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然有人呈上了两个瓶子,小厮开口道:“这一瓶是缠丝香的解药,一瓶却不是。想来镜先生医术出神入化,定能够将贵夫人救回来。”
北宫棣心中疑窦横生,为什么他们唤方静玄“静先生”?莫非这就是他们找“方景”的缘由所在。他一时间思索入神,连那句“夫人”都没有听到。
接过两个瓷瓶,方静玄立刻来到北宫棣身边。银针金针如舞一般,看的北宫棣眼花缭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便喂北宫棣喝下了其中一瓶之物,片刻后,服下了解药,北宫棣原本能稍稍活动的身子重新恢复如初。
北宫棣一手轻轻勾着方静玄的脖子,脸色温柔:“你能来,我很欢喜。”
方静玄心底一颤,虽然知道北宫棣依言在作戏。但那凤目中盛满了喜悦与一丝说不出的柔意,登时让他几乎沉溺在其中,回不过神来。北宫棣继续道:“静官,我受了些伤,你却莫要嫌弃我。”
那楚楚神态几乎以假乱真,连方静玄都要以为眼前之人是优伶玩物,而不是天之骄子。他扣起北宫棣的下巴,眼中深沉而有些歉疚,嘴上却冷冷道:“是么?你替我惹了许多麻烦,你可知道?”与此同时,他在北宫棣手中写了二字:有人。
北宫棣眼眶似乎红了红,攥紧了手,神情凄然而又决绝,开口时带上了魅惑:“我不过是一届……与你相遇已是……若是,若是你不介意……”北宫棣含糊掉了所有的关键词汇,直教人浮想联翩。
他身上披着大红色的外袍,墨发散落而下。衣物掩盖了一切,却又掩不住那些真实的动作。方静玄一手渐渐握拳,冰冷的神色渐缓,露出了一丝细微的迷醉。二人仿佛身处至乐天堂,又清楚的知晓身在人间地狱。这种反差激起了内心的一种激烈情绪,犹如扁舟在狂风骤雨的大海间,摇摆起伏着。
这一刻是幻象与幻象的堆叠,亦是力与智的阴谋角逐。重重塑造下的“黄天”是谁?拥有皇家的赐物,又是神医钦差的禁脔,有着不俗的暗卫,却又甘为人做出这种事宜。这一团迷雾似乎无解,又似乎已然有了一个清晰不过的解答:百鬼山庄庄主镜先生七年前开始很少出现在江南,是因为在京师遇到了这个黄天,而他或许与皇室中人有着情缘纠葛,使得方景不得不求助堂兄镇北公,谋得一官半职。此番回到江南,也有了钦差的头衔。而堂堂百鬼山庄,有两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并不教人生疑。
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浮现在年轻人的脸上,掌控着一切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能逼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镜先生来此,百鬼山庄便是囊中之物。只待江南落入瓠中,天下或也不远……
然而猖狂常常是死亡的前奏曲。
方静玄与北宫棣再次登上船后,他背对着岛屿紧紧搂着他,眼前是烟波浩渺的广陵湖,即将交错在后火光与刀光不再重要,呐喊着的“剿贼平叛”于他也无动于衷,但忽然方静玄慌乱的呼喊起来:“阿棣!陛下!”他怀中的人再支持不住,彻彻底底的晕了过去。
方静玄几若疯狂,遍体生寒,又死死扣着北宫棣,他的神智奇迹般的冷静下来,仿佛受到了明确的指示,将那些情绪与叫嚣封锁住心中。方静玄上岸后策马狂奔,一路来到平江行宫中,御驾在连夜疾驰之下已经赶到,几位太医一股脑儿的围了上来。
方静玄没有跟进去,他颤抖着靠在房外的墙侧,北宫棣微微一笑而后晕倒的画面历历在目,令他心神不宁,无法思考,更无法前去诊脉。然而,北宫棣中的毒是否解开了,调动扬州军队用的是祥龙配而不是虎符,丢失的两仪环与天子佩剑在何处,黑龙会的势力会进行多大的反扑……这一切切余下的繁难还待他躬身处理。
北宫棣身上的遭刑痕迹让太医宰的太医们齐齐震惊了一下,大气不敢出一声,接着便有条不紊得处理起来。快要结束时,几人中一位最有资历的老太医却悄悄得唤来了左常,低声道:“陛下切不可让方大人把脉,否则……”
身上带伤的左常默默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此间道理。他退出房间,守在长廊中,天空中夜色微阑无月,星光璀璨着,隐隐约约帝君格紫微星仿佛悄然闪烁了一下。
第四十九章:重塑言官制
北宫棣清静养伤的这些时日里,大晋各地再次因着一条条震惊的讯息,陷入了一片哗然之中。先是扬州州牧领兵扫荡了广陵湖,抄去了黑龙会的老窝。接着又是扬州乃至徐州的某些知府、知县被撤职押送遣京,公布下来的罪名中有一条正是“勾结叛党,图谋不轨”。这名不见经传的黑龙会竟与这般多官员有所牵连,教人惊心。
黑龙会被连根拔起时,不仅仅带倒了这些官员,许多商人也因为素有来往而在厂卫的名册之中,被抄了家。江南乌烟瘴气的官场与商场一时间肃然一清,露出了破而后立的势态。
趁着各地正一片吵吵嚷嚷时,北宫棣开始按部就班得实行他的江南大计。在清洗官场后撤换上一批新鲜血液,打破原先官商一体的格局,而又将大批从商人手中得来的钱庄、店铺、缫丝厂等化为了“州立”的财产。
与此同时,北宫棣下诏宣布成立招商局,严格规定了“官员不得从商”。招商局分南、北两地运营,分别负责八州之地,且下令其直接隶属于皇帝,避免了出现上下否鬲,中外睽携的情况。
北宫棣在伤好后,正式按照帝王仪驾宣见了扬州州牧与大学士王善。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在扬州州牧拿给他的候选替补官员的名单上,倒是见到了一个有几熟悉的士子名字。北宫棣略一思忱,便记起了好几年前那人在有邑问题之上论述有道,眼光卓远,他还令厂卫查了查那人的身份,在春闱中点为了进士及第。
“苏争衍如何?”北宫棣淡淡的问着跪在一旁的扬州州牧。
扬州州牧顿时心领神会,低了低头答道:“此人现居从六品府漕司,臣闻其才略不凡,为人耿直,可担重任。”
北宫棣心下满意的微微颔首,不经意的道:“平江知府如今缺了。”
扬州州牧一副唯马首是瞻的样子,北宫棣对他的识时务颇为中意。北宫棣又交代了王善他将常驻江南,负责招商南局。三言两语间颇有将江南财政托付于他的意思,直令王善激动不已,连连指天为誓不负帝王信任。
北宫棣到了宁王府中,方才知道原允志已然被他父亲叫了回去。因为官场突然有变故而走的匆忙,所以只托宁王转达了几句告辞之言。北宫棣听到“惜不能与二位同游广陵湖,待再来江南时,原某必定扫榻相迎”,顿时抽了抽眼角。这广陵湖想来去一次就足矣,未见美景反倒入了贼窝,他是再也不会想去的了。
这次露面后,扬州众人倒也发现北宫棣似乎一改三个月来拒不见驾的态势,开始大张旗鼓频繁的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或体察民情,或阅兵历野、游山玩水。而由于“黑龙会”之事,本地官员也纷纷不敢玩花样,安守本分的接待御驾。
北宫棣生平有几多好,一好酒、二好武。江南不仅产美食,更有美酒、美人。未免再次出了差池引火烧身,扬州瘦马北宫棣是不敢玩的,不过扬州小调与美酿姑且可以赏玩一把。但因为他伤愈未久,方静玄严格控制了他的饮食,北宫棣也无法肆意贪杯。
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京师,已然是乾宁十年年末。北宫棣默默思索起来,官督商办制度已然建立,加上有统计局的制擎,大体上近十年内的经济可以放下心来。
这是太子第一次长久监国,北宫棣回到宫中后,立刻在景心殿中仔细询问了一把。果然历练后的北宫昱溟多了份对政事的熟稔,比以往的纸上谈兵要成熟不少,令北宫棣很是满意。他拍了拍坐在一旁的太子的肩,性质颇高的说:“溟儿,此番你做的不错,可要何奖励?”
北宫昱溟闻言眨了眨那双与北宫棣肖似的凤眸,登时让北宫棣心下暗暗警惕起来。自那次带着二皇子溜到文渊阁的事情之后,北宫棣下令加强了宫中的守卫。但太子隐藏在温文一面后的性子暴露无遗,这与北宫棣本人如出一辙的狡猾,真让北宫棣很是头疼。
北宫昱溟脆声道:“父皇,让二弟搬来东宫住吧,孤年纪大了,可以照顾二弟。”
“你二弟也十一岁了。”北宫棣斜斜的看了他一眼。二皇子、三皇子住在皇城的西侧皇子所之中,离东宫有些脚程。光北宫昱溟一个人就能煽风点火,让皇宫好不热闹。若加上一个只好武而对计谋不感兴趣的二皇子,天知道宫中还有没有宁日。
北宫昱溟顿时使出了百般本事撒泼打滚,缠起了板着脸的北宫棣,让北宫棣大感吃不消之余,也开了番眼界。顿时琢磨起来,若是用这招那招对付不让他饮酒的方静玄,效果又会如何……
就在父子二人交锋之时,左常递上了几份奏折。北宫棣还未说话,北宫昱溟就皱起了眉头:“又是六科御史的奏本,怎地没完没了了。”
北宫棣顿时不动声色引开话题:“说的什么?”
“便是为那些下狱的江南之官求情的,或者言辞凿凿的说江南应该贬商的,各种俱有。”北宫昱溟脸上露出来难见的恼火,“孤已经晾了他们好久,怎地还是三天一回的上奏。”
北宫棣顿时知晓这些是言官们的上奏,看着北宫昱溟怒形于色,不由心下暗道太子年幼、还待历练。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尚待处理,那就是大晋的言官制度。
晋朝继承瑶制,进一步建立了历史上最为完善的监察制度与组织机构,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言官群体。
按照晋制,这个群体总人数一般保持在两百人左右,为历代之最。言官体系包括两个机构,都察院负责监督十六州,六科负责监督六部。大凡从中央到地方地各级衙门,从皇帝到百官,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
既然言官有这么独特的身份与职权,理应起到正面作用。但晋朝后期还是出现了中央混乱的情况,甚至后世普遍认为言官制度劣大于优。北宫棣私下里也很不喜欢晋朝的言官体系,因为与它所起到的正面作用相比,其负面影响似乎更大。
在北宫棣看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言官有好几类。有些因为“八股”入进士而对政事一无所知的,便纠缠于鸡毛蒜皮之事;另一群同样对国家大事不懂的言官却总是恬不知耻地妄议朝政,妄加揣测,故意从反对中枢高级官员的举措中来获取“不阿”、“刚直”之名,为反对而反对。
还有一批通过骂皇帝,骂举足轻重大臣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以此捞取政治资本,哗众取宠;北宫棣最恨的却是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以清流自诩,相互攻击,充当权臣豢养的恶犬的党争一派。
但偏偏自从言官体系诞生以来,除了极少数极度昏庸的皇帝之外,很少有皇帝杀言官。因为只要皇上杀言官就等于在自己脑门上刻下两个字:昏君!想到这里,北宫棣无声的叹了口气,上一世他忍了下来,因为在几千年的历史价值观前冒然行动,无异于蚍蜉撼大树。故他只有徐徐图之,暂时也只好权当磨一磨太子的性子,让他多生一会儿闷气了。
在乾宁十年的南巡过后,大晋的百姓们发现,当今皇帝似乎开始喜欢上了四处游玩的生活,经常让太子留京监国,文渊阁辅佐,自己却带着几个近臣不知云游何方。甚至私下里有人揣测传言,皇帝是信了黄老之术,在大晋各地“寻访仙人”。
不过,北宫棣却并非彻底不理政事,比如他颁布的《工场劳动法》、《商业法》等等,就给无数劳动者塑造了一面保护之盾,也潜移默化得增加了平民百姓法的意识。甚至下令在各地明报上,有意识的公布出统计局得到的当月的一些数据。
由于乾宁十年过后,大晋宝钞已经全面取代重金属,成为唯一的货币。这些数据所含甚广,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菜价、米价、布价,也有更为贵重的金价等等,可做参考,也可算入官员考评的范围。
一转眼平静无波的十一年过去了,且不提大晋的白云苍狗之状貌。今日退出文华殿的大臣一个个神色不霁,刚刚结束的朝堂之上,北宫棣极为罕见的发了一次怒火,甚至决意要对劝谏的言官进行处罚。
自五年前北方一搜艘商船带回来一个消息,大晋震惊过后也慢慢接受了,在穿过冰封的海洋后还有另一片同样富饶的迥异土地的事实。而近日,一位来自那片土地的大公提出用金银购买一块极北的岛屿。
六部认为,那块岛屿离中土很远,况且苦寒之地,也无矿产石油,顿时准备洽商。北宫棣却一反常态的怒斥“鬻土求财,短视祸国之辈”,甚至连同求情的反对的言官一同拉了出去。
其实大家或多或少看出了北宫棣有些小题大做的意思,但是毫无征兆的对言官下手,无论是言官体系一员,或是文臣一脉,都激烈的反抗起来。方静玄也找北宫棣谈了好几次,但几乎每一次俱都是不欢而散。
方静玄摔门而去后,原本一脸冷漠的北宫棣却骤然露出片刻软弱的神色,伸手掩住了双目。
北宫棣无法解释给他们,国土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更无法告诉他们在未来科技发展之下,“苦寒”将不会成为绊脚石。甘守国土,顺天安民的的确确是明君的好榜样,但如果外环境再不是偏安一隅,而是不争则死,北宫棣又怎么能容忍历史上的“买卖科威尔岛”再次发生?
何况还有一个难以言说原因,自南巡受伤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而如今已是乾宁二十一年……北宫棣自认要为后世之人铲除一切障碍,更不能出现历史倒退。他必须借机在北方引发与另一片大陆的战争,并促进殖民体系的产生,但这些又怎能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呢?
方静玄不知道个中弯弯绕绕,只是朝政不顺与北宫棣不知缘故的执拗,让他有些心灰意懒,这几日便在东府中托病不出。长子方孔嘉不愿从政,一直在南方山庄打理方家之务,并钻研医道。恰逢方孔嘉携妻子回京,方静玄便坐在院子的花藤下,神色温柔的看着其乐融融的家人。
他怔愣的看着已然成年的亲子,接过已然知命之年的妻子递过来的茶。阳光映在初秋的茂密藤叶上,让人骨子里生出惫懒之意。方静玄忽然叹了口气,握住颜华不再的郭络氏的手,说:“吾但当含饴弄孙,不能复知政事。”
他垂着眼,不愿意劳神费思,去想着更为复杂的东西。这世间好坏也罢,强弱也罢,他毕竟只是一个凡人。甚至于那明明白白的推拒,那慢慢恢复冰冷的眼神,让他心神疲敝。方静玄正待继续说下去,却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陛下!”
第五十章:生死何煌煌
方静玄转过头,面色微变,就看到树下那个身影直直倒下,他一下子甩开了妻子的手,疾步前去。
北宫棣再次醒来之时,一睁眼便对上一张憔悴的面容,方静玄紧紧握着他的手,坐在床头。北宫棣脸上露出一丝淡笑,波澜不惊得说着疑问句:“你知道了?”
方静玄没有回答,将坐起的北宫棣圈在怀中,看着他平静至极的眼眸,一时间心中大恸。
北宫棣却依旧笑着:“原是过不了三年的,能拖那么多年,朕已然是该知足。”他任由方静玄抱着,说出的话语却让方静玄觉得心仿佛被生生撕裂成两半,直教人痛不欲生。
方静玄不知道他那句“原本”是什么意思,只道他说的是宫中太医的论断。早在乾宁三年北宫棣便第一次犯了心疾,却瞒下了这许多年,更因那次意外伤了腑脉。他片刻前刚刚知道皇帝卒于此疾,嘉灵太子也卒于此疾,北宫棣能拖延十余年本是该知足了。但他此刻只觉得心中从未有这般恨,这般无措过。方静玄不死心的握着北宫棣的手腕:“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