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浑身气息纯澈通透,并没有什么妖娆之色,也绝对不会叫人联想到娈宠一类,他这么说,不过是习惯性的想要贬低他人得些趣味而已。
邻座的中年客人摇摇头,接着说:“倒不是说你形貌不端,只是我听说两位道长虽然都是极慈和,却极爱干净清洁。你身上尘俗气太重,这样的浊人若是踏进观中,是必须要沐浴焚香的。前殿也就罢了,去了后殿不过给自己招祸。两位仙长随身伺候的都必须是未经人事的美貌少年男女。一位殿中全是男侍,一位全是女侍。虽说是伺候道长,却也当成徒儿看待,过着神仙一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可惜如今两位仙长已经不在镇上遴选侍从。不过,两位道长到底是有大善心之人,若是镇上有小儿少妇得了病,药石不起作用的时候,家长哀求,生魂也会被道长接去小住几日。身体便如死了一般僵卧在床,隔几日又能复活如常,自言生在华屋洞户,与神明相交,言语间都十分向往,不以为苦。”
四郎听到这里,心里有些纳罕,这哪里是神仙啊,分明是妖道。一时想起五十年前白桥镇上失踪的少男少女之事,便疑心这二道的后殿里有些蹊跷。那许多侍儿侍女,听上去竟如皇帝后宫一般,究竟是从何而来?白桥镇惨案又和二道有什么关系?
这里面疑点重重,不知白桥镇镇民如何会深信不疑,还自动替妖道将一切事情都合理化。四郎想了半天,只能认为是镇上的居民全都被两个道士洗脑成功。
对了,还有一个锦衣人,四郎恍惚记得二道似乎归上次见过的锦衣人管理。说不定几人都是一丘之貉罢了。若有时间,必定要去那里探查一番。一来也是印证一下幻境中所学,二来这股邪教势力总归也是不安定因素,不了解清楚其中的内幕,到底难以放心。
不过这股势力打着天一道的旗号,行邪教之实,天一道竟也不来管管?
“在动荡的时事中,上至贵族公卿,下到平民百姓,便常常会产生了命若浮沉的幻灭感。天一道,临济宗,邪神崇拜,自然而然大行其道。加上两位道长的有意引导,天一道为了与临济宗相争,也在背后暗中支持,迦楞山神祠的名头的确越来越响。不过,名声越响,日后丑事败露之后,就跌的越重。”殿下的声音忽然在四郎耳边响起。
原来四郎不知不觉中,就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而殿下正从厨房出来,看小狐狸抓耳挠腮迷惑不解的样子,觉得很可爱,便偷偷以传音入密的方式解答了四郎的困惑。
好吧,原来是天一道自己作死。不论是为了与临济宗相争,为了更大的利益也好,还是被女干人迷惑,误信匪类也好,在四郎看来,天一道扶持着两个道士在太和山里搅风搅雨,就已经是一步臭棋。完全损害了他们这些年来帮助陆家抵抗北方狄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时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反而狂奔在天道给他们制定的毁灭之路上。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天道亦然。
一时想起惊才绝艳的陆天机,他是天道在人间的代言人,而天道要灭神佛兴人族。莫非陆叔也是故意放纵此二獠?
四郎想了半天,感觉头顶都冒出了许多小星星,还是没闹明白陆天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些仿佛拥有七窍玲珑心肝的人。
果然他们才是人族的脊梁,我一个半妖,还是老实呆在有味斋里做饭吧。只是不知道两个道士怎么突然跑到有味斋来。莫不是我还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倒要来自投罗网,找我的麻烦不成?
有味斋开门迎客,也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事情,所以便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总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四郎如今练到了参同契第四层,道士看不出他的修为,他却能够看出两个道士的修为——此二人虽然境界只比他低一等,但明显是被什么丹药之类的器具强行提升上去的,根基虚浮。知道对方不如自己,四郎的胆子就肥了起来。
实在不行打一顿扔出去好了。
实在没有理清命运丝线这种高端技能的四郎终于放弃了思考,简单粗暴的做了个决定之后,就转头继续看稀奇似的瞪着两个道士,看他们究竟要作什么怪。
“哟!好重的五辛之味啊!”胖道士一进来就吸着鼻子,像个弥勒佛一样笑呵呵地说:“这人间正是有了这五辛之味,才衍生出那许多悲欢离合来。可惜我和兄弟是无福一饱这样的美味了。”
瘦道士面相一贯严肃,此时冷着脸说:“食五辛之物便会助长嗔恨心。五戒之一;嗔恚是三毒烦恼。都是修学路上的最大障碍。况且葱、蒜、韭菜本就秽臭,放进锅里面一炒,味道更是浑浊!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咸皆远离。 诸饿鬼等,因彼食次,舐其唇吻。有什么好可惜的。”
适逢乱世,妖孽丛生,当时的人自然是很相信这些的,特别是在这些断桥镇居民已经对两位仙长的法力深信不疑的时刻,瘦道士这句话对众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店里的客人吃韭菜肉饼和香爆小龙虾吃的正香,此时被他这么一说,都觉得后背发寒,总觉得面前的桌子上似乎真的蹲坐了些腹部鼓胀下垂的饿鬼,他们原本爬在地上捡拾客人漏出去的食物残渣,可是因为被五辛之味说吸引,便跳上了餐桌,凑到大口吞咽香辣虾的食客跟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好几个客人不知怎的,都忽然恐惧的大叫一声,一下子掀翻自己跟前摆满饭菜的桌子,呼的一声跑了出去。剩下的客人也觉得嘴里的饭菜没滋没味起来,随后也陆陆续续离开。
店里客人本来就不多,这么一来就只剩闷头大吃的刘屠户,嘴里嚼着韭菜肉饼的呆行者和两个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小和尚。
呆行者也是古怪,他比道长后进来,却一点没有那样大的动静,只像一只瘪瘦的饿虎般,安静地蹲踞在角落里。唯独第一群人冲出去,说要带儿女给道长做侍从时,他的眼睛倏忽睁开,里面爆射出精光,然后又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后来第二群人被瘦道士做出来的幻觉吓跑之后,他就一把抓起一桌客人剩下的韭菜肉饼,大口吃起来。看起来越发像个假和尚真乞丐了。
瘦道士环顾大堂,在剩下的几个客人身上略作停留,就收回了目光。
“师弟,你可真是……”胖道士看到客人几乎走光了,很是愧疚的对大堂里的槐大拱了拱手:“我兄弟二人上次来有味斋还是五十年前,修行无岁月,如今难得下山一次,忽生感概想要旧地重游,谁知却惊扰了店家的生意,这可真是对不住了。”已经不怎么胖的胖道士如今一发的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精神奕奕的模样的确有点世外高人的架势。
槐大笑面相迎的走了过去:“仙长何出此言。您二位多少贵族之家都请不去的,今日竟然贵足履贱地,真是给有味斋天大的脸面。呵呵,”槐大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开食肆的,本身就讲究的是对口味的执着,一切只按照客人的吩咐和喜好来办。若是供养出家人,那菜里就绝对不见半点荤腥。”
瘦道士皮笑肉不笑般扯动了一下脸皮,说道:“那就好。”然后率先往屏风后的雅间走去。
此时窗外正下着雨,雅间里光线不足,显得尤其的幽微昏暗。
瘦道士皱着眉,挥了挥手衣袖,四郎就看到从他的袖子里钻出来几道黑影子,把屏风搬开,窗户打开,又把雅间里多余的桌椅都腾挪开,这么一折腾,连带着大堂里都敞亮了几分。
“不知两位仙长要来点什么?”四郎等他们安定好,这才走过去询问。
瘦道士忽然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转头疑惑的问槐大:“这是你孙子?长的倒机灵。”
四郎出现在太和山里的时日本就不长,又是和白桥镇一起悄没声息消失的,知道他的并不多,肯记得他的除了刘屠户一家,和山里几个小妖怪,就在没别的人了。而饕餮在这五十年来成日宅在后院,对外的事物基本是槐大在打理,兼任大厨和掌柜的,所以,大家虽然知道有味斋有个神秘老板,可还是把槐大当成是主事者。
瘦道士对男人没兴趣,早忘了四郎这么一号人物,看四郎也不像是下人,就以为是槐大的孙子。
“岂止是机灵啊。简直是钟灵毓秀,灵气逼人。一看就是修道的好苗子。”胖道士乐呵呵的抬起头,不住上下打量四郎:“我恍惚记得,五十年前这店里的老板也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年,做菜手艺又好。唉,和这孩子倒长得很像呢。对了,当年那个老板呢?我恍惚记得姓……姓胡?”
以道士的修为,当年并没有能看破饕餮下在四郎身上的幻术,那个锦衣人也没有将这种机密之事告知于他,所以他也只以为四郎是个长得好一些的凡人而已。后来他身边美貌少年越来越多,渐渐就把四郎忘记了。这时候见面,只觉地眼前少年面熟,却决计想不到别的上头。毕竟,敢在临济宗眼皮子地下,光明正大开店铺的妖怪不多,而有这般能为的都是心高气傲的大妖怪,那少年么……看着不像。
槐大呵呵一笑:“五十年过去了,有味斋早换了手,原先老板如何,我可不大清楚。”
胖道士不由得叹息:“当年多好一个孩子,现在纵然还活着,必定也成了白头翁。可见还是修道好啊。我当年就说要收那孩子为徒,不如……”沉吟片刻,他侧着头看四郎,玩笑似的问:“我丹房里正缺这么一个小侍童。那里还有许多哥哥弟弟,都是极好相处的孩子。你们一处玩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样,跟我去山里常住可好?”
“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给仙长上茶,要上好的山泉水煮信阳毛尖。”槐大看似随意的跨出一步,挡住了胖道士的视线:“这孩子看着机灵,其实蠢笨的紧,而且他刚来店里,什么也不懂。哪里伺候得了仙长您这样的贵人呢?”
谁知少年却傻乎乎的并不离去,固执的问:“叔叔,两位道长还没点菜呢。”
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淡化了他身上那种钟灵毓秀的灵气,却越发显得质朴可爱。就像是一张任人书写的白纸。
“真是个老实孩子。长得又这样可人意。”胖道士怜惜的看四郎一眼,柔声说:“随便做几个素菜就行。我们出家人是不重口腹之欲的。”
少年可能不明白口腹之欲是什么意思,转头傻愣愣看槐大。
叔叔似乎被这个爱拆台的傻侄儿气乐了,推他肩膀一下,吩咐道:“还不下去。叫小罗把新挖的春笋连壳埋入柴火堆中焖着,手按着发软的时候取出来,去掉笋根笋壳,浇些卤子装盘。还有,黄蘑本身就有鸡肉香,你拿了干黄蘑用热水泡发,再用淡盐谁浸泡一盏茶的功夫,泡好后做个黄蘑素鸡,还有松仁核桃仁板栗仁这些坚果烩八宝,糖醋炒个玉崧。”
“哦。”少年傻乎乎的答应下来,转身要到后院厨房去忙活。
“等等”做叔叔的转念间又唤住才来店里的侄儿,吩咐道:“上回做的那坛咸金枣取一叠来,再加一盘切好的五香豆腐干。”
“嗯!”看起来美貌又单纯的少年乖乖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第158章:雪花肉22
咸金枣和五香豆腐干都是现成的,四郎切了几叠腐干,倒出咸金枣与蜜饯果子一起摆拼成盘,又将几样时果切成花形,与泡好的茶一道端了出去。
刚出厨房门,就听到胖道士黏糊糊的声音随风传了过来:“这样的美人怎能做灰头土脸不入流的厨房伙计呢。很该与我去仙宫里炼丹,餐风饮露,枕霞而眠,过神仙般的生活。”
小主人一醒来就招了这么大两朵烂桃花……虽然早就有所觉察,可槐大的笑脸还是僵了一下。他有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担心还是害怕了,脸上的表情便十分的古怪。
担心,是替自家招蜂引蝶的小主人担心,再这样下去,又得被殿下圈在屋里养了,小主人深恶痛绝的就是愧大深恶痛绝的,小主人的担心自然也是愧大的担心了;
害怕,则是因为想到了惹怒殿下的可怕后果。为何这世上总有些蠢人,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哭着喊着要往刀刃上撞呢。
刘小哥已经被殿下关照着,带着残缺不全的魂魄转世去了。那只山猪精是白水娘娘的人,后来跟了陆天机,殿下到底顾忌四郎,不好下狠手,只把它和吃里扒外的槐二撵出去了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槐大正在纠结烦恼,一转头看到小主人低眉顺目的从后厨走了出来,那样子可真是要多老实有多老实,活脱脱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里娃。
要不是眉间偶尔闪现的狡黠和嘲弄,槐大都以为自家心爱的小主人是被山里的兔子精附了身。一番装模作样下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两个道士绝对和白桥镇当年的事情脱不了干系,咱们先装傻,这样对方才会放心大胆露出真面目。想到小主人先前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对自己说的话,槐大如今被两个道士缠的没办法,便忍不住朝他看过去。
自从幻境归来,小主人的确变得更有主见和担当了。而那位大人对待他的方式,似乎也不再是一味的宠溺。怎么说呢?槐大虽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却也能感觉出两人的相处方式似乎越来越平等,越来越轻松自在。
觉察到槐大的目光,四郎对他点头示意,眉目弯弯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只狡猾狡猾的小狐狸。
那一瞬间,面前的少年让槐大同时想起了陆天机和白水娘娘。唉,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大堂里的龙子殿下并没有立时过来收拾这两个大胆包天的道士,反而用一种温和纵容的目光看着这边,那意思就是:你别多事,陪着他玩就好。
于是槐大依旧只装糊涂:“我这侄儿呀,从小便不怎么机灵,我们只盼他能平安终老,可不敢指望他得道升仙。”
胖道士一拍大腿:“不机灵才好,我身边就是机灵的太多了。”
“这……这不大好吧?虽然我家并不富贵,但自家侄子却也是千珍万宠,没有说送去伺候人的……”
“呵呵,店家误会了,我讨了你家侄子,可不是去做侍儿,而是做我的徒弟。道观里美玉如山,珍珠宝石俯拾即是,随便捡一粒换的银钱,都足以买下这座食肆,住的地方是珠帘绣榻,食有美酒佳肴,从此再不必理会凡尘俗世的种种艰辛。并且连鬼神都可以听从你侄儿的役使。若是不喜欢鬼神近身,也有许多极温顺听话的小童伺候。做了我的弟子,便是日后的迦楞山主。”胖道士语气的很诚恳的解释着,看上去的确是诚心收四郎为徒的样子。
说话间,看到四郎端着一个托盘越走越近,胖道士便轻轻挥了挥袖子。
虽然肚里黑心烂肺,丝毫没有品行可言,但是道士的卖相的确很能唬人。
敞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一阵清新的风,道士身上袍服的长袖在徐徐清风中舒展开,如流云,如飞鸟的羽翼,挥落几缕散发着异香的青烟。青烟飘荡不定,似乎带着点神秘的迷惘。
缕缕幽香沁人心脾,这青烟在屋子里缭绕一周,然后就幻化出了两个影子。影子渐渐清晰,是一男一女两个绝色佳人的背影。
为何说是绝色佳人?尽管光是个背影,众人已经感到了某种动人心魄的美。
整个大堂里的食客都安静下来,众人惊讶的看着道士施展仙术,连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行脚僧也抬起了头,紧紧盯着这两个如梦似幻的背影。
两个影子不一会儿功夫越来越清晰,仿佛用工笔细描一般,头发、衣裳、配饰……一点点呈现在众人面前。
等衣服上细小的皱褶都具现出来之时,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便转过了身,款款走到四郎跟前,笑言道:“我们是蓬莱仙人,小公子前世本是天上的仙人,降谪到人间。现在期限已满,应回归仙境。这位仙长便是你原来的师父,所以来带你回去。不如与我等同归,从此逍遥于红尘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