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浓,寒意正盛,大漠的夜晚是比不上中原的苦寒,那种寒风卷着冰冷的砂砾打在脸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唐二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件胸口兜沙子的破军也已经换回了南皇。他不禁有些无奈地想着库伊扎是如何穿着他那件破军在大漠风沙里乱跑的。
念及库伊扎,唐二又想到他比自己早走了近一天,对沙海荒漠又比自己熟悉地多,此时算来或许要比自己早个三四天便已回了明教。
——只希望小猫没出事才好。
唐二忽然觉得纵使大漠夜晚苦寒也比不上心中那种惶恐不安带来的寒冷。
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不敢再去深想。
随着骆驼一颠一簸,唐二过于绷紧的神经却有些走神,他忽然想到几年前的一个任务,是去刺杀一个老者。
那个任务的详情他已记不得了,但他知道那人也使得一手极好的暗器,摘叶飞花,取人性命只在眨眼,不过却已退出江湖许久。唐二也不知雇主为何还要取他性命,觉得大抵是未退隐之前的血海恩仇,不过只要是个江湖人,身上又如何能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血腥?
况且唐二是个杀手,只管完成任务,背后的恩仇本与他无关,更何况年少时的心高气傲,他当然也想见识下这位前辈的一手暗器是如何玩得出神入化,而自己与之相比又是如何。
只是当他真见到那位老者之时却失望了,那人早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所以他根本不愿隐藏身形,径直走进去抬起千机匣便想直接了结这桩无聊的任务。
但那老人却完全不把唐二举起的弩放在眼里,淡淡地说道:“我正准备做些糕,别浪费了,年轻人也一起吃些罢。”仿佛唐二只是个偶遇的路人,仿佛他并不是来杀他的。
唐二没有动,他不会吃糕,亦不会放下武器,抬起的千机匣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剑,正饥渴着鲜血。
“……是吗?”老人看到唐二一动不动的身影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苍老的声音迟缓中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怀恋,“我内人生前最喜欢吃白糖糕,她说那种糕软软糯糯特别好吃,还经常逼我跟她一起吃,只是我实在不喜欢那种东西。“
“……只是到许多年后,当我终于能做她最喜欢的白糖糕了,她却早已不在了。“
“都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会做白糖糕,却变得怎么吃也吃不厌了,其实她生前如果能吃到我亲手给她做的糕,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老人苍老而爬满皱纹的脸忽然柔软了起来,如夏日庭院中开得最盛最热烈的花,一瞬间唐二似乎还能见到老人当年对妻子的款款深情。
“年轻人,算是个不情之请吧,让我再替内人最后做一次糕。”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看得唐二一阵恍惚,他自小便孤苦无依,在他眼中人与人之间都是一般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到死不过都只是一滩烂肉,又有何执着?
不过是一块糕还真瓜兮兮地当宝了?
唐二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老人却自顾自地开始做糕,将白糖与粘米粉混合搅拌,然后缓慢倒入清水,还一边说着:“倒水要像这样慢慢地倒,一边倒一边慢慢搅拌,这样才不会结块,搅动米浆的速度要均匀……”
老人滔滔不绝地讲着,不知是讲给唐二听还只是自言自语,当老人将煮好的粉浆过凉放好老面后,才擦了擦手向如雕像一般立在旁边的唐二抱歉地说了句:“年轻人,不好意再等一会儿,不过这天热,面还是发得挺快的。”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唐二只是抱着千机匣靠在墙角不语,而那老人却来来回回地打扫着院子,擦拭着桌椅,偶尔盯着院子的某处微笑着发呆,仿佛今天只是如之前一般惺忪平常的日子,仿佛今天并不是他的丧命之日。
直到老人将发好的糕放到笼屉上蒸的时候,老人才问唐二说道:“年轻人,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唐二只是冷冷地抬起眼,瞟了眼老人后又继续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小时候唐嫣如在他最灰暗的过往中如一束最明亮的光照亮了他的整个人生,即便那只是欺骗的微笑,但对那时的他而言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她救了他一命,所以他欠她一条命,无论她对自己所任何事,他都认了。
若这算是喜欢,那便是吧。
只是那老人却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你没有喜欢过人。”唐二忽然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有时候他是个耐心极好的人,但有时候他又不是,特别是有人否定他的时候,特别那人还是他的任务对象的时候。
老人似乎是看出了唐二的不悦,只是笑了笑说道:“你的眼中没有想到喜欢的人时才会流露出的那种想念。”唐二不由得有些不服气地抬头想瞪那老人一眼,但老人望向自己这里的眼神他却看不懂,他似乎并不是在看自己,只是“看着”这个方向而已,他的心不在这里而在另一个很遥远的人身上。
唐二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双眼放空的状态便是喜欢。
“年轻人,你的眼神太冷太戒备,你看上去很聪明,可是你却从来感受不到你周围的世界的一切,是么?”老人走过去拍了拍唐二的肩膀,唐二却被他整个惊得跳了起来,他一向对自己的反应颇有自信,只是此次他却完全感受不到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靠近自己身边,然后拍自己肩的!
老人看着唐二一脸惊恐的表情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走出去拿蒸好的糕,洪亮的声音从院子中传了进来:“那年轻人你一定要吃一吃我的糕,因为你一定会喜欢的!”
唐二看了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白糖糕,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被穿心弩一箭射了对穿,早已断了气,脸上却还洋溢着一种温馨而快乐的笑容,唐二早已冷得发硬的心忽然有些难言的抽搐感,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桌上还热着的糕,即便叛出唐门已久,但他只一眼也知这糕干干净净没有毒。
唐二轻轻地咬了口,那种甜腻的口感霎时从口腔中弥漫开来,让蜀中来的唐二不由得低声咋了咋舌,抱怨了声:“好甜……”
“……你做糕的手艺好差……一点也不好吃……”唐二虽然嘴上骂着老人做的糕难吃,但眼睛却逐渐发红,最后竟滚下两行泪来。
老人做的白糖糕真得算不上好吃,只是那种似乎能暖进人心里的味道却让作为杀手的唐二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是唐二第一次哭,无论是之前在唐门受到非人对待之时,还是后来任务再艰难困苦之时,他都未曾哭过,只是这次他却再也忍不住了,一种难耐的情感如涌泉般喷涌而出。
老人是自愿受他一弩的,因为若真是两人打起来,即便老人已到迟暮之年,他也未必真能那么容易取他性命。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老人求死之前对他说的话,他说:“年轻人,你愿意等我了结最后一个心愿,我便知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老天对善良的孩子总是不薄的,你迟早会找到一个懂得珍惜你的好爱你的人,那时候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喜欢他去爱他。”
“……不要与我一般留下遗憾,到最后才追悔莫及。”
那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不含目的地对他说这种话,那是刀口舔血的唐二第一次觉得人不再只是一副冰冷的皮囊。虽然唐二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但即使是个心冷如铁的人,又有多少能受得住真正诚挚的关心?更何况唐二本便不是个真正冷血无情之人。
唐二最后还是将老人埋在了后院之中,与他最爱的人埋在了一起。再后来唐二每年都要到这个小院中来,替老人打扫一遍院子,然后做好一份白糖糕放在两人的坟前……
唐二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只是在心中默默希望着老人能在地下与他妻子再吃一次她最爱的白糖糕。
唐二又想起第一次见库伊扎的时候,那个明教弟子在自己身边潜伏了好几日,久到以为他终于要动手的时候,那明教竟然支起了个摊子在他旁边卖起了天价般的西域糕点。那时唐二忽然觉得有些无奈,为何明教会派这么个瓜兮兮的瓜娃子来打探消息。
不过唐二一开始并不在意,他此行的目的是暗杀那个狡猾地跟狐狸一般的女人,那个女人很聪明也很戒备,很难得手,不过却听闻她喜欢各式各样有特色的小糕点,于是便凭着老人之前教他的手艺,在扬州支起摊子卖起了白糖糕,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卖糕卖得一举成名。
——真是出乎意料。
不过唐二是个有原则的人,他每日只做三笼屉的白糖糕,所以甚至连每块糕是卖给了谁,卖了多少块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某一天,他少卖了块糕,因为那块糕无缘无故地从自己的笼屉里消失了。
——用脑后勺想都知道是谁才能从他眼皮底下拿走那块糕。
唐二突然觉得这个明教弟子似乎有点意思。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明教弟子从那时起竟开始没事跟他呛起声来。唐二本不愿与他人多言,才故意把声音变成那般沙哑难听,这样一来那些来买糕的人大抵也都是买了糕便走,不愿与他多聊,而这个明教却反其道而行,每日乐此不疲地听着他那个如破风箱般的嗓音,然后对呛。
唐二只觉得有些莫名的窝心。一个人不介意你难以掩盖的缺点而与你相交,即便两人对面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孤独一人的时候,有人陪着的感觉有时候确实不错,即便那个人是有目的而来的。
只是当唐二终于得到许可进入金石夫人家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不舍得,他不知道他在不舍得些什么,就是莫名有些不舒服。
不过当夜他抓到那只小猫的时候,却又突然开心起来了,特别是当发现那并不是只小猫而是只非常漂亮而有魅力的……豹子的时候。
实在是迷人地让人舍不得放手,也舍不得让给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想看他在自己怀里如一只小猫般喵呜地哼哼,然后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这大概就是老人曾经说的那种喜欢与爱罢……
唐二只觉胸口一阵揪心般的难过,老人说过不要让自己追悔莫及,而唐二从来是个对自己极好的人。
——一定不会让任何事发生的,一定不会。
唐二抬头看着那块被风沙早已侵蚀地斑驳的石头,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看得他心里一阵难言的澎湃,不知是疯狂的喜悦还是无尽的担忧。
——明教终于到了。
章四
叶笙歌不记得这里是哪里了,亦不记得自己被关进来多久了,四周全是黑漆漆的看不透彻,被绑住的双手和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阴冷的地牢中的寒气冻得他关节间一阵刺骨的疼,他至今尚未进食过,亦未饮过水,干裂的嘴唇敌不过胃中一阵阵疼痛的抽搐,那种胃液翻腾的干呕感让他从昏迷中倏地醒了过来。
他动了动已经发僵的指关节,暗自运了运内力,气息运转凝滞,显然药效还没过,如此大抵离开万花谷还未足三日。
叶笙歌忽然想起他走之前,裴少卿让他在万花谷再留三日免得被仇家弄死,他此时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虽还没致死但至少离死不远了,不由得暗叹了声裴少卿绝对是个乌鸦嘴云云。
只一瞬间一个鲜衣怒马的天策身影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心中又苦涩地难以言喻,自己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无论自己是叶笙歌还是叶天岚,又再有何面目呆在万花谷,再去面对他?
要知道他是最恨这种放荡氵壬乱的事 。
那日的放手一搏,不仅赌输了李晴空对自己的感情,亦赌输了自己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点可能。
也许叶天岚才是这世上最烂的赌徒……
“吱嘎……”残破的木门被用力打开的痛苦呻吟声拉回了叶笙歌游离在外的神思,照进来的火把刺得叶笙歌眼前一片花白,那种头晕目眩的不适感更是吊地他一点不剩的胃中泛起一阵恶心的干呕感。、
窸窣而杂乱踩在枯草上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空间中,听起来竟显得有些额外的惊心动魄。
大概有五六个人,武功都不错。
叶笙歌闭起眼不再看那晃眼的火光,但仅凭耳朵也能从那几人踩地的声音中感知到距离与内力深浅,脚步声停了,他听到了一个人靠近的呼吸声,然后下一刻腹部便被那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行军用的牛皮硬靴用力踢上了叶笙歌柔软的腹部,那种剧烈的钝痛感搅上空腹中胃液的翻腾感一起揉成了一种难言的恶心,让叶笙歌不禁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而来人只是桀桀地怪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说到:“叶天岚,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叶笙歌难过地喘了两口气,只觉得每吸一口气,肺都似是被石磨碾过一般硬生生地疼,不过他却在笑,笑得很大声,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如果不是被绑着或许便这样子笑得摔到地上去了。他缓缓地抬起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张俊美的脸上竟露出嗜血而狂傲的笑容,那是令来人熟悉而恐惧的笑容。
世人皆知恶人指挥叶天岚有着与外表不同的嗜血乖戾,暴虐无常,凡是他到过的战场永远只剩下鲜血与哭号,他在恶人带军从未一败——即便面对的是浩气之神李晴空,但他对所受的拥戴却从来不屑,他要的只有权利、地位、与战场上杀伐的快感,看着自己一身金色的华服被鲜血浸渍地晦暗不清而感到血脉贲张。
仅此而已。
不过三年前没有心、没有情,正值巅峰的“灭天”魔神却突然抛弃了所有东西叛逃出恶人,自此一去,音讯全无。
此时如果不是被牢牢得缚在刑架上,并且已确认他确实内力尽失,又有谁敢走进这头噬血野兽的十步之内?
来人顿了许久才似稳住气息,故作镇定地大骂道:“叶天岚我看你还能笑多久!”发泄般地又向他下腹猛踹了两脚,看他疼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才不舍般地停下来。
“呵呵……”叶笙歌却只是朝来人的方向吐了口血沫,冷笑了两声说道:“和李晴空比起来秦毅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了!”来人一听便如被触到逆鳞的龙般整个人都暴跳了起来,想向叶笙歌冲来却被身后的手下拽住了,劝道,“统帅,这人内力尽失再打下去就没命了!”来人这才止住了想向叶笙歌脸上挥去拳头。
“……要不是你还有些用,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叶笙歌此时虽然只是个阶下囚却反把秦毅逼成了困兽,连讲话都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蹦出来。
叶笙歌却闭上眼睛,似是不再愿看秦毅那张扭曲的脸,冷淡地说道:“若你抓我来,是怕我会泄露当日你与我恶人联合谋害李晴空一事,你尽管放心,那事只当是我叶天岚一人所为,不牵扯别人。”
“你以为现在已经是统帅的我还会怕你这个通缉犯的威胁?”秦毅似是迫不及待地要向叶笙歌炫耀自己般,把“统帅”二字咬得极重,只是那人不过用鼻子不屑地嗤笑了声,便不再说话。秦毅用力忍住对着那张俊俏的脸再上去一拳的冲动,伸手用力扣住了他的下巴,见他被迫睁眼皱眉瞪着自己后,冷哼道:“叶天岚你还真是有一副好皮囊,任谁第一次见到你都会被骗吧!”
“不过你这种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人,也只有李晴空那种傻子才会相信你会改邪归正,结果最后还不是被你搞得一败涂地!连自己都失手被抓回了恶人!”秦毅看着叶笙歌原本凶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凝滞涣散起来,他便知道他终于抓住了面前这男人的软肋,然后会心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