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墨闻言愣了一下:“这也行吗?”
“试试呗。”季华鸢随意地耸耸肩:“你平时都不许愿吗?”
“许啊……”翟墨随口说道:“希望自己新的一年不受伤,不生病,少惹王爷发火,多领奖赏。希望暗影云天年初考核蝉联首位,希望南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季华鸢听了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推了翟墨一把:“这算哪门子愿望。”
“粗人一个,又没家,我还能许什么愿?”翟墨淡淡地笑:“以前你父亲……我师父在的时候,我还会带上他老人家。希望他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天天开心什么的。”
季华鸢听到自己的父亲,目光突然又远了。翟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并不知道前阵子北堂朝和季华鸢闹的那一出,便连忙转移话题道:“你呢,你的新年愿望呢?”
季华鸢聚回视焦,淡笑道:“我也差不多,每年都那一个,没实现过。”
翟墨心头一冷,忍不住低声问:“和你父亲有关?”
季华鸢闻言轻笑一声,轻声道:“没关啊,当然没关。不在身边的人,许什么愿呢。我的愿望,都是关乎亲近者的。”
(五)
翟墨非常明智地没有再问下去。能让季华鸢许进新年愿望里的“亲近之人”,那除了北堂朝,还会有谁?直觉告诉翟墨,好奇心害死猫,这种时候快点转移话题才是聪明之选。
季华鸢在一边衔着一抹笑看翟墨圆滑地转移话题,也不戳破,只是笑眯眯地随着他闲话开去。
谈话的气氛一直维持得很好,翟墨望着远处慢慢走进视线内的那个尖尖的檐角,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他对此番谈话非常满意——首先,季华鸢没有拿他恶搞。其次,他成功地向老板娘告了老板一状。再次,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个不应该被他知道的秘密。最后,受到了季华鸢的点拨,决定用心许一个新年愿望,以观后效。
季华鸢在旁边看翟墨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笑,他老远看见那间陌生又熟悉的宫殿,表情纠结了一番,最终化作一股释然的笑意。他停下步子拍了拍翟墨的胳膊:“行了,到了寝殿门口了,你就别往里送我了。”
翟墨闻言犹豫了一下,继而非常坚决地摇头:“不行。”
季华鸢对他的拒绝感到一丝意外:“不会吧?”
“不不……你别误会,”翟墨连忙摆说严肃说道:“是王爷交待,平平安安送进寝殿。我只是不肯给王爷一个再罚我折腾我的借口罢了。”
季华鸢闻言觉得自己非常受重视,非常开心,于是便乔装出一幅乖宝宝的样子乖乖地让他英武能干的翟墨“大哥”送进了寝殿,甚至还靠着门对远去的翟墨挥手:“翟墨大哥下次再来玩啊~我让我妻好好奖赏你~”
翟墨背对着寝殿门口忍不住脚下一顿,嘴角抽抽着离开,心道:“你让你夫瞧见了这一出,我还有命吗?”
季华鸢看着翟墨僵硬的身影远去不见,然后非常愉悦地笑出了声。他深吸一口冷冽的风,打量了一圈布置得奢华而温馨的寝殿,突然觉得宫里也不错。
至少,可以耍耍大牌嘛。季华鸢朝远处的小宫女一勾手指头:“过来。”
小宫女掂着小碎步挪过来,季华鸢打眼一看,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的,还挺好看,便妖孽地一笑:“快来跟我说说,你们后宫里现在最受宠的是谁?”
小宫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从王府里来的贵主儿上来是这么一问,然而她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乖乖地作答:“是清舒殿里的舒娘娘。”
季华鸢心道果然,却还是忍不住惊喜地挑了挑眉:“娘娘?”
上次见面,还是舒美人来着。季华鸢心想着北堂治果然沦陷了,看来这货和北堂朝一样,不,是比北堂朝有着更深的恋母情结,对那些温柔安静的女人没有半点抵抗力。
“噢,是半月前刚刚封的妃,有孕封妃。”
“唔,我知道了。”季华鸢点点头,心道相逢一场(奇妙的相逢),又逢人家照顾那么多天,也应该去关心一下,即使舒美人现在应该已经认不出来自己了,至少也得去看一眼。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作为舒美人的夫君的弟弟的爱人,这关系应该还是非常名正言顺的。
“舒娘娘人呢?”
“好像在不远处的梅园里和众位主子一同闲坐。”
季华鸢笑了:“甚好。你叫什么名啊?”
“奴婢子莺。”
“好名字。走吧子莺姑娘,陪我去园子里逛逛。”
北方的冬天,处处皆同,白雪红梅,无出奇却也不落俗套。季华鸢在子莺的领路下将周围的景观看了个大概,虽然没什么惊喜,但也非常满意。其实哪里都差不多,这宫里的梅花雪景和王府也没什么不同,若真要他说出个区别来,那大概就是王府的梅枝更加自然随意,而宫中的梅花修剪打理得更有讲究罢了。人工成分更大些,没什么不好,季华鸢绝不是那些一味强调自然是美、人为是俗的酸秀才,在他眼中,各有各的好。王府的梅花画来非常有风骨,宫中园子里的梅群也能点染得大气磅礴。
在真正的画家眼里,没有什么是丑陋的。即便是丑,跃然纸上也成了美。就像他看待北堂治那些妃子,纯真善良如舒妃当然好,可那些爱使小性子有些小刻薄的也有可爱之处,大体上只要一个人没什么歹毒害人心,季华鸢就不会当真嫌恶人家。毕竟是一个画家,总有执笔落色的胸怀。
到了园子深处,很快就听见了女人的谈笑声。脂粉味盖住了梅香,季华鸢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笑:还好,还好这宫里的女人用的脂粉不是俗物,不然他当真要被熏死在这园子里了。季华鸢眼角转出几分笑意,然后在子莺的指引下落落大方地走到亭子里那一众女人之间,随性一笑:“娘娘们好雅兴,不如华鸢也来凑个热闹?”
季华鸢一来,亭子里自然炸开了锅。虽然这亭中都是近几年的新人,不过他季华鸢的大名,后宫之中但凡有点脑子的谁没留心过?这些女子都知道,季华鸢是北堂王的心头肉,而北堂王是皇帝的心头肉,这个人自然轻慢不得。更何况季华鸢可是赫赫有名的南怀才子,书画大家,人又生的绝世风华,谈吐得体,哪个女子不喜欢?
“当然好,快坐快坐。”和舒妃同样贵在妃位的另一名女子笑着叫人搬来了凳子,季华鸢笑着道谢,然后大方地抖袍落座。那红烈胜梅的衣摆若即若离地垂在一地的白雪上,季华鸢微微一低眉,在场的妃嫔美人们无不更加激动。
季华鸢谦和地笑着,略略一抬眼,飞快地将周围人扫视在眼下。这亭子里一共六个主子,包括舒妃在内有两个妃位,其余四人有一嫔、一夫人、两美人。季华鸢这一眼扫出去,收获了一筐满怀期望和试探的眼神,他在心中暗道这风头还是有点没收住,却又不知道和这群女人们谈点什么话题,一时间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拿起子莺刚好捧过来的茶掩饰了一下。
他没由来的有些想念翟墨,或者朱雀更好,总之是一个非常能侃的人,来帮他分散一下火力。
季华鸢硬着头皮喝茶,喝完茶吃点心,吃掉一块,抬头,大家仍然在盯着他看。季华鸢无奈,只好再吃一块,这一次季华鸢吃得很慢,他将那块明明天天见得着的奶莲酥吃得精细无比,他仔细瞪大着眼睛看着那点心上的花纹和字样,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再一小口地将那些花纹慢慢咬进嘴里。
他发誓,他这辈子没有过这么斯文的吃相。
令人崩溃的是,他吃完了第二块点心,抬起头,那群久居深宫的女子仍然在不约而同地看着他,没有半点不耐烦和松懈。
开玩笑,这些可是皇上的女人!她们最擅长什么?女红吗?错!琴棋书画?错!生孩子?错!勾心斗角?大错特错!
她们最擅长等啊!她们可是这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女人!
季华鸢想透了这一点后深深地在心中扶额。他盯着那点心盘子,心里暗暗掂量着,自己要是开始吃第三块,北堂朝会不会被人家说亏内。
就在这个尴尬得铃儿响叮当的时刻,终于还是得有人挺身而出。舒妃发挥了她作为舒美人时就胜人一筹的聪明和善解人意,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华鸢是王府的人,很少入宫来。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再过两月就要出来见人了,到时候,华鸢可要作为孩子的小叔叔给包个大红包啊。”
季华鸢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舒美人,季华鸢祝你早登皇后尊位!他抬手用手帕简单擦了擦嘴,然后爽快地笑了,看了一眼舒美人已经像是揣了西瓜的肚子,说道:“当然没问题,我的,北堂朝的,都少不了这孩子的。这孩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皇叔和我怎么可能亏了他?”
舒美人闻言也笑,这样的笑容季华鸢非常喜欢,他在心里想,其实北堂治也很有眼光,这个女子不惊艳,但是当真温柔善良得让人心醉。他的视线忍不住又落在了那个浑圆的肚子上,隔着一层厚厚的粉红色棉袄,季华鸢却仿佛可以看见那个未出世的小宝贝一样。
他一时间好像入了迷一样,突然伸出手问道:“我能摸摸吗?”
(六)
舒妃闻言一愣,按理来说,季华鸢提出这种要求绝对是无礼的。更何况她自认与季华鸢并不相识,就更遑论熟稔了。退一步讲,即便她真的不介意,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季华鸢这不是要害她吗?
亭子里静了一瞬,季华鸢话说完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危急关头,他那点紧张和尴尬反而没了。季华鸢自然而然地往后靠坐了一点,收回手笑道:“舒娘娘当真了,华鸢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您是皇上最宠爱的舒妃,即便华鸢和您也算能攀上亲戚,也不好对您失礼。”
舒妃这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缓出几分柔和的笑意,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孩子,等孩子平安出生,一定要它好好亲近亲近你这小叔叔。”
季华鸢爽朗一笑:“一言为定。”
季华鸢终于拨过了这个话茬,心底放松了一些,便笑眯眯地转过头去佯装欣赏梅林了。他轻轻合着茶杯盖,心下忍不住笑话自己局促,没想到在壶心观里待了两年,都不会和女人周旋了,远不如当年潇洒的状元佳公子了啊。
季华鸢正腹诽自己时,忽然听见最初给他布座的那个娘娘娇笑了一声,便回过头去。那女子同样贵在妃位,封号为怡,和舒妃坐得很近,此刻正将手轻轻搭在舒妃的肚子上,笑道:“华鸢公子说得很对,舒妃你本来就是皇上捧在手心里的人了,现在又有身孕,待到那一日小皇子诞下了,这中宫之位……”怡妃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继续笑眯眯地看着舒妃的肚子。然而季华鸢发现,舒妃的表情非常明显地僵了一下。
季华鸢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莺莺燕燕们就已经捧声一片了。
“是啊舒娘娘,圣上有多爱护您,姐妹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到时候龙胎落地,若真的是小皇子,只怕日后圣上也再难摆驾我们殿了,舒姐姐好福气,也别忘了妹妹们啊。”
“谁说不是呢?都是一起入宫的姐妹,这才多久,这就看出差距了。诶,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前阵子触了龙须被皇上打发掉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她可就没有您的好福气。”
“忘了忘了,我也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嗨,这后宫宠辱变化太快了,来人如流水,谁又能记得住谁呢?”
讨论声越来越热烈,季华鸢其实是个局外人,但他在一边听着听着,也觉得越来越不对味了。他从对面那些女子脸庞上一个一个地扫过去,忍不住摇头叹道:这就争起来了,女人善妒真是不可爱。这些人即便是真的想用话讥讽舒妃两句,这话说得也太浅薄放肆了。
怡妃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亭子里的议论,目光忽然落在了季华鸢身上,她笑着抚了一下宽大的衣袖,然后柔声道:“这天子的后宫里就是这样,姐妹们进了宫,有幸留在了皇上身边,就注定了要承受这深宫女子命运的飘摇。荣辱变化,那也要看个人命数,徒叹息且左右不得。”她说着,听起来是对其她妃嫔的劝诫,目光却始终落在季华鸢身上。季华鸢嘴角衔起一抹笑对上她,心道这女人怕是要拿自己当刀使。
果然,怡妃顿了顿,而后握着舒妃的手说道:“妹妹你且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和腹中的孩子吧,后宫恩宠如流水,若要长宠不衰,哪个不是母凭子贵、以子傍身的?只盼你生下一个皇子,那就比生公主要有依靠得多了。若说我们女人,真要想要一世富贵荣华且无需忧心得失的,其实嫁一个两情相悦的王侯将相才是最好。”她说着,转过头对季华鸢笑道:“华鸢公子与北堂王两情缱绻,我们王爷有多爱重您,那才是人尽皆知的。要叹只叹不同人不同命,我们靠身于天子家,便要多为圣上体谅和承担了。”
舒妃闻言愣了一下,自她承宠以来,尤其是怀了身孕后,已经听惯了这些夹刀夹枪的话。其实她自己本是并不走心的,她喜欢皇上,所幸皇上也喜欢她,她怀上了皇上的孩子,自觉已经非常幸福和满足。从她进宫那刻起,她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夫君不是自己所独有这个现实,那些人出于妒忌也好出于埋怨也罢,说的那些话,无论是泼凉水还是借记给她扣什么帽子,她也从未真的往心里去过。
人啊,不就是活着一个自在平和吗?
然而今天不同,今天这亭子里来了一个身份微妙的男子。说实话,她并不清楚季华鸢到底是敌是友,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季华鸢是个聪明人,剔透得令人发指。她第一次为了这些女人的冷言冷语感到一丝懊恼,她不想在生人面前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末了,她终于只是轻叹了口气,在季华鸢接话前抢着开了口。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圣宠理应冠后宫,其实我倒希望腹中是个女儿,日后若是众位姐妹们诞下了其他小皇子小公主,我希望我女儿能当好一个像样的姐姐。”
季华鸢挑眉,他注意到舒妃说这话时的眸光微跳,她的情绪很真实,倒不是为了解围而扯谎。季华鸢视线一转,突然想起了北堂朝形容过的他的母妃,眼中的笑意变更深了几分。
北堂治没有看错人,这个女子,真心像先太后。她说她想要女儿,至少,这一胎想要女儿,不仅是真心,而且是真的聪明且不争。
季华鸢笑着捏了捏手指,决定开口帮人了。
“哎,怡妃娘娘这话说得太对了!”季华鸢说着,笑得特别诡秘的样子,他这话声音很大,与方才的沉默尴尬判若两人,出口反倒是把怡妃和舒妃都吓了一跳。两个人一起朝他看过来,季华鸢注意到舒妃似乎是有些担心的神色。
哎,太不信任我了——太不信任你的猫了,看我为你扳回一局。
季华鸢轻咳了一声,然后顺手从亭子外头伸进来的梅枝上摘下一朵梅花,撕下一片梅花在鼻下深嗅,然后快活地笑出了声。
这亭子里此刻安静得要命。舒妃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到底意欲何为。怡妃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她并没指望季华鸢说话,不过反正季华鸢也是个外来人,她倒也没什么戒备。其她的小美人心理活动就比较复杂了,有天真者当真带着好奇的探询看着季华鸢等下文,城府深一点的则忧心忡忡地将视线在怡妃、舒妃和季华鸢三者间飘来飘去,不知道等会自己该怎么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