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吧。”
陈夏阳走出了景心殿,在大门外怔怔得停了一会儿,忽的就想起那日见到方静玄时的画面,一样是如钩新月悄悬天际,那人与他对视一眼,便挺着脊梁迈入了殿中。
他无声的勾了勾嘴角,脸带嘲意与一丝惘然。与十几年前一般的选择再一次放在了同姓氏的帝王前,北宫家的人,还真是……
只是那又如何,本就是北宫家欠陈家的。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
北宫棣不知道陈夏阳和安国公的关系,也未曾想过他一个出生北方的人会和江南大族陈家扯上联系——他随母姓,种种缘由熄了他认亲的心思。而世上只有皇后一人知道罢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卷三·两相痴·完——
第四卷:长相思
第三十一章:高冠不知华
清晨的雾还未散尽,缭绕过琉璃宝殿的檐角瑞兽。“吱呀——”一声,伴随着厚重的门开启,灯被点亮,照出了一室的璀璨。他如往常般坐起,更衣、漱洗,换上一身明黄金线云纹的袍子,套上五爪金龙绣纹的外袍,端坐在镜前。铜镜上双龙衔珠的玛瑙上倒映出一个低着头、仪态端庄的侍女。
“今用那峨冠,便梳个庄肃的吧。”
女人屈膝应了一声,执梳小心翼翼得束起了青丝。他半阖着眼,神色不明。宫阙间人声走动,却又如花絮般并无声息。不一会儿,一个太监战战兢兢来报,嗓音有些苍哑与尖锐:
“皇上,至寅时了。”
他一步步迈上熟悉的道路,恍然间,仿佛正走向一条不可测的渊薮,但他的身形依旧稳健,脚步安详,神色淡漠。他走到宽宽高高的椅边,无比自然的坐下,挥了挥手。
太监心领神会,提声苍哑与尖锐道:“宣百官觐见!”
声音就这样一重重的,从文华殿一直传到文曦殿,再过中门,直至响彻整个禁宫。一缕阳光恰值其分地穿透云影射了进来。天已大亮。
他神色不瞩得扫视过行礼、下跪,三叩九拜,又在他一句淡淡的“平身”中站起的人们。他们身穿锦衣,手持笏板,帽峨冠而气势轩昂,却无一人抬头看他,只低着头似等待着什么。
“御史邢敬达何在?”他开口道,站了起来。
他们终于等到了。
群臣列队中骚动了一会儿,站出一个人,跪在最前:“臣在。”
“啪——”一声,一本奏折被扔到他的面前。“读吧,你昨日的上疏。”
“是,”邢御史取过奏章,也不站起,打开,从容而洪亮得诵道:
“臣拜表:有奏殿阁大学士、文渊阁首辅方静玄,女干佞专权,纵容下属,姑息养女干。身为益帝旧臣,尚有心隙,图谋不轨之嫌。且其以下犯上,多行……”
“够了!”他停下正在走动的身子,喝道。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他不紧不慢敲打桌面的声音。后面的字他自然清楚至极。“多行佞幸,无视君臣之仪。臣乞陛下明察,可得诛之。其罪滔天,可列为后文有十,一则……”
他冷着眉,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说出的话也让群臣窃窃私语起来。
“方静玄,你可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人影站了出来,不紧不慢,直直跪下,他行了一礼,轻轻却又坚定得道:“臣无话可说。”
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子加强,又陡然静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似一直在方静玄身上逡巡着,又道:“内阁诸臣可有异议?”
几个人低下了头颅。杨子荣多看了几眼方静玄,却终是没有站出队来。
“诸爱卿尚有议否?”
沉默,一下子弥漫在文华殿中,而又带着一触即发的紧张。终于,一个老人抬了抬眼皮,有些不稳得走了出来,跪启道:“臣殷黯附邢御史议。”又有一人站了出来:“臣胡广道附议。”众卿呼啦啦走出席位,跪下大半,齐声道:“臣等附议。”
余下坐着的人皆沉默着,方静玄跪在最前,看不清表情,身如松柏,官衣如凛。然而他终究是松动了,他伏跪下来,慢慢的。
“着人除方静玄二品绶印,关入天牢。”
“……臣,静玄领旨。”
阳光逐渐溜入这沉郁的大殿,飞尘逐舞,待他目送方静玄离开之时,入目便就是这么一副极美的景象。深宫重锁,纪月变换,诡辩莫测,谁可知之。
乾宁三年六月,北宫棣将方静玄罢官,关入天牢待审,引发大晋政坛地震,岸谷之变。
暗无天日,不得翻身。大晋的天牢既没有志怪小说中那般管理松散,可让人随意劫狱;也没有诏狱那样冤气深重,血染上寸寸土地。这只是一处官方的监牢,用来关押穷凶极恶的罪人,或是朝堂之上政治斗争中自高高落下的失败者。然而此处黑暗、压抑,确实是这样的,虽无刑拘,也无交谈声,却让人感到总有着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间。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绝望:因为再没有未来,或者说,漫长的时间容易被昏暗而沉闷的冰冷囚室切割成细碎的片段,然后时间的长短、岁月的变迁,将无意义,亦无起始。
方静玄就在这样的地方,静静得坐了三天。
他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这三日来他的精神甚至都未曾出现崩溃或是扭曲,一眼望去仍是那般休休有容的镇定气度,然而许是潜移默化的,他在黑暗中想了许多,整个人也便就愈发冷寂与清醒。
第一日,他或许还曾盼望过一人的到来。然而维持了一个姿势到第二日、第三日,他便安之若素了。或者说他终于有一种恍然大悟――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抱负与努力将付诸流水,他的一切付出,或许也不过是一场笑话与繁梦,待梦醒时,也就像这般寒冷心底。方静玄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包括他少年在江南坐镇行医的那段岁月,他弱冠时回到京师成为方家之主考取功名的时光,以及在某个正确的午后遇到正确的人,与她绾结秦晋、举案齐眉……原来,的确有那么多的记忆是温暖的,非如某些炽烈,然是温暖的。
逐渐的,他开始理解许多扬扬史册中自高位跌下的臣工,心灰意冷也罢、大彻大悟也罢,或许尚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所以他尚未心死,然而他的的确确是心寒了。
这确然是一种折磨。在悄无声息之中,割去人的棱角与底线,直到把所有身在其中之人的目光抹去生机,变成与方静玄初被押入,走入天牢时见过的一名倚墙而坐的犯人眼中一样的麻木一片,余下行尸走肉。
当方静玄发现他已思及庭院中柿子树上何时结了果时,他竟也哑然失笑:“半阙念旧恍惚时,黄发垂髫一倏间。”
然而就在此刻,从远处的走廊那头,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一盏昏黄的油灯一点光亮缓缓的移近。方静玄看着忽然被照亮的眼前的墙壁,他没有站起来,而是面容沉静,仿佛早已与世隔绝,心无外骛。
“《大晋律典》中:会审前押三日。今日正好是第三天,该不会是请我去了?”方静玄看着囚室的墙壁,似乎在研究它上青苔的纹理,背对门口慢悠悠的道。
身后的牢门却关上了,一盏油灯照亮了这个囚室,方静玄等着来者的回答。随着时光的偏移,来者却依旧沉默着,在沉闷中他的身份对方静玄来说,忽然变得呼之欲出。
方静玄冷笑了一声,起身,直直跪下行了礼:“罪臣叩见圣上。”
他眼前那双雪纺龙靴往前轻微挪了两步,立刻又僵硬了。
方静玄垂着眼角,跪在原处没有起身,嘴角勾出一丝轻嘲,漫不经心的想着,身为被列出十大罪的“乱臣贼子”后,此事会如何收尾呢。
北宫棣过了好久,才说道:“免礼平身。”这四个字他说的极稳,让人听不出情绪。
方静玄没有客气,继续坐回原来的草席上。北宫棣站着,默默的打量着四周,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就在方静玄觉得这般安静有些诡异的时候,北宫棣忽然开口了:“你……就住在此处?”
方静玄自下而上瞟了他一眼,可惜光晕明暗之间,那人的表情看不清晰。他冷冷回道:“罪臣不敢妄求,一室足已。”
北宫棣似乎在斟词酌句:“膳食……可好?”
方静玄与刚才一样冷冰冰得答道:“不饥。”
北宫棣稍稍闭了闭眼睛,对他的无礼视而不见,仿佛解释般飞快地说道:“朕不能让他们有所照顾……不患寡而患不均……何况,朝堂上更会……”
方静玄冷冷看着他,眼中的嘲讽之色甚至愈浓:“罪臣知足。”他冷笑着。
北宫棣的声音骤然低下了,有些讪讪的样子:“你……无事便好。”
方静玄不说话了,无事么?他一点也不好。不是因为此处恶劣的环境,给一贯锦衣玉食的身体上带来不适应与折磨,而是他内心的万般纠葛痛苦,击垮着他的意志,如潮水般遍遍冲刷着。方静玄突然极其佩服自己,此刻还可以有极大的定力,不至于在这人面前失态,径直冲上前去发泄心中的恨意。
昔日笑颜在记忆中交相重叠,在这一刻变得愈发讽刺,灯火飘渺下,方静玄只知道压抑下的万般心绪开始蠢蠢欲动,纵然敛着眉目,错开视线。他怕忍不住想质问北宫棣一句:你可有心……
北宫棣微微垂着头,忽然莫名其妙的问道:“那枚玉扳指现在何处?”
方静玄闻言顿时眯起双眸,头脑中飞快旋转起来,思忱起他的用意来,一面答道:“下狱前为人收去了。”
北宫棣默然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好好保存。”他转过了身躯,“莫要丢了。”他状似要离去了,这四个字说的有些轻微,落到方静玄耳中却如炸雷一般。
方静玄浑身一颤,一下子不管不顾得站起身来:“你这是甚么意思?”他甚至不顾身份,厉声喝问道。
北宫棣身躯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垂着的手指动了动,没有说话。
方静玄看着他的背影,冷笑着,脸上渐渐变得冷漠与木然,声音却透露出森寒的意味:“在你眼中,天地万物不过尔尔,爱之生恨之死的玩物,不曾有一丝一毫堪入你心?”
北宫棣依旧不答。
他的沉默让方静玄愈发恼火,欺近两步,冷漠的声音喝问着:“你究竟……是甚么意思?北宫棣?”你究竟……为何这般相待……这三年,这三年竟是一处闹剧,一次嬉游吗?
少有人能如方静玄一般,生生把一袭囚衣穿出了不输龙袍的气势,他激烈的质问着。偌大的囚室,昏暗的油灯,斑驳的痕迹间,绰绰约约的可以看到,他脸上隐隐有些疯狂之色。
他忽然伸手扣着北宫棣的肩,一下子把人转过来狠狠压在墙面上,想要看看那沉默的人的表情。
凑近后,方静玄却忽然怔住了,奢华的冠冕下,北宫棣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睫羽,眼眶微红,近似竭力忍耐着什么。这般隐忍的样子令方静玄抓着他的臂膀的手不免紧了几分,身前之人却不吭一声,慢慢抬起头来。
北宫棣看着他,火光下的眼眸是褐色的,表情脆弱到藏不住一丝露出的疲惫:“你还想……让朕如何?”
方静玄眸中一闪,看着那张泫然欲泣的面容,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扣起北宫棣的下巴。北宫棣一颤,身子抖了起来,薄唇开开合合,最后却依然一字未发得合上了,同时,他也轻轻垂下了眼。
第三十二章:别离难似纱
方静玄神色淡淡的站在夏江的九元津前,前后无人,顾虑着如今风声鹤唳的朝局,若仍如以往车水马龙,许多人来为他践行,反而会惹得人生疑。
前日北宫棣下的那道诏书里头,明明白白的写道:太子太傅方静玄有罪,然朕惜其才且德,故按文熙旧臣之例,令之巡北海以泽民。于是方静玄在天牢中不过呆了几日,便又‘毫发无损’得出了大门,接过了要求他“戴罪立功”的圣旨。这份意料之外又情理之内的诏书,是引起了个别不同凡响的争议的。但此次北宫棣铁了心的一意孤行,哪怕有些人皱眉异议着北海乃是重藩之地,与贫瘠西海大大不同,但也无可奈何。
至于方党的处置,主心骨方静玄既已离开了京师,也就是合了惯例的“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唯独让不明就里的百姓慨叹宦海沉浮——连方大人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都免不了树大招风,一朝失宠的结局。
一身青衫的方静玄是打算在登船前最后看这片山水一眼,此情景下,仿若加一盏孤灯、一叶扁舟,便可为这画卷添上一丝出尘;或多一苇钓竿、一身蓑衣可加之一分闲适。然而无,方静玄只是站在亭外。
上一次离开此地距离今日已有二十年,而这片滚滚逝水,十里长亭,历来是文士骚客往来匆匆之地。方静玄虽没有为那座亭子再添一丝墨宝的想法,然而他此刻的心境却也不好。此去经年何时回?他是孤身一人走的,偌大的东府,又如何在世态炎凉的京师小心翼翼的存活?
方静玄心中惘然得转过头,却恰见一辆玄黑绡罗的马车驶近了。方静玄的眉有些惊讶得挑起,天色已晚,他也即将离开了。这辆宫中的马车慢慢停在了他近前,驾车的陌生侍卫掀起车帘,立时走下来两个人。
“先生!”是太子北宫昱溟,他头簪红缨,身着礼袍,立刻几步冲上来行了一礼。
“方先生。”太子之后下车的人更出乎方静玄的意料,竟是杨子荣。
方静玄虽喜爱太子的聪慧,与小小年纪显露出的仁爱之风,故而待之亲近,此时却也不敢忘礼。他连忙参拜了太子,却被一双小手扶住了。九岁的北宫昱溟认真的道:“先生不必多礼。”
方静玄内心苦笑,今非昔比,他一介戴罪立功之人,又怎敢再“狂狷无礼”。
太子又道:“孤向父皇讨要了恩典,特来与先生送别。”他顿了顿,似乎察觉到四周的寥落,然而见方静玄双目中没有郁郁之色,与往常般一样平静温和。太子心中不由愈发敬重,继续道:“父皇身体未况,嘱孤代来,还请先生莫要不豫。”
他虽然仪态端正,大有一国储君的气度,但年龄毕竟尚幼。只道一贯交好的父皇与先生因一些事宜生了龌龊,想到临行前父皇匆忙批改奏折时,忽然提了句:“记得带一叠绢花杏仁糕。”他便知道,父皇也是念着先生的。
这不豫二字是不妥的,方静玄却没有提。在场的他与杨子荣俱是亲太子的,也不会传出去。方静玄摇了摇头:“殿下来此,臣,”他顿了顿,“感激至极。”
北宫昱溟却摇头又道:“不必这般,先生永远是孤的先生。”
站在他身后的杨子荣闻言有些心惊肉跳,方静玄与北宫棣的纠缠他是知道一些的,未曾想连下一任的君王当朝太子也对他这般敬重。方静玄若在朝中,势将成为三朝重臣。然而即使他去往北海,或许也会回京……莫非这才是北宫棣的用意?毕竟方静玄已风头太盛,若暂时避风去北海有所作为,北宫棣顺势给他一个爵位,才能使他无人可动?又或者为方静玄积攒北方的人脉,刻意做出这样的安排……
只是杨子荣不敢深思。他悄悄抬起头,北宫昱溟已然抓住了方静玄的手,眼眶微红,却认真的听着方静玄一脸肃然的教导。他心中再次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