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倒是听得陷入了沉思。
这其实是苏听风那个时代的理论。个体独立论完全是建立在孤岛理论的基础上,现代的社会学家认为每一个人生来就是一座孤岛,这是由人类的社会形态和人际交流模式决定的,也是由星空时代个体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
人类的交流模式决定了,一个人无法如何努力,都无法像蜂蚁一样,精确地把自身的感情完全传达给另外一个个体。同时,因为高等智慧与高等智慧引起的对于享乐欲望与生产资料占有欲望的影响,人的一生都注定要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掩藏自我的弱点,争夺那些能够属于自身的利益。
而不同的个体,利益就不可能完全一致,自然也无法做到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个体的感情与思想。
苏听风和夏云瑾对话过的那一天,夏云瑾并没有回复苏听风的评断。
但是那一天晚上,苏听风却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然后发现了多情册之中那一个线条分明的痴情轮。
他最后还是免不了稍稍吃了一惊。虽然白天里他和夏云瑾说了许多话,但却也并没有指望夏云瑾马上对他剖白内心,双手奉上痴情轮。可是苏听风没有想到,夏云瑾会在这样的深夜,就突然放下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夏云瑾应该早已经到了极限,只差那最后被他拨动了一下的细弦。
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刚起来,就在路上听到匆忙奔走的薄情宫女弟子传来的消息:“夏云瑾要离宫。”
苏听风愣了一下,然后就向着景白梦的住所疾步而去。
三十五、言出真心
夏云瑾要走。
景白梦惊愕到几近失态,表情略显可怕地问道:“你要走!?去哪里?”
“回京吧。”夏云瑾淡淡回答道。
景白梦听了,好一会儿才挂起一个十分笑不由衷的表情,说道:“你想家了?也难怪,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姑姑姑父了,他们也一定很想念你。这样吧,我让人陪你一起回去探望……”
却听夏云瑾说道:“我要回去了,不会再回来了,深深。”
景白梦愣在了原地,半晌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许久,她沉下了整张脸,表情变得十分冷厉,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夏云瑾闭上了眼睛,神情痛苦地说道:“我已经受够了现在的生活。景白梦,我要回去京城,娶妻生子,过正常的日子。”
景白梦默默地看着他的脸,一向骄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脆弱:“哪怕离开我?”
“哪怕离开你。”
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夏云瑾说出口时却觉得重逾千斤,说完之后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其实还有不舍,担心他离开之后景白梦会不会孤独,会不会还有人像他这样爱慕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这些年来,哪怕景白梦变得再强悍,在夏云瑾心里,她依旧是脆弱的,需要有人保护的那个……善良又可敬,可爱又可怜的表姐。
但是他知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结束这扭曲的关系,结束这悲哀的爱慕,在嫉妒与怨恨吞没他的理智,让他开始不顾一切地伤害对方之前,彻底放弃。
一年前出手杀死那俊秀漂亮却又心思狡诈的男人时,夏云瑾的心里仿佛就被放出了一只猛虎。那之后,他不止一次想要把景白梦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清理干净。
第一次杀人是被迫,接下来就变成了欲念。
之所以没有再真的动过手,是因为自从那一次之后,整个薄情宫都对他步步防备。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心里,也知道,如果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和景白梦就真的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夏云瑾一直觉得他和景白梦的关系是不同的。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却明白了这不同终究还是有限。
再不同,景白梦还是永远在他身前一丈之遥。她身边换过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而他却终究只能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
他终于如曾经所愿把深深姐换成了深深,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拉得越发遥远了。
他始终学不来像个小丑一般献媚于她。在夏云瑾的心里,他习剑,他跟随于景白梦,都是为了保护她。即使理智一再地告诉他,景白梦早已经不需要他保护,他却仍旧转不过这个弯。
是时候认清事实了。
他的倔强,他的坚持,对景白梦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景白梦问道:“为什么?”
夏云瑾回答道:“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这种夫妻不像夫妻,姐弟不像姐弟的情况。深深,我累了,我要走了,回去京城,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景白梦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夏云瑾沉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景白梦。
景白梦带着一丝受伤,说道:“我记得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夏云瑾回答道:“我后悔了。”
他什么也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辩白,然而这样的回答比任何辩解都更让景白梦觉得无可追问,无力辩驳。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很长时间之后,夏云瑾说道:“对不起。”
然后他转身就往外走去。
景白梦想要叫住他,却又没能叫住。
这事情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薄情宫。这一日清晨,景白梦最终还是重新追上了夏云瑾,与他关在屋子里商量了许久,然后一脸阴沉地与夏云瑾走了出来。
她说道:“云瑾公子明日便要离开薄情宫,我今夜要为他设宴饯别,通知诸殿公子。”
苏听风到来的时候,听到的只有这么一句。
夏云瑾一路从屋门口拾阶而下,表情既无波动也无戾气,出人意外地平静。苏听风在石阶下望着两人,却见到夏云瑾意外地对他笑了一笑。
很多薄情宫弟子几乎从来没见过夏云瑾露出过笑容,一瞬间都惊呆了。才有人发现,原来夏云瑾不发狠的时候,竟然也十分俊秀。
怪不得宫主喜爱他。
夏云瑾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然后与苏听风擦肩而过,慢慢地往外走了出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景白梦却只是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背影。
苏听风看着夏云瑾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由地抬头望向了景白梦,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却发现景白梦也正在直直地望向他。
苏听风站在台阶下,听到景白梦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问的是苏听风对夏云瑾说了什么,而不是问他是不是对夏云瑾说过什么。显然她已经十分肯定,夏云瑾的变化与苏听风有干系。
那一句虽然是问话,却又不是询问。
苏听风其实有些无奈,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言不讳地分析了一下夏云瑾的心态和苦恼,竟然会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苏听风见景白梦神态激动,倒是迟疑了一下。
却见景白梦再一次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或许是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导致了内劲外发,每一步走过的时候,都在石质的台阶上留下了细细碎裂的纹路。
每一步踏下,都像是踏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宫中弟子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景白梦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苏听风问道:“跟我什么关系?”
却见景白梦表情扭曲,说道:“每一次都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每次都要从我身边带走一个人?这是你让我变美的代价吗?”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景白梦的神色狰狞,声音痛苦,说道:“难道不是吗?五年前,你离开了,表哥没过多久了也离了京都……苏听风,你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苏听风愣住了——常素臣离京,难道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却不料景白梦说完这一句,竟然直接冲了过来,一掌带着凌厉劲风,向着他直挥而去。
苏听风愣了一下,法则力直灌全身,一个“春泥护花”形成内劲的护罩,直接与景白梦的掌风撞击在一起。
景白梦的内力极为深厚,但是苏听风的路数本来就与这时候的人不同,所以也不遑多让。两人的劲气相撞,景白梦才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苏听风,一收掌,回头又击出了第二掌。
第二掌她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用出了九分的劲道。劲风相撞之处,连厚实牢固的石坪都被撞击得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站得近前的薄情宫弟子甚至直接被气劲刮到,身上被划出一道道血痕,不得不急忙后退躲避。
景白梦的强大宫中众所周知,而苏听风的厉害大部分人却是第一次见识到。战斗中景白梦数次出手都没伤到苏听风,顿时放开了顾忌,一掌又一掌延绵不断地向着苏听风挥袭而去。
但苏听风却只是露出一脸无奈,祭起护身气劲,始终只躲避不还手。
气急败坏的景白梦,竟然全然奈何不了他。
只是景白梦内力耗损,整个石庭被她的气劲损坏得七零八落,那掌气自带轰鸣之声,看得宫中弟子惊叹不已。她越打越起劲,根本就不肯停手。苏听风最后只叹了一口气,一招“厥阴指”,打中了景白梦的胸口。
景白梦不妨他突然还手,只觉得这气劲蓬勃古怪,然后就觉得浑身内息一滞,接续不上,竟然直接摔在了地上,喉头吐出一口腥甜。
苏听风见景白梦吐血,就知道自己用力略过,正想到上去看看景白梦状况如何,结果就见在场的所有薄情宫弟子——包括之前被劲风刮伤的,都挡到了景白梦的面前,拔出了长剑。
苏听风愣了一愣,没想到那些年轻弟子竟然还会动手。
然后他的声影如同一片轻盈蹁跹的绿叶,只是几个闪身就直接越过了一群弟子,出现在了景白梦的身边。
年轻弟子色厉内荏地围了上来,叫道:“住手!”
却听景白梦说道:“退下!”
苏听风说道:“抱歉……我控制不好气力。”
景白梦气恼异常,她这样怒火冲天,结果苏听风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然而她也暗暗心惊,苏听风五年前就功力深厚,行踪诡秘,而现在景白梦也已经算是一流高手,遇上苏听风竟然似乎没有一合之力……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她咬牙切齿,对苏听风说道:“我恨你!”
苏听风“哦”了一声,没想到这句话应该如何回应,就索性也不回复了,只是半跪了下来,对景白梦施了几针,暂时缓和了她的伤势。
景白梦看他的动作和表情,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她咬牙切齿的声明。苏听风的武功之高,也出乎了她的想象——几年前她只会粗劣的拳脚功夫,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个少年的深不可测,而五年后,她惊愕的发现,这一切似乎也没有变化。
也许就像他打败景白梦的那随手一指一样,他对于景白梦的那些爱与恨,也毫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角有了泪痕,一只手攀住了苏听风的手臂,肩头耸动,竟好像在哭泣。
苏听风十分意外,因为景白梦竟然开口对他说道:“对不起!”
白梦这个人真是喜怒无常。
苏听风心里感叹了一下,然后说道:“没关系。”
三十六、刺客来袭
虽然苏听风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完全无辜的,而景白梦也开口说了“对不起”,但是宫中弟子们还是对苏听风的意见很大,几乎毫无伪饰的忌惮与敌意。
苏听风的处境瞬时间就有了很大的改变。
若不是震慑于苏听风武力的强大,宫中弟子们绝对不会对他太过于客气。然而即使见过或者听说了他与景白梦的一战,许多女弟子还是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警惕与不忿。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地白绝就以景白梦的名义约束了宫中弟子的行为,要求他们一如既往地尊重苏听风。
因为这件事,白绝还特意单独地宴请了苏听风,让他不必把宫中弟子的态度放在心上,还对他讲述了一下景白梦的近况。
景白梦的伤势其实不重,苏听风治疗过后更是基本上没什么事了。只是景白梦的情绪很差,不太想要见人。除了白绝,宫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能进她的屋子。
有一点白绝含在口中没说的是,景白梦其实有点在等特定人物来看望的意思。但是她到底在等谁,就连白绝也猜测不出。
不过,比起苏听风,白绝觉得她更像是在夏云瑾。
但是夏云瑾虽然在午后听说了这件事,可是最后他却只是询问了一下景白梦的情况,听闻她的伤势无碍,只沉默了一会儿,就没有再询问。
当天晚上,白绝就宴请了苏听风,对他解释弟子们的事情,并与他道歉。
苏听风其实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虽然偶有接触,但是对于苏听风来说,这些女弟子与路人也差不多,他自然不会十分在意。
但是白绝郑重其事,反而让他有些意外。
照理说,白绝与景白梦的关系更为密切,他以为对方的意见应该更大才对。
所以他开口问道:“我以为你应该比那群小姑娘更生气才对?”
但是白绝只是言笑晏晏,解释道:“我知晓苏少侠已然手下留情。宫主有时候比较任性,还要多谢少侠容忍了。白绝这一杯,先干为敬。”
对方态度如此殷勤,苏听风也不好执意拒绝,于是也饮下一杯酒。
两人这一对饮,就过了小半个时辰。
酒过半巡,苏听风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异常,于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起来,发现是宫中远处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动静在夜里未免太过喧哗了一些,很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听风站起身,说道:“我去看看情况。”
白绝立刻跟了上来,说道:“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动静传来的方向赶去,行到半途的时候遇上了匆匆前来寻找白绝的弟子。对方看到白绝,就开口叫道:“绝公子!”
白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对方略带惊疑地望了一眼苏听风,才对白绝说道:“方才宫主遇刺了,宫中怕是闯进了外来者,宫主已经下令立刻封锁整个薄情宫,让弟子来通知公子速速过去。”
白绝听了,立刻加快脚步向着景白梦所在的宫殿直奔而去。
两人到达地头的时候,发现景白梦已经二次受伤。但这次的受伤与早上不同,十分严重,肩头整个被一根弩箭穿刺而过,上面还流出了黑血。
弩箭竟然还带着剧毒。
景白梦已经吃下了压制毒性的祛毒丹,但是显然效果不是很明显。她努力保持着神志清醒,却明显已经陷入了恍惚。
白绝问道:“怎么回事!?刺客没抓到?”
景白梦说道:“不怪他们,是对手难缠。”
白绝继续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景白梦稍微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何路。”
白绝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女弟子已经把景白梦肩上的弩箭给拔了出来,用布条包好放到了一边,但是那箭毒却不知道如何处理。
苏听风虽然也很想知道刺客的身份来历,但是很显然目前景白梦的伤势更为重要。他拍了一下正在为难中的女弟子的肩膀,说道:“让我来吧。”
女弟子看着他,似乎有些犹疑。
景白梦于是主动开口说道:“让他来吧。”
有了景白梦这句话,女弟子才退到了一边,把地方让给了苏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