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独身会遗裔
江南的经济此刻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挑战:制度的后瞻性导致商业芜杂,然觅求适合本土的制度,却又须按发展水准而调整。而大晋此刻将行的这条轨迹已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物色一个邃晓承担之人,莫过于商家子弟出生,而又深谙官场之道的大学士王善。这般考量下,北宫棣不由产生了将王善一直外放在江南的念头。
而就宏观角度来看,自然经济已经出现了瓦解趋势,商品经济渐起苗头。简单来说,此时恰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因为历史强大的滞后惯性,国内会出现一大批的反对者,也会产生不少的牺牲者。但为了更远大的利益,北宫棣也必只能挨着“不识民间疾苦”的骂声,独断独行,且待后世评说。
比之度阳等地,平江又是另一番风光。奔腾宽广的建宁、安宁二河交汇在一起,无边的河水滔滔流向远方,最终一同汇入夏江中。而在两河交汇的侧岸,伫立着一座鼎鼎有名的仙鹤楼,人们登临观景时便可一览平江府全貌。千年来古楼壁上题下了无数诗词狂草,让观者一一沉入了煌煌历史、百种心境之中。
今日北宫棣三人也慕名而来。午后原允志应邀前往一处友人拜访,与二人分开。北宫棣凭栏独立,江风拂过面庞,使得他微微沉思起来。算一算时间,御驾应当入了扬州。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方静玄上了楼,一手执了张纸,对他低声道:“城郊一村落有变,我去去便回。”
北宫棣拦住他道:“我与你同往?”
方静玄却摆手推却了,心中已有定计道:“小事。莫扰你兴致。你在太白楼相侯便可。”
北宫棣心想这般也可,二人于行前本有分工,方静玄却甘愿揽去了大半事宜,好让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北宫棣心中虽温热感怀,却未露在脸上,论及补偿之说便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太白楼是平江城中一座酒楼,酒楼老板世代善酿,因美酒“太白醉”而颇有名气,引来不少客人。据说这“太白醉”一坛为二十年陈,开坛时香溢十里,醉倒巷中鸡犬,原名“一巷倒”,因酒甘醇香无比为诗仙所好,故得更了酒名。
进了太白楼,左常跟着北宫棣来到楼上雅间,准备伺候。酒楼的小二呈上了茶壶与一杯茶水,便邀左常下楼点些酒菜。北宫棣独自坐在楼上等着方静玄,修长的手指微微碰了碰陶瓷杯,却未喝茶。
左常下去有了一刻钟,却仍不见他上来的身影。北宫棣接连唤了左常两声后,都无回应,不由得心中大起了不好的预感,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只是还未待他有动作,门口却大摇大摆得走进来了一个年轻人,白衣墨发。他的脸上挂着冰冷而有些残酷的笑,目光仿佛是野兽在看着掌中猎物。
北宫棣眉毛微挑:“是你把我家老仆引走了?”
那人见北宫棣镇定自若的模样,却不生疑,反一脸浑不在意轻笑道:“有劳阁下来我会中小坐。”
北宫棣冷冷一笑:“你这般势在必得,必是有所仪仗,只可惜——我出门在外,向来不饮它食。”他目光落在桌上那只陶瓷茶杯上,无论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千算万算,怕也漏算了他六岁习剑,沙场征战,带着一身武艺,若以为调开他的仆人,用一壶明显有问题的水便能制住他,简直可笑。
但下一刻北宫棣不禁面色一变,年轻人笑靥如花:“呵,在下自然知晓阁下行事小心,只可惜这水虽有问题,却比不上‘缠香丝’来得好用。”他眼中骤然划过一道阴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多说无益,带走!”
‘缠香丝’是一款受禁毒药,初时片刻便废人行动,后废人五感,末成为活死人,只是不知他在何时着了道。
然而此时北宫棣已是手脚俱不能动弹,被闪出的两个人架起下楼。白衣年轻人用一柄利器顶住了他的后腰,柔声道:“我知钦差大人一向爱民若子。若是阁下呼喊一声,这太白仙楼就要变成太白死楼了。”
听到这句话,绕是北宫棣心计深沉,也不由得在眼中翻起一丝怒气。此时已经天色暮暮,大厅中人声鼎沸,无人关注的一行人快速的来到后门,门口一位看门的老人似乎心中有几分好奇,多瞧了几眼。
“太白醉果真是佳酿,我这朋友不胜酒力,连路也走不动了。”白衣年轻人用扬州方言笑着给老伯解释道。
年轻人与北宫棣上了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北宫棣被摆在马车中的塌上。他没有盲目喊叫,而是心念急转盘算着脱身之道。虽然不知道一向暗中形影不离的厂卫方遭了什么变故,但依着他们的侦查能力,当很快便能找寻上来,不会再出大的纰漏。只是他们劫持了他,莫不是看穿了他的真实身份?
“你知晓我是谁么?”北宫棣定下心,故意摆出高傲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那年轻人用一种讥讽的目光看了一眼北宫棣,登时让他心头微变,但他的下一句话,又令北宫棣暗中松了口气:“我只知道阁下与方钦差交情匪浅,若以阁下为饵,方大人必然赶赴此地,是也不是,黄天阁下?”
北宫棣被他这般怪怪的语调叫名字,心中又有一丝疑虑,下一秒却又打消了。倘若他们真知道他是谁,此刻早已挟天子令诸侯,哪里用得着再引诱方静玄来此。而若是几人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必也不知方静玄的真实身份,这般看来几人的目标是所谓的钦差“方景”了。
只是以他为饵,北宫棣心中冷笑一声,此话这群贼子也真说得出来。不过杨子荣一直说“白龙鱼服,鱼虾可以欺之”,自己这一回果真遭了灾祸。
年轻人也在心中盘算着。三日前,黑龙会中一人上禀了一条消息,令他知晓三人中有着一位微服的钦差。原公子乃是徐州本地人,而黄天又名不见经传,自然是方景这个在江南昔素有名之人最为可疑。
他忽然一把抓起北宫棣的左手,径直自大拇指上拔下了一枚成色极品的玉扳指,把玩了一会儿道:“此物莫不是那狗皇帝赐给你的?看来,阁下的身份可比我推测的更重要啊。”
北宫棣眉梢也没有抬一下,仿佛这痛楚与他这动作不足为道,被骂的也不是他,脸上不动声色的顺着他的话反问:“你们要对付当今圣上?”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篡位之君,好战之徒。瞧他做了什么,开民智、倡移户,民间逐利忘本,违背正道。”
北宫棣忽然道:“你是文熙皇帝的旧臣?”
年轻人闻言神色骤然阴沉下去,眼中露出刻骨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仁儒不堪,国丧其手。北宫一族,全该死!”
北宫棣有几分明白了他们的身份,连带着一些更为久远的疑惑也一并开解了。乾宁八年云锦山庄一案时,元崇安私下里对他报上了最后一丝线索,似乎与江南的某个团体有牵连。然而在别处核查后,却俱是凉州本地的账目瓜葛,再无其他。这云里雾里的线索,似乎与这群不知人脱不开关系,而若他所料不差,这群人只怕是前朝后裔。
前元政权由奴隶制跳跃到封建制,天下按照尧河、夏江为界,分为三等地域,北尊南贱。元末徭役兵役繁重,民不聊生,各地揭竿而起。北宫鎏自晋地举事,逐鹿中原,夺取江山,然则他攻克帝都后,前元太子却不知所踪。这方才致使晋朝初年出现北方三大草原部落各拥其主,互不听从的局面。
对北宫一族有这般恨意,又蠢蠢欲动着在各地谋反,除了前皇后裔,北宫棣还真想不出他人。
年轻人似乎被北宫棣一语激起了心中怨怼,仍旧在批评着北宫一族,内容自开国皇帝到如今的当代天子的政治举措,听的北宫棣邪火暗冒,直想开口回击一句“夏虫不可语冰”。这些熟悉的调调他在京师时,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言官来一次,直让北宫棣心生厌烦。
不过联系到尚书之死,或许也是这群人下的手。北宫棣暗暗心惊,为何江南之地的厂卫竟没有察觉到这样一个滔天势力。究竟是他们隐藏的足够好,还是更糟糕的,这群人蛰伏在官场民间,都有着明面的遮掩身份。
几人沿途走来,换了好几辆马车,北宫棣看着这群人的行事谨慎与森严有序,心底沉了几分。这般一来厂卫要追踪必然更加困难。二人出了城后,北宫棣立刻被带上了一条柳叶船。这种船与一般的渔家船不同,在水中速度极快。顺着小河,北宫棣只知道几人进入了一个大湖,而后那个年轻人一直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那副令人生厌的自负笑容。
北宫棣脸色微沉,此行目的多半在这苍茫湖水之中,然而入了此地,便若鱼入水,难觅踪迹。年轻人走过来笑盈盈得坐下道:“阁下可曾来过这‘天下第一’广陵湖?”
北宫棣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年轻人见他不语,心情却更好,道:“远来是客,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他怪笑了一声,抓起北宫棣的一只手反扣住手腕,说到:“方钦差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提到过狗皇帝现在在何处吗?”
“圣上不是在御驾中吗?”北宫棣抬眼道。
年轻人冷笑一声,手上用了力,令北宫棣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不知好歹,御驾中根本无人。说!你知是不知?”
北宫棣眉眼淡漠,忍了这剧痛:“我为何要告诉你?”
年轻人顿时笑了起来,放下北宫棣的手:“只要你知道,在下自然有办法逼问出来。”
北宫棣视线扫过那只已然半废的手腕,暗幸不是握笔执剑的右手。他刻意卖一个破绽,也是有了算计。既不能让他们认为自己无用而杀了泄愤,北宫棣又不可能真的说出“北宫棣”在哪里。只是按这人喜怒不定的暴虐性子,只怕过后还要吃一些苦头。
说来奇怪,为何那些人笃定“方景”知道些什么。方静玄的化名身份不过是他本人的远方堂亲,就算能谋钦差之位可以窥见“方景”是皇帝亲信,也不一定会知晓帝王行踪……北宫棣能确定不会有人多嘴泄露出他与方静玄的身份,但这群叛党又是如何敲定了这一切的?
而先前收了两仪环时,白衣年轻人似乎能轻易的认出这是皇室赏赐,莫非他还与着中宫有所纠葛?
随着时间渐渐逝去,北宫棣感到身上攒了些力气,“缠香丝”的功效竟然不知为何略略减弱了。他悄悄挪了挪手指,因为原允志的缘故,北宫棣把身上的帝王配饰除下了,而携带的配剑与两仪环都被人收走,唯一余下的便是他身上的挂着的那枚香囊……
第四十八章:真幻本无别
船只停下后,北宫棣感到船身一轻再是一沉,两个人进入船舱将他架起,舱外传来白衣年轻人的声音:“……带去地牢。”
“是,少主。”外面模糊有人应道。
故作无力行动的北宫棣心下却惊讶,没想到着年轻人还有着颇高的身份。不过他出门在外,也有应急之时,香囊中有两颗药丸,一颗是毒丸,一颗却是用以救急的药丸……
北宫棣的左手被不客气得抓起时,又不免传来一阵剧痛。北宫棣淡淡垂下头,昏暗中他的神色不甚清晰,脸庞轮廓线条异常冰冷。天色已然彻底暗下,这是一座湖中小岛。这样的岛屿,在广陵湖中不计其数。路过了岛上几座小院,北宫棣被带入了地下,走过湿冷的廊道楼梯,几人来到了尽头。灯火照出了一室阴暗,青苔暗生的墙角有着深色的顽固痕迹,北宫棣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血的凝渍。
几人将北宫棣的双手扣在了地牢中悬下的两个铁环上,北宫棣顿时被半吊了起来。铁锈摩擦着手腕,左腕又不能用力,使得这个姿势异常痛苦。
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你最好说出来,皇帝在哪儿?”
北宫棣抬起眼,就见年轻人换了身精绣的黑色衣服,一手执着长鞭,一下下敲打着手心,缓缓走到他面前。北宫棣懒懒的说到:“你想知道?可惜的很,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年轻人不由冷笑一声,长鞭直直击来,落在北宫棣的身上,划破了月白长衫。北宫棣闷哼一声,这少主练过武艺,这一击比他昔日在战场上厮杀时的刀伤痛楚更甚。他冷冷看着对方,目光中满是漠然与不屑。
那个年轻人被这样的目光激起了凌虐的欲望,一下下抬鞭毫不留情的落下,一面近似于疯狂的叫着:“说,皇帝在哪里?你这般助纣为虐,该死!汉人、南人俱都该死!……”至后来北宫棣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意识茫然见所见的那张面目狰狞异常。
入夜的宁王府依旧是灯火通明,宁王默默坐在大堂下首,装成泥菩萨木雕。不必看方静玄的神色,他也知道那人已然盛怒滔天。一个个鬼魅一般的黑衣人在他王府中进出,直看的宁王心惊肉跳,原来大晋还有这样一支他从不知晓的力量。
“再探!”方静玄不知是第几遍说这个词了,一遍遍的重复,也让他的眸子深处酝起了森冷冰寒。抓住他不在之时的机会,调开左常,除掉暗卫,再带走北宫棣。这件事做的行云流水,几乎没有破绽,而那杯留下的水中所含药,更让精通医道的方静玄心下发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一个个疑问依然在脑海中盘旋着:他们为甚带走北宫棣?莫不是北宫棣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他们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王府中的老仆战战兢兢的走进气氛可怖的厅中,跪着道:“王爷,外面有人呈了封信来,说是要给百鬼神医镜先生。”
宁王有些摸不着头脑,此地哪有什么神医百鬼的,方静玄却脸色一变,咬牙切齿的道:“呈上来!”
他面色冰冷的看完了薄薄的信纸,露出了阴晴不定的神色,微微阖眼思索起来。一手一点点扣紧了一块摆在桌上的玉佩。宁王早就认出了那是北宫棣的亲王玉牌,不由得在心底更是复杂万分。
方静玄一身青衫长剑,头发一丝不乱的高高束起,慢慢从停下的小船上走下。天色微亮,四处弥漫着清晨的雾气,只听见一声大笑自前方传来:“想不到镜先生真肯亲赴此地,小子万分荣幸。”
方静玄冷冷的道:“带我去见他。”
迷雾中走出来一个身影,正是那位被称为少主的年轻人。年轻人悠悠一笑:“好说,好说。”
方静玄一手握着剑,脚步隐隐有着些特殊的韵律。随着走入的地方渐渐昏暗阴森,他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当他见到那被吊在半空中的狼狈人影时,不由呼吸一窒,脚步乱了几分,方静玄一时间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他压抑成沙哑的声音对年轻人道:“他并非此道中人!”似乎下一刻便要拔剑相向。
年轻人却满不在乎:“不过是小惩一番。”
北宫棣不知何时转醒了,慢慢睁开眼来,与方静玄四目相对。凌乱的发丝自他额头一绺垂下,火光下,苍白无色的肌肤有些脆弱,使得他出挑精致的容貌变的有些柔软。上身残破的衣服浸了几分血,掩藏着伤痕。他低低柔声唤道:“静官。”
北宫棣心中异常复杂,方静玄完全可以不来救他。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然十六,文渊阁足能辅佐。而方静玄独身闯进龙潭虎穴,一不小心,他们两个人俱都要交代在这里。
年轻人解开了枷锁,北宫棣直接倒在了方静玄的怀中,感到方静玄在他手中快速写了几个字:“宠、戏、逃。”
他神色不变的倚靠在他身上,转瞬间就明白了方静玄的意思。方静玄抱着他出了地牢,来到了一间屋子中,门一关上,北宫棣的脸色又苍白了三分。方静玄心头大乱:“阿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