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岚,你别站着啊,我来这,可大部分是为了安慰你呢。”凤澈回头,对娄岚眨眨眼睛。
娄岚一愣:“为了我”
“嗯是。”点了点头,凤澈微妙地笑笑,屋内一嘟嘴,压低声音,“我和你说。”用手指戳了戳灰袍少年,“这老头藏了非常多旷世奇书,你不想看”
“老头”
“……啧重点错了!”
娄岚脸色一沉,犹豫道,“可是,擅自进去,不太好吧。”
听着少年沉稳的呼吸声,凤澈皱眉琢磨一下,“老头应该睡着了,趁现在,偷偷的。”
娄岚虽然还在纠结,但挡不住奇书的诱惑,而且之后凤澈又强调都是手稿!正版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蹑手蹑脚地往屋里走去。
“错了。”闭着眼睛安静睡觉的灰袍少年倏然说道。
娄岚一顿,有些尴尬。
灰袍少年慢慢睁开眼睛,带着几抹浅浅的笑意戏谑地看着娄岚,坐直身子。“错了,藏书阁在那边。”指了指对面的房屋,“凤澈乱指路哦。”
凤澈吐吐舌头:“记错了嘛。”
孟千泷只是站在那,靠在门框上,轻轻微笑看着院内的一派祥和。
孩童,少年,幽院,山谷,都是美好的东西,在晋国,也许永远都不会经历的东西。
孟千泷又看向凤澈,少年温润地笑着与小孩子说话,给他们唱歌,讲故事,平民亲切得根本不像个太子。其实孟千泷之前一直不认可凤澈,直到今天,他才渐渐发现,像凤澈那样轻松地愉悦地天真无邪地活着,真的很快乐。可是,他可以吗……从小,他就没有过童年,没有过那样不用伪装的微笑。
与凤澈一样,自幼丧母,但远不像凤澈那样从出生起就一身荣耀。小时候,孟千泷的身份并不高,寄人篱下由良妃抚养。
一直过着胆战心惊,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在六岁那年还曾被人下毒,差一点就活不成了。
所以,他拼命地读书,练武,见到谁都伪装出了完美的笑容,只为了讨更多人的喜欢,讨父皇的喜欢,能不再害怕,不再恐惧。
直到因在众多皇子中出类拔萃的优益,当上了令人眼红的晋国太子,孟千泷这每一步走来,都涂满辛酸。
现在他的笑,只是种习惯。
笑容灿烂,内心冷漠。
他看着凤澈,想着,凤澈,永远不要变成他这个样子,太苦太累了。
“喂。”想着的时候,凤澈已经扬扬脸走了过来,推推他,暧昧地笑,“那么多小正太,就不喜欢”
“求你放过他们吧。”孟千泷笑,“对了,那灰袍少年,什么来头”
二十八、
二十三年前。
姜国。冬天,茫茫大雪,吹得天地一片静谧雪白。干枯的树梢上凝着晶莹的冰花。
十三岁的孟洺搓了搓手,冻得两颊微微发红,坐在石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小八,冷吗?”耳边是关怀的声音,脖子上一暖,孟洵蹲在孟洺面前,替他一圈圈绑好条围巾,眉眼浅浅温柔安静。
“四哥。”孟洺乖乖地坐着,唤了声。
孟洵也坐了下来:“怎么了?”
少年清秀稚气的眼染上一丝朦胧的失落,说话间吐出一口白气。“过几日就是除夕了。”
宫内早已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的气氛,可往往这样,就愈发衬着身为质子的二人在姜国的孤独与悲凉。
孟洵闻言,叹了口气,摸摸孟洺的头发:“罢了,你我一起过也是好的。”
“何时,才能回到晋国呢?再吃一吃,那里的酥糖。”孟洺神色黯然地说着,忽然,嘴被一堵,一口甜甜的东西就塞入嘴中。
孟洵笑着:“酥糖给你吃,小八别不高兴了,有四哥陪你呢。”
孟洺嚼着糖,鼻子酸酸的,脑袋重重地点着头:“嗯!”
十八年前。
晋国。大明宫。
刚刚登基的雍旭帝孟洵坐在龙椅上,冷冷地看着一朝文武百官跪下朝他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在大殿里。
五年的时光,实在可以改变太多。
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替弟弟细心围好围巾的少年如今变得强大,变得阴洌,变得一个眼神就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龙椅上,一身龙袍的他没有喜悦,而是冷静,异常的冷静,一股不属于弱冠之年该有的冷静。
他久久没有说“平身”,而是眼神慢慢地慢慢地扫过众人,食指在龙椅上敲了敲,玩味地蹙起了眉毛。
都是仇人呢。
都是些衣冠禽兽呢。
都是些明明是兄弟却硬要在背后捅自己一刀的人呢。
那到底,该杀第一个谁呢
要把朕在姜国受过的所有痛苦,所有屈辱一并偿还给你们!
孟洵没有表情却狠狠地想着。
此时的孟洺也跪在一排人中。
他很高兴,因为他今天最尊敬的兄长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帝位,他怎么能不高兴。
他跪拜得很认真,头紧紧地磕着地,却一点也不难受,嘴角还得意地扬着。
孟洵之后看到了孟洺。少年清瘦的身子露出单薄的身形,跪着膝盖要疼了吧。心里微微一软,孟洵沉声道:“平身!”
十七年前。
晋国。御书房。
“四哥!”门外的公公还来不及阻拦,门就被推开了,孟洺赶着匆匆大雪奔跑而来,马上就要弱冠的少年还是幅天真无邪的模样,笑呵呵地看着孟洵。
孟洵正在与尚书议事,被打断得有些不悦,皱了皱眉,挥挥手道:“小八,你先退下,朕还有事情。”
孟洺一愣,动动嘴唇:“我……”藏在袖子里的小碗不敢拿出来。听说最近四哥失眠,那是他特意学了一早上炖的桂圆莲子汤,生怕凉着了,飞奔着就送来。
食指上,还有被烫伤的水泡。
见孟洺迟迟不退下,孟洵加重了几分怒意“孟洺,退下!”
孟洺脸色苍白地一抿嘴唇,转身就走。
冲到屋外,寒冷的风吹着他两颊发疼。脖子上,依旧围着六年前的围巾,可为何,却不似当年温暖了。
御书房内的孟洵,也在一秒后意识到了自己语气似乎有些重了,想追出去,可终究还是默叹一声没有动。
“陛下。”孟洺亲眼看着公公端着同样的养生汤走了进去,恭敬地劝四哥喝下,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四哥身边又不缺自己一个。
自己终究还是自作多情了呵。
溢出一丝苦笑,孟洺感叹着除夕又快到了吧。晋国的冬天比姜国还冷。
十六年前。
晋国。大明宫。
听四哥一字一句地说完后,孟洺浑身发颤,不敢相信地扬起头,满脸震惊。
孟洵脸上匆匆闪过几丝慌乱,但很快就掩饰住了。
封自己为清都王,封清都为自己的封地,还命自己娶林太师的女儿。
潜台词不就是,你啊,去你的封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吧,永远也别回来了。
袖下的拳头握紧,孟洺深深地看着孟洵,他就不相信,这么多年的默契孟洵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四哥!”下朝后,孟洺什么也不顾地堵住了孟洵,冷冷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发配到清都”
“……孟洺,不是发配。”孟洵支开两边的随从,踱步,“你如今是清都王,那是属于你的封地……”
孟洺咬牙冷笑:“我不去!更不会娶那什么林太师的女儿!”
“别闹了孟洺!”孟洵的脾气远没有以前那么温润,露出了暴躁,“圣旨已下,不能反悔。”
“四哥。”孟洺走上去一步,两人靠得很近,“我若去了,多久才能见到你一次”
孟洵目光如水一荡漾,但想了想以后的事情,还是狠下心来:“反正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这清都王,更是非当不可了!”
“好……好……”深秋落叶凋零,御花园里枫红烧了一片海,孟洺凄凉地一笑,若要断线的风筝。他揪过孟洵的衣领,一字一句道,“那我们兄弟情分,今后全无!”
毅然决然地愤愤离去,孟洵立在原地,看着兄弟之间的裂痕越扩越大,大到最后彻底地撕裂开来,天涯两隔,而自己却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让小八去清都只想让他远离京城内的血腥风雨和硝烟四起。
他,要大开杀戒了。
但一味处在气头上的孟洺哪里在意到这些。直到最后,他还一直委屈地生着气。
偶尔逢年过节地回京,兄弟二人没有争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君臣间刻意的疏远感。两人在宴席上敬酒,挂着最完美的笑容,说着最客套最虚伪的话。那种陌生,那种冷漠,那种深刻的芥蒂。
一口饮下琼汁玉液的时候,孟洺悲凉地闭着眼睛,让酒滑过喉咙,唇畔勾起无奈的,自嘲的苦笑。然后放下酒觞时,又一切正常,平静如初。
最高处的孟洵,何尝没有那一丝感叹。
埋藏在孟洺心底里最微弱的愿望,那就是有一日,再和四哥回到那时春花烂漫的时光。
可回不去了。
时光怎么可能倒流。
二十九、
这个藏书阁……也太大了吧。
娄岚无措地站在门框处,望着屋内成千上万排的书,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置身于茫茫大海的渺茫感。
“怎么没喜欢看得书?”眨眼间,灰袍少年已经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一挑眉梢。
娄岚连忙道:“不。只是这浩瀚书海,娄岚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灰袍少年打个哈欠:“想看什么,直接说。”
虽然不知少年用意,但那一头白发却时刻提醒娄岚那是位长者……长者……于是,他略微思忖片刻,报出一个书名。
灰袍少年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说道:“八区九排二列。”
娄岚真是给愣住了。
灰袍少年再次挑了挑眉毛:“喂,还要我去帮你找啊?”
“他啊……”凤澈低声说道,笑了笑,“你可曾听过美钟郎钟子都”
孟千泷微微一怔,睫毛眨了眨,恍然大悟道:“几十年前闻名江湖的风流医仙……他就是”
凤澈点点头:“不错。”顿了顿,“你瞧他容貌多年未变,乃医草的功效。”
孟千泷摇起头来,啧啧嘴:“多年前他就下落未明生死未卜,没想到竟躲到这里来养老了……不过,怕是他也不会老了吧。”
“谁知道。”凤澈翘了下嘴,“我瞧着他精气神比我都好。”再看向那一屋和绯绯厮混在一起的小孩,眯起眼睛微笑着,“这些小孩是他收留的孤儿,有些瞎了,有些聋了,有些哑了,有些没啥毛病被遗弃了他也顺带捎回来了。”
“想不到他还挺有爱心。”
“说着爱心呢。”凤澈露出不屑,“实则借着治小孩的病来提高医术,老头心思深得很,和他聊几次就觉得后颈发凉。”
孟千泷玩味地笑了笑:“那这么说,你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凤澈扭头扬起嘴:“才不说。”
孟千泷还想继续问下去,谁知巫清快步走了上来,一拱手,脸色非常不好看地沉声道:“殿下,晋国密函。”说着,手捧一轴纸卷。
虽然身处姜国,但晋国内依旧埋伏了一群探子,每有重大事情便会飞鸽传书送来。而传来的消息又封为不同的颜色,这次用的是黑色,可见非常紧急,非常重要!
见巫清神色古怪,孟千泷也觉得眼皮一跳,连忙伸手接过,展开看。
大约三行字,孟千泷看了一分钟,足足五遍,才移开目光。
凤澈注意到孟千泷的脸色也格外苍白诡异。“怎么……怎么了”
“……”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孟千泷看了凤澈一眼,那一眼彻骨冰凉,凤澈浑身一震。“我有重要事情,先回去,你随意。”
说完,几乎是刀光剑影的速度,巫清闪在他身后,两人就冲出了小院。
到底是什么事啊……不是还说着好好的嘛……凤澈兴致大减,不高兴地吐口气。
孟千泷直接赶回了皇宫。
一路上,坐在马车上他都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坐着四平八稳,马车如何颠簸他也不会动摇一下身姿。
他一直清楚朝堂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千防万算,却偏偏漏了清都王……
可是清都王本该与父皇交好,清心寡欲,每日过着神仙般悠闲的日子,手上更是毫无实权,怎么说篡位就篡位呢……
再者说,父皇也从未提醒暗示过自己此人的可怕。
步步为营的计划被孟洺这一个突然给打得措手不及,现在回晋国,说实话,孟千泷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密函上的只言片语只能大概描述情况,具体的细节也都不得而知。
自己这些日子和凤澈玩在一起,果然是连人心间的叵测都给忘了,唉……
“孟太子。”一下马车,孟千泷意外地看到了立在宫门处的郑公公,恭敬地立着,笑道:“陛下候您多时了。”
孟千泷心一紧,半晌惨淡地苦笑了一下,彬彬有礼道:“有劳公公带路。”
郑公公带着孟千泷走进御花园,遍布怒放的秋菊,清风一吹,柔软的花瓣碎碎地摇晃,白的粉的黄的,转起来若一地风车。
清音亭下,他看到了凤寂。
“千泷。”凤寂一人坐着,研究棋局,半抬眼帘,冲他招了招手。
孟千泷犹豫半刻,点头走进,在棋盘另一侧坐下。
凤寂唇染着淡笑,玩味地看了看他,道:“如今你的情况,和我当时,实在太像了。”
闻言,孟千泷苦笑一声,摇着头:“当年父皇曾和清都王一同在姜国为质子,陛下想必有些印象。那,当时他们二人是怎样的呢?”
凤寂眯了眯眼睛:“那时啊……他们二人关系非常好。”
意料之中。
“两人都很优秀杰出,最难得的是,人在屋檐下还能那样乐观开朗,着实令朕佩服。
“朕与你父皇还是有些交情的……千泷,别皱着眉了,最重要的一项东西,起码在你手中,懂吗?”
“是……”
凤寂微微一笑:“民心。”
一怔:“民心……”
“不错。”凤寂继续道,深邃的眼里闪烁高深的光亮,“你是晋国太子,你是注定未来的王,别人登位,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孟千泷垂下眼睛,似乎也有些异样的光彩在放大,崩裂出呲呲的火花。
“更何况,你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凤寂手里的白子已经困住了对方的黑子,但他却不按规矩,直接在白子间杀出一条道来,“那就是朕。”
三十、
小孩逗了一会儿后凤澈隐隐觉得不对,莫粲去买东西也好久了吧,足够她爬山爬个百八十趟了。
是孟千泷的人看着她的,那刚刚孟千泷突然离去,是不是……连看着莫粲的人也一同走了?!凤澈浑身一凉,拉着绯绯就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