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当年为何没当成状元?”
“听说是跟男子私通,被逮住了……”
砰——条凳上没坐稳,我摔了个平沙落雁……
“肃静!”
贵公子们立即噤了声,目光中却不见半分敬意。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抖着袍子上的尘灰。
先生扫视全场的眼中雪亮:“考试现在开始,请诸位把与考试不相干的物件统统收好,放到为师面前的箱子里。”
先生话一说完,立刻有人接道:“我就跟考试无关,那,我也该呆在箱子里?”
我猛一抬头盯前方,心中颇震撼。
这位公子爷,您耍大牌也看下场合吧?海川君虽只是一介教书先生,可人初来乍到就做了首席先生,嘿,指不定跟秦大院长沾了什么亲,带着什么故呢……若一个不高兴,给你使点绊子穿双小鞋,你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不过,海川君只是冷冷瞥了那语不惊人死不休一眼。分发试卷的手连顿都没顿一下,仿佛那句顶撞不过是只叮了犀牛皮的蚊蚋,不痛,不痒。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人见此状,似连带着被犀牛震住了,立刻都换了副恭敬表情,纷纷上前缴械。海川君冷眼看着。到我时,海川君目光一凛,沉声让站住。
我回身欲恭听,却见海川君伸出手,渐渐向我靠近,探到我肩上……
耳畔依稀仿佛荡着那句话:“听说是跟男子私通,被逮住了……”
我大大咽了口唾沫。海川君,你我年龄差距太大,实在不太合适……
海川君手越过我肩,从我背上撕下一张纸。
我一愣。定睛一看,那上面用笔墨画的,是一只壳上无纹的乌龟,四足缩在壳中,双目可怜兮兮望着画外,暗送秋波……
周围大哗,我大惊。他外婆的,此画不是暗讽我子车廿家徒四壁,以色侍人,是一只不知自爱的王八,就是骂我是秦小姐那个缩头缩脑的乌龟女干夫!
羞怒之际,见海川君望着前排一个人道:“同窗间开玩笑,还是该有点分寸。须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平日一点小顽笑,不定会酿成大祸。”
我默默听着,拳头攥得死紧。给我贴字条的是哪个,海川君在说的又是哪个,此时我心明如镜。
颜司铭。丰良县最大的大财主,颜孝亭的独子。
这趾高气扬的纨裤子弟,没节操的无良纨绔!
我来到书院第一天,他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不过是没留神将墨水甩到他一件锦袍上,这厮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众人不敢出言相劝,愣是让我晾了一晚上窗檐。若不是同室的江贤偷偷塞给我一床小薄被,恐怕我子车廿早因风寒而殁了,我娘操劳一生,最后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后来摸清我家底,知道江离苑老鸨曾带着卖身契上门找我,书院中有关我与南馆间干系的难听话,更如离离原上草般,火烧不尽,风吹又生。清者自清!我子车廿自是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嘴长在别人脸上,我还不致没涵养到跟人蹬鼻子上脸。
然心底,终究是愤愤。
此刻海川君替我平反,我颇感动。
颜司铭轻哼一声,眼珠子快瞪到天上去了。我想起出门前娘的教诲,强自压抑怒火。
众人各自归位,一室之内很快仅闻纸张翻动之声。
凝神答卷,不多时便书磬,正欲交卷,眼角忽瞥到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隔着疏落竹帘,窗外之人冲我浅浅一笑,清雅尽现。
我滞了一滞。目光凝望之,这惨烈血腥的考场中,我竟想起了疏林中的两抹白月光。许是眼花了,明明是张半旧不新的竹帘子,怎么看上去倒成了影影绰绰的珠帘?
我用力晃晃脑袋,定眼再看,哪知入目的不是帘外笑颜,而是直直瞪我的一双牛目。我立马转过头,装模作样地思索一番,方交卷走人。
行至门口,忽觉脖子上凉飕飕的。是天太凉了吧,我拉高衣领……
“站住——”
〇六
我慢慢转过身,一揖:“先生。”
海川君负手道:“你叫子车廿?”
我连忙点点头,下意识拉了拉衣领。眼角余光中,考室里头纸团纷扬,一阵雪花飞舞。
先生对背后情景毫无知觉,只面无表情道:“先在此处候着,为师有事找你。”
我立刻石化了。脑中不断飘飘荡荡的,只有一句话:“听说是跟男子私通,被逮住了……”
跟男子私通,跟男子私通……
我默默立在门口,陆续交卷陆续出门的同窗见状私语,我只作不见。
皆因脑海中,阳光被海川君这高大泰山一档,天地骤暗。我迅速化作一堆沙丘,不断陷落……
“卞仁,为师知你家境清寒,身无长物,素日读书囊萤映雪,为人谦恭本分,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海川君站在阅卷室的书案前,目光意味深长。
卞仁是我的字,取生于卞县,成于仁和之意。据我娘说,卞县是我爹的故乡,因闹了瘟疫,爹在我才两个月大时就殁了,娘带我跋涉千里,逃到了丰良县。
唤人表字,这可是亲近之意。又说我乖巧懂事……我生生打了个寒战。
我脑袋瘪瘪耷拉着,衣襟暗暗拢了拢:“先生能如此说,学生感激涕零。卞仁自知有所短,方有流言蜚语缠身,今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不负先生一番教诲。”
海川君眉头一颦,目光幽深:“卞仁,你可知道,为师因何事召你前来?”
我浑身抖了抖,颤巍巍道:“先生念学生读书清苦,此番特意教导之,以示鞭策。学生惶恐,不敢辜负先生厚爱……”
目光从我的鞋尖滑到海川君的鞋尖,鞋尖岿然不动。心情却从波峰跌到浪谷,又从浪谷攀上波峰,悠悠转转,忽冷忽热。我安慰自己,海川君一把年纪的老学究了,也许,大概,应该不会对我这小毛孩怎样的……
“哼,鬼话连篇!”海川君突然拍案,力道大的跟拍黄瓜似的,“为师问你,这样什物你要作何解释?”
情势陡转!目光立刻从他鞋尖抽回,几个寰转,砸到案上一团咸菜——哦,不,废纸上。
我懵了。
“学生并不认得此物。”
“不认得?”海川君双眼微眯,瘦骨嶙峋的指头戳了戳那团什物,“那为何它会从你案上滚下来?”
……从我案上滚下来的???
我瞠目结舌,一时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寒江独钓图,白愣愣的。
可看到他眸子里迸射的寒光,感受到前头那股迫人气势,当头棒喝之感油然而生。先前的胡思乱想早一扫而空,我蓦然想起,自己的确见到过这厮。
“看你这副模样,似是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就在学生答题答到一半时,忽的瞥见,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囫囵东西。学生心想,此物当是某位兄台不留神扔出的稿纸,先生教导非礼勿视,故学生未多看一眼,直接掸飞在地。”
中华民族素有路不拾遗之美德,这可是海川君昨日才解读过的典故。吾乃一前程远大的好学生,自是要遵循此等优良古风。
可看先生如此反应,又想起方才考室中那阵雪花,难道……此乃其余学生互通音信的,鸿雁?
我一阵后怕。幸亏当时没打开来看,否则就真是瓜田纳履李下正冠,有理都说不清了。
那,海川君为何找我来?莫非是想让我,弃暗投明,卖友求荣?
该装傻时且装傻。若将那些个公子哥儿鸿雁传书之事抖了出来……呵呵,谁的下场更为凄惨,我心中雪亮。
于是我道:“先生,学生恪守先生瓜田李下的教诲,不知此举有何不妥?”
海川君横眉竖目:“有何不妥?大大不妥!”似是气得不行,喘了几口气,又道:“考场之上,你与颜司铭互通有无,此非徇私舞弊,又是什么?若非大大不妥,难道还要看你二人……额手称庆?”
我木然迎上海川君凛然的目光,又愣了。
我,和颜司铭,互通有无?
“那纸团从你案上滚到颜司铭脚下,此乃为师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不成?”
什么,抵赖?天大的误会!颜司铭和我可是仇人,仇人诶!仇人见面,眼红还来不及,岂有狼狈为女干的道理?
我赶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解释了一番,海川君板着脸听,眼光忽然闪了闪,似被外面的什么东西给吸引过去了。
“颜书衡,你站住!”
在外头探头探脑,不知看去了多少的颜司铭也被请了进来。我看着那人,牙痒手痒,就差冲上去掐他脖子了。
“这个?”颜司铭捏着纸团掂了掂,邪邪一笑,“我折纸的技术,向来独一无二。没错,这是我传给子车同学的。”
我一滞,内心悲愤无比。颜司铭,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子车廿虽不是宝剑可杀敌,却也不是软柿子,可任你拿捏!
“先生……”
“海川先生。”
一个带点磁性的声音闯了进来,打断我话。碎掉的瓷片一样,羽扇一般挠人心。我忍不住扭头。入眼的,是一张映着桃花的脸。
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漂亮的男人,竟然不去江离苑当花魁?真是……暴殄天物。
〇七
我一时看的双眼发直。男人也看到了我,目光落到我脸上时,眼中闪过一丝精亮,很快又转向面色沉肃的海川君。
海川君木板板见礼:“不知今日吹的哪般好风,竟将颜老爷给吹了来?”
颜老爷?姓颜的老爷?
方才还热烈的目光立刻结冰。这丰良县方圆十里,除了大官人颜孝亭,颜司铭他爹,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颜老爷?
哼,下梁不正定是因为上梁歪,有颜司铭这个混球儿子,上头还能是良善之辈的老子?可见颜孝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这颜老爷似乎保养得太好,看上去忒年轻了点……
男人含笑回礼,我凉薄看着。“先生这是要做什么?”他掸着衣袖上的雨珠,意味深长扫了眼旁边老神在在的人,转回去霭声道,“是不是犬子又犯了什么错?”
海川君道:“看眼下情景,加上书衡自白,恐怕,他二人要将考试舞弊的名头坐实了……”
“且慢——”我急忙开口,众人各色视线中,我向海川君作了个揖,“张先生,请听卞仁一句。学生并未看过这张纸条,更不曾在上面写过答案。”
海川君冷言:“老朽并未说你写过答案……”
我道:“也未写问题。不信,学生可写几个字,先生一验便知。”
颜孝亭笑盈盈插口:“听起来不错。不过,这现场写字,笔迹可随意更改,如此一来,验字岂非多此一举?”
我暗中冲他翻了个白眼。海川君蹙眉,眼色清寒:“不止是字迹问题……”
颜司铭闻言再度邪笑,我不由一阵发怵。
刚想开口,忽有人笑道:“书衡兄,子车兄,到处找你们,原来你们在这里。”
这声音……我回头,眼中一亮。门口穿着月白布袍的人挥挥手中书本,浅笑道:“你们的书忘拿了。我刚好看见,遂顺便帮你们带一带。”
颜司铭脸上陡然一寒。
大概是我的错觉,颜孝亭眼中亦似乎深沉了一些。他含笑问道:“这位公子是?”颜少爷阴阳怪气地抢答:“我们宿馆里打杂的。”
来人不语,算是默认。他的确会因为手头拮据,偶尔帮同窗跑腿做杂活。
颜孝亭的问题不了了之。一干人见完礼,来人又道:“方才听你们似乎在争论字迹问题,正巧,两位兄台的书都在此,张先生何不借此二书一验?”
对对对!这也是我想到的办法。就是不知为何,本来水到渠成的法子,经此人的口说出来,却生出股醍醐灌顶的味道。
我冲他感激一笑。他含笑回望我一眼,云淡风轻间,将书在案上摊了开来。颜司铭一张脸早化了霜打过的落木,青黄中泛着白。
两本书,两种笔迹,仅一本与纸上相同。这场救火的雨很及时,带了点雷。
那团咸菜展开来,是一幅龙阳秘戏图,图侧以行书作了注解——“秘戏图考”,恰与本次月测自选一考证题目的要求相符。而颜司铭那本书上,从扉页到最后一张纸,页页画着春宫图,姿势各异……
〇八
屋子里一时安静无比。海川君铁青着脸核对过三样物事上的字迹,沉默了很久,木然道:“此事确乎是一个巴掌,尚未拍响,卞仁所言并非信口雌黄。”
颜孝亭的笑容愈发灿烂:“先生说的甚在理。只是,犬子向来顽劣,于读书一道终归欠了点火候,情急之下做了错事,坏了规矩,并非心术不正有意为之,还望先生海涵。”
“话虽如此,然《大学》有言,意诚而心正,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意诚心正,乃为人根本,令郎亦不例外,如此心有旁鹜,岂是孔孟之道所能为?”
心有旁骛,指的该是那些春宫图了。我幸灾乐祸地有些想笑。然看到送书人那张秀雅的脸,又统统忍了回去。
“况作弊事小,却关乎礼义廉耻的根本。若是纵容一个,后面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如此一来,置信义于何地,更置国之根本于何地?吾等为人师表者,宁肯杀鸡儆猴除恶务尽,也不能养痈贻患纵虎归山!”
我看傻了眼。啧啧,真不愧是差点中了状元的人,连抓月测舞弊案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跟国家根本扯上关系。
送书来的人袖着手看,神色似也颇为欣赏。颜孝亭笑吟吟听着,还时不时点个头,以示赞意。
“秦院长三令五申,但凡于考场中舞弊者,一经查实,悉数逐出濯锦书院!”
唔,看来月测舞弊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慷慨激昂的余音中,颜孝亭淡淡地笑:“院长那边,自有在下斡旋。”
一时间,海川君失语了。此番你来我往,便在此断了。
送书人静悄悄瞅着,我干巴巴杵着。
啧,女干商见人说鬼话,见了牛头马面,又开始说起了人话。真不愧是一代儒商颜大官人,不仅做生意做的滴水不漏,就连替儿子遮丑都能把话说的这么进退有度。
海川君虽有咬不烂戳不歪吹不倒硬挺挺一根脊梁骨,颜孝亭却有煮不烂蒸不熟捶不扁华丽丽一张厚脸皮。台面上对垒,你几时见过脊梁骨打赢厚脸皮的?
老书生海川君显然不是女干商的对手,微微蹙了蹙眉:“此事……须从长计议。”
送书来的人适时冲先生拱手笑:“先生,若无他事,学生先走一步。”
海川君点头默许,那人前脚出门,我后脚立刻告退追出去。
桂雨冷浓,秋寒袭人,我拢拢衣襟小跑。绕过回廊时,那抹月白身影撞进眼帘。我朗声道:“啓均兄,请留步——”
人回转过来,无边秋雨中,我隐隐见那阡陌之上,莺啼蝶舞,柳花纷飞。
他背对雨帘,目光绰约:“是子车兄。这雨打芭蕉,落花零乱,颇有风姿,想必子车兄到此,也是为了赏玩罢?”
我怔了怔,笑道:“啓均兄,恕在下胡涂,这深秋微寒之际,不知哪里来的芭蕉花?这楼外放眼皆是一片桂树,又哪里来的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