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孟先生。”佣人顿了一顿,又问道,“孟先生还有何吩咐?”
孟月生把手朝他一摆,道:“没什么事,你走吧。”
孟月生听着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想起藏在身上的那张纸,急忙关上门,并且从里面把房门反锁上,这才放心地走到床边坐下,拿出陈骆文偷送来的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今夜两点钟我在后门等你。
孟月生看完之后,将纸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确定只有这么一句话,才走到桌边拿起打火机,将纸烧掉了,又立刻将纸灰从窗户扔了出去。确定屋子里没有剩下一点纸灰后,才把门打开,
屋子里烧焦的味道也很快就消散了。孟月生仰躺在床上,将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心思不知不觉飘远了。楼下的房间正是赵振青用来会客的房间,从敞开的窗户外不时飘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也不知过去多久,孟月生忽然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时天色已然开始发暗,夜间的凉风带着一丝凉爽的青草的味道吹进来。他走到窗边一看,惊讶地发现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竟然下了场不算很大的雨。那水泥车道上落了一片片的深色水渍。
他正朝窗外看着,忽然身后响起佣人的声音:“孟先生,老爷今晚有应酬,恐怕很晚才能回来,让你不必等他先休息。”
孟月生转过身来,冲佣人道:“知道了。”
孟月生吃了晚饭,没有事做,去花园里散了会步,回到房间吸了两只烟,又拿起几份过期的报纸翻了一会,觉得无趣极了,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他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赵振青回来了。听声音赵振青似乎喝得很醉,佣人扶着他从走廊上走过,进了赵振青的卧房。接着又听到赵振青不知因为什么,乱发了一通脾气,过了许久外面才安静下来。可是孟月生此时也没了睡意。他想起半夜和陈骆文的约会,微微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看到坐地钟的时针刚好指在1点钟。他叹口气,又躺回去,因为怕睡过,也不敢继续睡觉,便索性坐了起来。这时四围万籁俱寂,只有那树叶的飒飒声,还有啾啾的虫鸣响着,反而愈发显得安静。忽然不知从附近哪座公馆里传来一阵低低的音乐声。孟月生聚精会神听了片刻,认出来是胡蝶的《夜来香》。
“……花儿好,白又香,花香没有好多时光。人怕老,珠怕黄,花儿也怕不久长……”
他听着那温婉的女声,却觉出一丝凄凉的意味来。他想自己生为男儿身,却只沦落的靠雌伏于其他男子身下生活,他也不知要去怨恨谁,若要怪自己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可是若不是靠这张脸,眼下他不知蜷缩在街头哪个角落处呢。各有命数,怨不得谁。他长长叹口气。忽然钟声“当当”敲了两声。他想起和陈骆文约定的事情,便急忙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一路小跑着来到后门。
他刚在门前站住,便听到门后传来陈骆文试探的询问声,“孟月生?是你吗?”
孟月生走开几步,将把栏杆缠地密不透风的藤蔓拨开,露出一小块空隙来,小声说道:“陈哥,这里。”
很快陈骆文那张比以前圆润了一些的脸便出现在孟月生眼前。二人久不见面,如今各人心中都生出些亲切的感情来。
陈骆文朝他笑了一笑,道:“看来你在这里过得倒也不错,精神比之前要好些。”
“陈哥胖了。”
“呵呵,是胖了些。”陈骆文略微有些难为情,抬起手搔了搔脑后的头发。
孟月生怕被人看见,急忙问道:“陈哥有什么事?”
陈骆文闻言,扭头朝周围看了一遍,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才正了脸色,压低声音道:“赵爷过两天就要从天津回来了。我们计划明天动手,明天下午三点之前,你把这个药给二爷吃了。”说着便将手从空隙伸进来,手心中俨然躺着一个三角形的白色小纸包。
孟月生从他手心里拿过来,问道:“这是毒药?”
陈骆文摇头道:“不是,是安眠药,这点分量不会要命的。其它的你就不要问了,总之把药给他吃了就是了。”
孟月生不觉攥紧了手心中的药包,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陈骆文怕耽搁的时间久了,撞上了人,便匆忙嘱咐几句,慌慌张张地走了。
孟月生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把药包压在了枕头下面,又觉得不妥,藏在了抽屉里。外面的歌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孟月生脑中一齐涌现出来许多事情,过去的事,眼前的事,将来的事,一件件,一桩桩,纷纷乱乱,却又有一根线紧紧串联着。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吸完,便上床睡觉去了。
第十一章
一列火车,犹如一条会发光的大铁虫子,在茫茫夜色中蜿蜒爬行在广阔的地面上。这列火车是驶向南京去的,赵振青一行准备回上海前,去南京游玩二日。赵振青和同行的几个人正在打桥牌。四人围着一张不算宽敞的桌子,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沓纸币。空气中满是呛人的烟味,四人自从吃罢晚饭,一直玩到深夜12点钟,虽然脸上都稍微露出疲惫之色,依然是赌性甚浓。
“赵爷。”一个穿着桃色旗袍的妙龄女子走过来,在赵振青身旁站住。她将一只纤柔的小手轻轻扶住赵振青的肩膀,娇嗔道:“赵爷,已经很晚了,还不休息吗?”说毕,捏了一捏赵振青的肩膀。
赵振青正玩得兴起,抬头冲她笑了一笑,又在她手上轻轻拍两下,安抚道:“可人,再等一会吧。我这把看是要赢呢!”
被他叫做可人的女子正是他新近在天津迷上的戏子。可人的容貌虽不是十分美丽,但是她天生就得一个玲珑的身体,还有一副清澈透亮的嗓音,使她出道之后,很快便大红大紫,成了众多少爷公子哥们竞相追逐的珍宝。结果被赵振青摘下了这颗星星。为此着实惹恼了几个天津的大人物。但是碍于赵振青在上海的地位,只好将这口气吞到自个肚子里去。
车厢顶上挂着的几盏电灯闪了两闪,众人的眼睛本来是又酸又涩,此时被灯光这样一闪,顿觉着眼前一花。赵振青不觉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打个呵欠。他掏出胸口袋中的金壳怀表,掀开盖子看到已经是三点钟了,便站起身伸个懒腰,对其他三个人说:“我们都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坐在他对面的秃头中年男子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些饿了,吃些东西再回去睡。”
其他三人都已困极了,便互相道声晚安,朝各自的包厢走过去。
一个钟头之前。在杨庄乡边的一截铁轨旁,忽然来了几个行踪可疑的男人。其中二人抬着一个箱子。二人将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铁轨旁边,打开箱盖,借着月光可以看到箱子里装满了土炸弹。立刻便有人凑过来轻轻拿起炸弹,在铁轨旁依次埋好。这些人身手老练,不到一刻钟时间,就将一整箱的炸弹全部埋好了。他们将最长的一只捻子捏在手中,身形利落地退到远处,匍匐在一道土沟下面。
“哐当——哐当——”一列火车从北驶来,夜色中,火车头强烈的灯光远远射来,将静静躺在漆黑地面上的铁轨照的分明。
“哐当——哐当——”声音越来越近了。藏在沟里的人耐心的等待着,等那在最后的头等车厢接近时,才“咔哒”一声将早已握在手中的打火机点燃,迅速地点燃了捻子,便立刻从地上弹起身子,朝远处狂奔而去。
一星火光在暗夜中急速地朝铁轨冲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几声震动了大地的巨响刺破了宁静的夜空,将那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铁皮大虫炸得支离破碎。整列火车都被震得脱离铁轨,翻倒在路边。一霎时,哭声喊声响作一团。
一个中年男子的双腿被残破的碎片卡住了。他忍住剧痛,试图将腿拔出,却徒劳无功。他朝周围看了一眼,前一秒钟还是舒适惬意的环境,转眼间变得满目疮痍。他脱力般的躺到地上,急促的喘息着,痛意一阵强过一阵,男子终于抵不住疼痛晕了过去。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划破寂静的空气,仿佛一把泛着青光的利刃从半空猛地劈下来,不仅将整座公馆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也使所有人的心头蒙上一抹不详之感。
孟月生也醒了,他听到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接着就听到佣人惊恐的声音在赵振甫的门外响起,“老爷,出大事了。”
过了片刻,才听到赵振甫不快地质问声,“什么事!大半夜地闹腾成这样!”
佣人快速地说了句什么,就听到赵振甫本来有丝沙哑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气道:“混蛋!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说!”
孟月生不禁从床上坐起来,这时又听到赵振甫和佣人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跑过去。脚步声朝楼下去了,孟月生急忙追了出去,等他来到楼下,就看到赵振甫说了句“好,我马上过去”,便重重地将听筒按在电话机上。赵振甫看到他站在一旁,没好气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回屋里去!”
孟月生却不动,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振甫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才冷哼一声,道:“大哥出事了。我现在得赶快到大哥家里去。”
孟月生闻言,略呆了一呆,追上急急走开的赵振甫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是受了伤?还是……”
赵振甫不耐烦地摔开他的手,险些将他推倒,带怒道:“你管这些做什么!”可他走了几步,转念一想,却又停下来,扭头看向孟月生道,“大哥死了。你和我一块过去吧,也许到时候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孟月生应一声,在赵振甫的催促下,赶忙回房穿上衣服,临走时,他突然想起陈骆文给他的那包药,便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西装口袋里。他刚把东西装好,赵振甫就推门走进来,道:“穿好了吗?我们下去吧,车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孟月生也来不及答声,就跟着赵振甫一块走下楼,上了停在门口的轿车。车子走到半路,孟月生将车窗全部摇下来。赵振甫淡淡地瞥他一眼,以为他觉得车里闷热,才这样做,也未多想。孟月生趁他不注意,将装在兜里的药包攥在手心中,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车窗上,趁人不注意,将药包扔掉了。
他感觉到手心一空,不觉轻轻叹口气,心头也跟着一松。他抬手抹一下额头,发觉额头上不知何时出了一层汗。这时他的身子忽然泄气般的瘫软在座椅上。
他朝后靠在椅背上,稍微冷静一些后,侧过脸朝坐在右边的赵振甫看去,却见赵振甫那张多肉的圆脸上居然漾着一抹异样的神色,像是那种获得渴望已久的事物的得意,又杂着一丝戾色。
第十二章
“二爷!”
“二爷……”
“二爷。老太太在等您呢。”
一辆流线型的黑色轿车刚刚停下,就有身穿黑色丧服的佣人跑过来从外面打开车门。赵振甫随即弯腰走出车子。在另一边佣人打开车门,看到走出来的人是孟月生,不禁呆了一呆。
赵振甫朝孟月生丢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在此稍等片刻,自己却在佣人的陪同下,一同往老太太的房间走去。
赵老太太刚过罢七十大寿不久,就遭受丧子之痛,这使得原本健朗的老人的精神顿时变得萎靡不振。此时着一身黑绸长袍的老太太正歪躺在一张摆在窗下的红木短榻上。她的短小的身体因为发福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寿桃。赵振甫走进门来,看到母亲苍白的脸色,心中不由得一阵心虚。他的刚跨进门的脚步不禁顿了一顿。
“振辅,你来了。”赵老太太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
赵振甫急忙答应一声,紧走几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娘,我一得到通知就立刻赶过来。”
赵老太太点点头,似是很欣慰的样子。她朝赵振甫伸过她那只满是皱纹的犹如孩童大小般的手来,等赵振甫抓住了它,才泣不成声道:“振甫,你大哥这一走,赵家就只有靠你了!”
闻言,赵振甫的心头不可抑制地起了一阵颤栗,他的手也跟着抖起来。赵老太太的枯手本来被他握在双手心中,此时感受到赵振甫的反应,心中产生一股巨大的悲痛。在她看来,二子的悲痛是同自己相连的。她的呜咽随之倾泻而出。赵振甫一抬眼看到她那积在眼角折纹中的泪水,又立刻垂下了眼皮。
陈骆文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他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一头碎发凌乱不堪,脸上还泛着油光,等他走近了还能看到眼角上的黄色的眼屎。他看到孟月生也站在赵府的院子里,心中大感意外,不禁停下来,眼望着孟月生走过去。
孟月生从陈骆文的目光中看到了疑惑和愤怒。他转过身来,正面迎向陈骆文。等陈骆文走近,也不等他开口,率先从口袋中掏出一条白色的丝质手帕朝陈骆文递过去,笑道:“陈哥,擦一下脸。瞧你这副样子,倒要叫其他兄弟笑话。”说着话就把手帕强行塞到陈骆文手中。
陈骆文一把抓住他的手,同时将手帕往裤子口袋中一塞,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质问道:“你说,这件事是不是二爷暗中做的手脚!是不是你帮他!”
孟月生露出一脸不解之色,反问道:“你指哪件事?”
“哼!”陈骆文用力摔开他的手,“不要给我装蒜!”
孟月生远远看到赵振甫走了过来,低声且快速地在陈骆文耳边说了一句“陈哥太高看我了”之后,就绕过陈骆文快步朝赵振甫走过去。
陈骆文转过身来,看到他和赵振甫说了几句话后,便跟在赵振甫的身后一同走进了房子。陈骆文眼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走上露台,又一同消失在门后,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恶感,他微微皱起了眉。
“阿文。”赵玉霖看到他一人呆站在院子一角,便大声招呼他。
“哎!”陈骆文立刻换上一副伤心的表情,朝赵玉霖走过去。
赵玉霖等他走到身前,抬手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拍,将嘴贴到他耳边嘱咐道:“这几日我得留在这里帮忙办理丧事,赌场那边你要多用点心盯着。”
“是,玉霖哥。”陈骆文一面点头一面哈腰,一面保证道,“您尽管放心就是了,赌场那边保管不会出岔子!”
第十三章
陈骆文本想趁乱和吴鸿讲几句话,偏偏吴鸿忙地连影子也抓不住,他无法可想,只好无奈地离开了。此时天色已然微微发亮,陈骆文拖着因为睡眠不足而发晕的脑袋慢慢地沿着路边走着。他想起昨日夜里做的那场美梦,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回头远远地望向赵公馆,看着那栋气派非凡的洋房,眼皮不知为何突突地跳了几下。那梦里的金钱,美人,洋房,小汽车忽然在眼前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却又像烟雾一样被一阵风吹散开,不见了。
他摇了摇头,长长叹口气,看到前方跑过来一辆空车,便抬手招来车夫,等车子在身前停下,立即坐了上去。他刚坐稳,车子就被车夫拉着飞快地跑起来。陈骆文坐在车上摇晃着脑袋打起盹来。车子在家门口停下时天色仍未大亮。他跳下车子,去口袋中掏钱时,才发现孟月生的手帕还在他的身上。他看着手中这条纯白的手帕,不免呆了一呆。车夫立在一旁,稍稍有些发急,便出声提醒他付车钱。
“先生,一共是三角钱。”
“啊!哦,抱歉抱歉,我刚刚走神了。”陈骆文急忙掏出一把零钱来,拣出五角钱交给车夫,“不用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