要是龙骁在场,不知道是会叹一句不愧是父子,生气就摔杯的德行都一样呢,还是不愧是老爷子,摔茶杯都比儿子有气势?
段奕不闪不避地抬头看父亲,声音渐渐地冷静下来,仿佛那个茶杯不存在一样:“修哥跟我不一样,我就是一混吃等死的普通人,没志气的二世祖,可修哥,他是俊杰。他在我心里就跟您说的伟人一样,胸怀社稷,手握智珠。我在学校外鬼混的时候,他已经拿了双硕士学位进了部队……我从小到大除了修哥没佩服过别人,我一直相信,如果把祖国的未来托付给修哥这样的人,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这样的人却死了。”段奕声音陡然拔高,或许是为了压抑跪久了膝盖的疼痛,又或许为掩饰克制不住的情绪,“就因为他姓方!”
“一派胡言!”老头子重重拍桌子,脸色阴沉,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我真想不到,你是这么想的,我段榕先光明正大,仰俯无愧天地,方信那是自己找死,连累儿子……”
段奕也强硬打断父亲的话,说得又快又急:“我六岁被绑架,是方叔救了我。我读不进书,是修哥盯着我。每年寒暑假,都是修哥在带着我和大哥训练,我们跟修哥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您还多……”
“你这是在怪父亲小时候没管你?”
“没有,我知道爸对我们很关心很照顾,我只是想说,方叔和修哥是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方叔是干了些事,但你们那些人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为什么偏偏方叔一家犯的事就那么严重?”
“你……”段榕先想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会翻出十年前的旧账,而且言辞咄咄逼人,丝毫不退让,一时间气血翻涌,堵得脸色发白,握着扶手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扬手想扇儿子耳光,却头晕目眩,跌坐回椅子里。段奕还来不及伸手,被砸碎茶杯的声音吸引上来的段老太太就絮絮叨叨地推开了门,接着被段老爷子的样子吓得叫起来,扑过去又是顺气又是找药又是喊医生的,一通人跟着她的指挥团团转起来,嘈杂成一片。段老太太一边劝慰老伴一边抽空朝跪地上的儿子呵斥:“你这臭小子,一回来就气你爸,还杵在那儿干什么,滚回你房间去别挡着别人做事!”
老太太也是真疼儿子,操心着老伴的身体也不忘给段奕解围,把他给轰了出去。段奕松了口气,担忧地看眼老爸,虽然气得不轻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这才扶着酸痛僵硬的腿缓缓站起来,和匆匆赶来的家庭医生擦肩而过,老实回房去了。
房间基本上还维持着他17岁离开家的样子,天天有人打扫,只不过把桌上的相架给收了,估计是怕他触景生情。他记得是修哥跟他们四兄妹的合影,段家三兄弟还穿着白背心,围着他们心目中的偶像笑得灿烂,段岚那时还是个小黄毛丫头,留着鼻涕扎着两个羊角辫,骑在修哥脖子上,露着缺牙的嘴腼腆笑。
所以说就算收了照片也没什么用,那些过往也许本来没什么,但修哥一死,就变得刻骨铭心,忘不掉,逃不开,附骨之蛆一般死死纠缠。
他往床上重重一倒,结果被硬床板硌得腰背疼,龇牙咧嘴地坐起来揉,这才想起来老头子为了锻炼孩子们的意志,都不给睡席梦思,全是硬床板铺着不厚不薄的棉絮。这时门被敲响了,他也只是揉着腰,无精打采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段臻。如果说段奕的性子像父亲,说好听点叫宁折不弯,说难听点就是打着不走拖着倒退,死倔死倔让人恨得牙痒,那么段臻的性格则继承了母亲,温文尔雅得有那么一点软绵懦弱。这样的性格倒是很好地做了家人之间的粘合剂,段奕多少还是会听大哥的话。
见大哥进来,他一翻身坐起身:“老爸怎么样了?”
“吃了药,妈陪着他,一会儿再让小松小梅卖个萌就没事了。你说你,现在知道担心,早干什么去了,连老妈的生日都搅和成这样,老爸心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美帝到底给了多少好处费让你一回来就谋害国家忠良?”
段奕又习惯性讪讪摸鼻子,一向温和的大哥现在说话也这么硬,看来真是气到了,段二爷于是更加心虚,“大哥我错了……真是一时没忍住,这憋了十年了。”
段臻看着自家弟弟,二十七岁的男人,不大不小的年纪,经历了生离死别,某些地方却还是不够成熟,也许真是没爱过人的关系。那谁说的,爱情让一个人成长,可这小子被一场英雄情结纠缠了整整十年,游戏花丛或许有人是天性热爱此道,可段臻心里清楚,于弟弟而言,这不过是逃避。
段家老大叹了口气,拉过椅子跟弟弟面对面坐下来,取了段奕放书桌的烟点上。因为妻子孩子的关系,他已经戒烟了,可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真需要一支。
淡淡的尼古丁味弥漫在昔日少年的房间里,虽然房间重新装修过,但段家守旧,一切都是照着原来的格局布置,连墙上的乔丹海报都留着,日照久了,边角卷起泛黄,墙裙也保留了那有些丑的绿色——这都是段奕坚持的。所以焕然一新的房间熟悉又陌生,像是凝固在岁月里不变不老的一张脸。
“段奕,你为什么就这么执着修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