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不去和他们争抢。他分明听到那些饿鬼跟在厨子们身后,嘻嘻笑着窃窃私语,仿佛知道人类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些饿鬼说话也没有避开人。四郎仔细分辨了一下,他们依稀是在说:“要白的喜饼……”“嘻嘻,不要告诉他们”“,没有白的喜饼就吃掉他们吧”“吃掉……嘻嘻嘻……统统吃掉……”
虽然这群厨子大约作过些小恶,可是世上真的有人是完全清白无辜的吗?只要是人,心中就有恶念和贪欲。纵然那些厨子早前集体排斥过四郎,他也没生出“这些人胆敢冒犯我活该被饿鬼吃掉”的想法。毕竟他前世也是个弱小的凡人,所以,他从不小看凡人心底的恶,也不会自觉自己不再是彻底的凡人了,就把自己放到审判者的位置上去。
因为听到了饿鬼们的声音和诉求,四郎觉得自己不该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厨子被困死于此,沦为饿鬼的祭品。眼睛和能力之外的苦难,四郎不会不自量力的想要去拯救。可是既然这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惨剧,帮忙对于自己而言,虽然有风险,其实也是举手之劳,再说,天底下做什么事是没有丝毫风险的?因为一点可能的风险就对随手可为的善事畏缩不前,这样的袖手旁观实在有些谨慎到凉薄了。大约还是被饕餮殿下保护的太好,所以在四郎自认成熟的心底深处,还有些少年人的善意和热血。
其实就算他什么也不做,饕餮和槐大也绝对不会责怪他冷漠无情,说不定还要说他做得对做的好。但是四郎自己心中有自己做事的准则,他不忍心不乐意这些厨子成为饿鬼的口中肉盘中餐,于是打算动手去做那些饿鬼口中的白色喜饼,指望着满足了他们的食欲后能够给这些厨子一条活路走。
说做就做,四郎立马招呼槐大槐二两个开始做喜饼。那些厨子看他不去抢夺做糯米饭需要的食材,也没人搭理他。现忙着挣命呢,谁有工夫和他为难?
饿鬼要吃白的喜饼,四郎想了想,就去打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橱柜,见下面一层放着几个做糕饼的木印。他都取出来挨个看了看,最后选定其中一套木制的模具。灶头上放着乡农送来的牛乳,四郎倒了一碗出来,取些麦粉,与鸡蛋,牛乳搅匀。发好面团后,就用那个木印在面团上印出纹案。
另一边,槐大按照四郎吩咐,已经把厨中专门烤制糕饼的炉子升起火来。四郎在铁架上面微微抹一层油,把印好纹案的面团放到炉中烘烤。
在慌乱之中,如果有一个人很镇定,那么大家都会不自觉地受到感染。有的厨子看到四郎不慌不忙的烤制喜饼,也慢慢安定下来,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慌乱无措。加上白老爷子令人把那些没缘由就狂躁起来添乱的人打晕过去,此时厨房倒比先前有秩序了些。
白老爷子现在可不敢小瞧四郎。厨间的鬼神不买他的账,而郑大牛的供奉却被接受了,两碗糯米饭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他是老江湖,遇事自然比其他人沉稳些,想事情也深一点,别的人或许慌乱中没注意,他可是敏锐的觉察到——刚才郑大牛用的是四郎早前亲手淘好的米。
【难不成老夫看走眼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乃是真人不露相?】白老爷子心里不由得这么琢磨。再加上四郎遇事并没有向其他人一样惊慌不堪,更叫老爷子刮目相看。
此时他见着四郎把饼入了炉,手上空闲下来,就踱过来搭话:“如今你我都困在此间,不知道小兄弟心里可有成算? ”
成算?要说成算啥的四郎还真是没有。只不过他能够看到饿鬼,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所以心里模模糊糊知道该如何去做。他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本事,只比那些因为看不见听不到而坠入疑云中,自己先把自己吓死的人好一点点而已。
四郎听了白老爷子的问话,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方法灵不灵光,总归先要试试看。”他对自己的办法还不怎么确定,所以就不肯把话说死。
可是白老爷子已经很满意,虽然他一开始是有些托大,此刻倒认清了形式,将活命的希望都寄托到四郎身上。当然,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槐大槐二两个也起了很大作用。主人不慌不忙就算了,连两个仆人眼里都自始自终没有露出半点惊慌之色,这其中就颇为耐人寻味了。白老爷子是个老江湖,向来以眼光毒辣闻名坊间,看鬼的本事也许不怎么样,但是看人的本事却自有其独到之处。他看了看四郎的眼睛和手上的动作,就下了个决定。
“什么?今晚的冥席由我掌厨?”正在等待喜饼烤熟的四郎有些惊讶的问。
白老爷子笑的很慈祥:“刚才的情景小兄弟也看到了。如今我们都被困在这个厨房里,谁也出不去。正是应该同舟共济的时刻。别人家的事我做不了主,我们家来的人都愿意听小兄弟的安排。”
听他说的这样真诚,四郎本来不爱说那些虚词客套,也就不再推来推去,很淡定的接受了这个“重任”。果然,白家的伙计都愿意听他派遣做事。只有那几个抢了不少糯米饭去蒸在锅里的厨子不肯配合,担心四郎要他们把救命的糯米饭交出来,都只肯在一边旁观。
四郎也不去管这些人,一叠声的吩咐白家的伙计帮忙揉面发面。他自己用猪油、香葱、精瘦肉和红糖、松仁、百花蜜做了咸甜两种馅料,都用木头印子印好后,交给槐大几个壮汉去烤制。
又把白家蒸好的糯米饭出锅,往里头加白糖,边加糖边搅拌,直到白糖化开。白老爷子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往一口锅边上刷油,这是为了防止蒸糯米饭的时候黏锅,刷好后就把锅递给四郎。
四郎把糯米饭加上蜜枣,莲子,白果一同舀进锅里,用勺子按的结结实实的,在上面铺一层白老爷子做好的豆沙,再加一层糯米饭,死死压平,这样一层层的压板实之后,再次放到蒸笼上,用中火蒸一刻钟。取出来淋上桂花酱。
这时候,第一炉白囍饼也制好了。白老爷子走过去看四郎做的喜饼:果然与平素常见的那种红色印花的喜饼不同。四郎做的这个喜饼出炉后玉白无暇,成平圆形,正中有一个圆孔,很像大家公子身上用来压袍角的小珙璧,又有些像给死人烧的纸钱。
四郎拿了一个九个格子的超大食盒,一格九个,把喜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中,然后又取出槐二带过来的两把草香,一根一根的分开点燃。这香一点就着,不需要四郎用手扇或者吹,很容易就冒起了上窜的火花。白老爷子只看四郎点香,就不停的捋着胡须点头。等到四郎把两柱香插在压得结结实实的八宝饭上面时,香火十分的柔和明亮,白色的香灰频频落下。白老爷子终于露出放心的笑容来。
而四郎还不敢松气。他可比白老爷子忙多了,不仅要小心手上的动作,还要注意厨间饿鬼们的动静。
其实有时候看不到也是一种福气。此时这间厨房的灶台上,地板上都密密麻麻挤满了饿鬼,就连房梁上头都坐满了饿鬼,一个个满脸血污,眼睛发绿的盯着下面的凡人流口水。这景象实在称不上美妙。正常人若是看到了,吓死吓疯几个都有可能。
其实四郎也害怕,不过他自诩算是个男子汉,就不肯轻易泄露内心的恐惧。再说,就算四郎有心撒个娇装一装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也得饕餮殿下在才行得通。这时节,四郎就算真是吓坏了也得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饕餮在的时候,他愿意保护他,他也乐意躲在他身后被保护,但是现在饕餮不在,四郎就不肯被旁人看轻。
当然,害怕这种情绪有时候是不受理智控制的。虽然四郎极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把装着白囍饼的食盒端到群饿鬼面前时,手依然有些微微的发抖。
好在饿鬼们似乎一直对四郎的手艺青睐有加。他刚把香点上,房里的饿鬼们就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聚拢过来;他刚把盘子放下来,饿鬼们就你推我挤的从盘子里抓取白囍饼往喉咙里塞。四郎一直在旁边守着,只要一见哪一格空了,立马又添九个进去。炉子那边也是源源不断的烤制喜饼,白家的伙计来来回回的在两边运送。
吃过了喜饼的饿鬼就消失在地下,渐渐地,被线香吸引过来的饿鬼越来越少。四郎到此刻方才松了口气,刚要举起袖子擦汗,就感到有人十分轻柔的替自己抹去额上微微的汗意。
四郎一回头,果然是大半天没见着的饕餮殿下。殿下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既谐谑又宠溺的笑意,把自家大展神威的小狐狸抓回来搂进怀中。
四郎:喂,这种看到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男子汉,单身爸爸尊是又辛酸又骄傲又失落的复杂表情到底是肿么回事啊!= =
第40章:白囍饼4
郑家底蕴深厚,反而不肯在门面上弄一些煊赫显眼的排场。所以这座老宅正门口只是简简单单的两扇黑漆大门。
四郎作为今日冥席的掌厨,手里拿着一盘包了猪油白糖馅的汤团,一边一个黏在黑漆漆的门环上。里里外外的几道正门都得黏上甜蜜蜜的汤团,这是在糊守门神的嘴,好叫他们不要阻拦从外面来迎亲的鬼新郎或者被送出门的鬼新娘。
四郎从大门口一直糊到郑家的祠堂。连祠堂旁边作为新人婚房的空庭小筑也被他不管不顾的挨个黏了过去。等到最后一扇偏门也被四郎仔细的用汤团糊好,他摸摸肚子,忙活了大半天有些饿了。
因为时辰还不到,作为青崖山主出席的饕餮殿下就屈尊降贵的在四郎旁边帮忙。四郎糊门环,他就在旁边给端着装汤团的小锅。此时锅里的汤团还剩了不少,四郎尝了尝,不烫舌头不凉胃,温度刚刚好,于是一人舀了一碗出来。见了一厨房的饿鬼之后,四郎就不指望冥席上能有什么好胃口,打算开席之前先吃点东西垫上。
汤团,也就是现代常说的汤圆。制汤团的水粉用泡过水的糯米磨制而成。里面的馅料虽然称不上多稀罕,也没有杂七杂八的花哨,单单是猪油白糖就已经很香甜了。要不怎么能够糊住门神的口?大冬天里热热的盛上一碗,一口下去又香又糯。
四郎盛出来两碗,看空庭小筑的门口的石阶被仆人扫去了积雪,露出来的水磨石地面干净的发亮,于是也不管地上凉,端着碗就要一屁股坐下去。好险被殿下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殿下自己是个讲究人,遇见这样不讲究的小情人着实生气。教训是必须要教训的,于是他把四郎提溜起来,毫不留情的捏了捏脸,训道:“哪里来的小脏狐狸?”虽然这么说,看四郎一副“不管了吃完再说,反正屁屁不怕凉”的傻样,只好变出一块虎皮垫子给铺地上,再把抱着碗挣扎着不让捏脸四郎放上去。
饕餮殿下的做派一贯是优雅从容,讲究排场的。身为上古龙族的礼仪教养和装逼本能早就刻在骨子里头,即使不去刻意表现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高冷气息。只奈何天妒英才,找了一个不怎么讲究的情人,被带着一发在油盐酱醋这些俗事里头打转。
空庭小筑的庭院只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小小天井。因为紧挨着过于高深的祠堂院墙,小筑四周又有廊轩围合,所以常见天不见日,有时虽初阳煦照,却也只是一瞬即过,只有门口的一小片台阶能够较长时间的看到阳光。小筑的门口镌刻着两行诗:“空庭不受日,草木自苍然。”院落虽小,里面却有水池奇石,茂林修竹。东边一溜儿间小屋,走的是返璞归真的路线,高深的粉壁院墙上有爬山虎攀援其上,因为是冬天,只剩下几根暗黄的枯藤。远远看去,好像是横七竖八的绳子,把小院牢牢缚住,又像是兽类的爪子,把一排屋舍困在掌中。
这个小庭院作为正常的新房是有些偏仄阴森,若是作为冥婚的新房便显得恰如其分。
不管院落的设计上是不是大巧若拙,意趣高雅,四郎总觉得里头常年不见天日,有些阴气森森的,就不爱进去,宁愿和饕餮殿下坐在门口那几阶能晒到阳光的石板上头。
因为不知不觉中被四郎拉低了格调,此时两个人分别捧着一个大碗,吃的热气腾腾,满头大汗。不知道那些爱慕龙子殿下的神女仙子们看到这样的情景会不会哀婉长叹,并且发出诸如“好白菜被猪拱”之类的感慨。
狂奔在毁男神道路上的小猪四郎正吭哧吭哧的吃汤团。这糯米做的团子管饱,一大碗吃下去,他就有点撑到了,忙放下碗在祠堂和小筑之间的夹道上走来走去消食。
正揉肚子呢,忽而听到墙那边有人在说话。听语气似乎是郑氏的仆人。
仆人甲愤愤不平地抱怨:“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受我们伺候?”
另一个仆人乙劝他:“你就少说两句吧。谁叫这位绿萝姑娘会怀会生,人家肚子金贵着呢。”然后又颇为诡秘的补充了一句:“不过,有命生也要有命养才算是真正的福气。就是生出来了三房的继承人,也和她不相干。”
仆人甲依然不忿:“先前不是都说三少爷要娶卢家夭折的嫡次女吗?怎的又成了大管事入赘呢?”
仆人乙因为八卦这种隐秘又诡谲的事情,声音里微微有些兴奋:“你不知道吗?这可是大管事亲自跪在祠堂更郑氏祖宗求来的。还发誓‘愿与三少爷为冥婚,终身不媾凡庶矣’。哎哎,这可叫人怎么说……结果就感动了郑家先祖,托梦给了二少爷和家主大人。反正三少爷已经走了,给他结一门阴亲,不过是让他日后能够进入祠堂接受祭祀罢了,是男是女有什么打紧?加上大管事痴心一片,不仅发誓此后终身不娶,还答应会悉心教养三少爷日后的继承人。这才找了绿萝来借腹生子。虽然说是三少爷的孩子,究竟如何还得看以后。”
仆人甲还想说什么,就被人吆喝着干活去了。
四郎听完这段对话,不由得脑补出妖娆的大管事跪在郑家列祖列宗面前,凄凄切切的小寡妇模样来:“愿与三少爷为冥婚,终身不媾凡庶矣”翻译过来不就是“奴家只和死鬼少爷好,其他的凡夫俗子一个都看不上。奴家还会帮少爷延续香火,求各位老爷成全。”的意思吗?这么一想,四郎就噗嗤一声被逗乐了。
饕餮殿下见他一个人在那傻笑,这几天因为收到青溪的传讯而布满阴霾的心也微微放松了些。他过去从后头揽住四郎,低头亲亲怀中人的发旋,问道:“想什么呢,对着堵墙壁也这样开心?”
四郎就把听到的谈话讲给饕餮听,其实殿下也听到了,不过人家压根没去留意。此时听四郎这么一说,在那仆人嘴里,大管事的确是痴情少女的形象啊,于是也微微弯了嘴角。
四郎看他心情挺好,就向他打听冥婚的事。现代冥婚之事极少,偶尔有一两例也都是发生在一些传统习俗还没有湮灭的小村落。谁知到了这个时空,四郎才发现冥婚现象十分普遍,还发展出了白喜事,鬼媒婆等专门的行当。
饕餮殿下几乎是一手养大了自家小狐狸,自然知道四郎常识匮乏,此时就颇为耐心的给他讲解冥婚习俗。
冥婚在古代的确是十分常见的现象。甲骨卜辞中有关商王为其祖先娶冥妇的记载,所娶冥妇以活生生的女性俘虏或奴隶充之,多带有殉葬的成份。
后来殉葬类的冥婚逐渐被《周礼》中的“嫁殇”所取代。所谓嫁殇是指十九岁以下男子与十四岁以下女子死后结婚的习俗。
发展到现在,冥婚现象已蔚然成风,上自帝王,下至百姓,均尚此俗。因为只有举行了冥婚,夭折的男子才取得了被人继承的资格,才能进入祠堂接受祭祀。这对当时事死如事生的人来说,是一件和生人嫁娶一般的大事。而冥婚后的夭折之子可以取得家系传承的资格,这对夫妇就能获得养子。
然而,冥婚依然是一件凶险的事情,尽管嫁殇取代了原始的殉葬,但是冥婚依然带有殉葬的色彩。
如今的冥婚大体上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种是“娶鬼”,订婚而未成亲的女子死亡时,其未婚夫可以另娶,但未娶新人之前,必须先迎死者的神主牌回家,迎娶仪式与活人结婚要一样,不容节省和马虎,否则死去的女鬼可能对活着的未婚夫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