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天听着面前来回踱步的焦急脚步声,不由得开口劝道:“无情,你该相信少卿的医术,只要他愿意医治便没有救不回来的人。”
唐二好不容易准备好热水后,却被裴少卿以“在旁影响医生情绪”为由给轰了出来,然后就开始如沉默的无头苍蝇一般在石屋门口徘徊,而李岚天也一并被赶了出来,双手抱胸地站在一旁,听着唐二慌乱的脚步声。
“……我知道……但是……”唐二将颤抖的双手使劲地握在一起,用力到指关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底的那种不安的恐慌。被世间称为冷血无情的唐二,只知道杀戮与完成任务的唐二,从来不惧怕任何势力的唐二,此时却如一个等待判刑的囚犯一般,惶恐、无助,“……但是……即便是我当初对着必死的任务的时候,都没有如现在一般感到惧怕,感到……无能为力……”
唐二与李岚天其实并不熟稔,除却李岚天是唐无亦的兄弟好友一层外,两人几乎毫无交集,而唐二也极少对他人吐露心事,更别谈对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只是这次到明教之后,唐二觉得一切似乎都脱轨了,情绪完全不再受他自己控制,而他似乎也再回不去当初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了。
“……无情,要相信少卿,也要相信他。”李岚天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唐门弟子的肩膀,安慰道,“……你要相信他会为你好好活下去的……”可李岚天的眼却不知朝向了什么方向,里面乌黑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有。
“……谢谢……”被安慰过的唐二,深呼吸了一口,终于压下了心底那些繁杂荒芜的情绪,朝李岚天感谢般得点了点头,便沉默地转身坐到一旁突起的石墩上,不再言语。
李岚天并不在意唐二的沉默,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如松柏一般,笔直地站着,乌黑漂亮的眼中没有光,只有比黑夜更深沉的东西。
——他想到叶天岚了。
他想到有一次叶天岚在混乱的战场上为他挡下了一枝飞疾的弩箭,他还记得那日他在营前暴跳如雷,放下狠话,救不回叶天岚的军医一律提头来见。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愿再去假设,那一箭是否是叶天岚为了骗取他信任而设计好的,他只记得那日他被滚烫的鲜血灼伤了眼,看着那人如一只金色的蝴蝶跌落,想拼命伸出手却抓不到他的衣角。
绝望,而无能为力。
也许那时他就中了一个叫做叶天岚的蛊,而心早已被蛊虫吞噬干净,再也不属于自己。
他一直坚信着,即便叶天岚是恶人的卧底,他也是爱他的。如果他不再是浩气指挥,不再是战神,他们之间不再有阵营之敌,叶天岚便会愿意跟他走。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即便当他背叛了他,当他们站在战场,刀刃相向,他还是偏执地认为,这只是形势所迫,他还是爱他的。
直到饮风刺进他的胸膛,直到他看到叶天岚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半点眷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有冷漠与杀戮的狂喜,他才知道,他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敌对阵营的领袖,一个必须要死的人,仅此而已。
……他不爱他。
一切都只是李晴空的一厢情愿与自作多情,而李晴空为了他的自作多情赔上了浩气三千多名兄弟的性命,好几个重要据点,与未来一年的浩气的攻防设计图。
他不恨叶天岚,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他恨得是自己,恨自己愚昧无知,恨自己自作多情,恨自己把浩气几年的苦心孤诣都付诸一炬,恨自己明明都三年过去了……还是放不下叶天岚,忘不掉叶天岚。
他还是爱着叶天岚,跟疯了一样地爱着他。
李岚天下意识地伸向腰间,摸了许久才想到那枚玉佩已经摔碎在他瞎的那日的恶人牢房中,摔碎在了叶天岚的面前,现在对叶天岚仅剩的只有一条发旧的发带与一杆沾满了恶人鲜血的……枪。
李岚天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对于他,白天与黑夜又有什么区别;而没有叶天岚的世界,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活着也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对于背负着浩气三千两百六十一条人命的李岚天而言,或许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而他却绝对不会为了逃避而选择死。
章五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裴少卿在关在石屋中三个时辰之后终于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却阻住了准备向里面走去的唐二的脚步,说道:“你家小猫身上的麻药还没过去,现在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他为好。”
唐二听话止住了脚步,却是皱了皱眉看着裴少卿,劝道,“大漠夜间苦寒,做大夫的也该知这一身湿衣易感风寒。”裴少卿面色有些脱力般的发白,面上全是汗,乌黑顺直的发丝此时全被黏腻的汗水打湿地乱七八糟,一身墨色长衣也早已被浸透,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唐二隐约可以猜出库伊扎的伤几乎已经致命,只是自己不敢想,亦不敢去确认,而裴少卿此番无异是要从阎王的手中夺下了库伊扎的命般争分夺秒,更何况缺了侍童的裴少卿全是亲力亲为,一条命救下来,几乎跟打了一场惨烈的战斗般,失了半条命。
“……裴哥……谢谢。”这是唐二第一次喊裴少卿为哥。虽然说唐二一向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他在万花谷小住的几日裴少卿对他的拂照却也不少,裴少卿是唐二世间难得信任的几个人之一,但是他却从来不尊称裴少卿一声哥,因为裴少卿性格一向怪异无常,而唐二也是个罔顾礼法的人,唐二从不觉得如裴少卿这般的人可以尊称一声哥,但是今日当他看到他为医治一个人殚精竭虑的时候,当他看到他苍白疲惫的脸的时候,唐二才觉得自己是真得不了解裴少卿这个人,但是毫无疑问,裴少卿绝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一个值得尊敬的医者,而唐二从来不吝啬这些该付出的尊敬。
更何况,唐二从来未如今日一般,那么地感激过一个人。
听到唐二称呼的裴少卿猛地一愣,随后才有些烦躁地朝唐二挥了挥手,说道:“唐无情你个混小子,这声哥我可受不起。”
“……这不过是医者的本职而已。”说出这句话的裴少卿脸上有着难得的庄严虔诚,但漂亮的丹凤眼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少卿,无情说得对,你这般还是快些回屋子找套衣服换上,别惹了风寒病倒了。”在一旁的李岚天半天未听到裴少卿的反应,只以为他又嫌烦了,不由得下意识劝道。
裴少卿却难得如没听到李岚天的话一般摇了摇头,只是朝唐二说道:“无情,这次你要谢的不是我,是你大哥——唐无亦。”
“?”唐二一脸不解地看向裴少卿,他不知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何什么事情都会扯上唐无亦,而李岚天也难得一惊,问道,“少卿你此话怎讲?我们已经失去无亦的行踪三年有余,他如何救得了那明教弟子?”
裴少卿听到李岚天的话只是感叹了一句:“晴空,天妒英才我想这是真的,像无亦那种天才居然要背负起这种命运,不是老天嫉他妒他又如何解释得通!”却又忽然沉下脸,平静了下来,朝唐二问道,“你是不是把你哥留给你的那颗药给那只明教小猫吃了?”
唐二被裴少卿这般一提才猛地想起,那日库伊扎身中金石夫人的“九绝入云散”,他无计可施,便死马当活马医地把唐无亦留给他的那粒药丸给他吃了,没想到后来真解了毒,也没什么副作用便放下了心,也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此番会再次被裴少卿提起。
“那药当日无亦只做出了两颗,一颗留给了你,怕是让你在危急关头保命之用,这药太珍贵,而无亦一走亦没了配方,线索太少,所以时至今日我也未研究出此药的功效,没想到……”裴少卿不知是忧还是喜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药除了帮你家小猫解了你之前提到的金石夫人的毒之外,应该还解了一种罕见的慢性西域热毒,甚至在你家小猫快死的时候,吊住了心间的一口气,救回了一条命,撑到我来。”
“……可惜啊可惜,这药现在仅存在无亦手上一颗,这制法怕是要失传于世了……”唐二还沉浸在库伊扎被救回一命是因为自己给他食了一颗药的震惊中,亦知道如裴少卿这般对好奇在意之事有偏执的人,定是对这般药物不会放手,只是唐二却听不懂裴少卿此话的意思,先不说自己大哥失踪多久,但只要他还活着还知道这药的制法,又何谈失传一事?
……莫不是……
唐二摇了摇头,打消了脑内的那般想法,唐无亦的天才之名是世人皆知,他亦亲眼所见,那边惊才绝艳之人,又如何那么容易便出了意外,失了性命?
更何况,整个江湖都没有传出唐无亦的死讯。
但唐二还是觉得应该把从陆烟儿那里所知道的事情,告知裴少卿与李岚天一番。
莺歌燕舞楼是全杭州最好的女支馆,楼里有着全江南最美,最有才华的姑娘,身段面貌唱腔无一不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若说西域胡姬那卖得是妖魅的异域风情,那莺歌燕舞楼的姑娘便是清一色江南如水的姑娘,各个清亮水灵地如夏日里荷塘中最干净柔媚的芙蕖。
所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说得大抵便是这种风情。
若说到杭州的那些达官贵人不来这莺歌燕舞楼一趟,那便是失了风雅,失了档次,等回了地,定是会被狠狠嘲笑,说是土鳖上不了台面。
仿佛只要来过一趟,仿佛只要能在莺歌燕舞楼喊上一个姑娘,那便是一件天大面子的事情。
比如今日一个身宽体胖挺着个大肚子的胡商,便特意卖完货大捞了一笔油水后到了莺歌燕舞楼,准备了一大把的银子,只为一睹这些江南姑娘的芳容,胡商旁跟着一个瘦小的中原男人,正在和莺歌燕舞楼的鸨妈妈交涉,只是看两者的表情,似乎交谈并不融洽。
“鸨妈妈,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可知我们玛达达大人的身份么!大富豪!大富豪你懂么?即便是杭州的那些官僚们都免不了要看我家大人的几分薄面,不过是喊你们莺歌燕舞四个姑娘中的一个罢了,便推三阻四,一家小小女支馆你是有多大面子?”那个瘦小男人说得脸红脖子粗,奈何鸨妈妈却无动于衷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扇子,娇声骂道,“我们家莺歌燕舞四姑娘是你们这种暴发户喊得动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的样子垫垫几斤几两!”
“还有我莺歌燕舞楼真不稀罕你们这种客人,爱来不来,爱走不走,不送!”说完鸨妈妈便晾下两人,一扭一扭地走了回去,那瘦男人哪里见过女支馆老鸨竟是这般脾气?但又想着若是今日无法让胡商见到姑娘,自己的饭碗大抵要不保了,咬了咬牙三步并一地拉住了鸨妈妈的袖子,哀求道:“鸨妈妈,你也懂我这种混口饭的不容易啊!更何况玛达达大人的条件早已满足见莺歌燕舞四姑娘的条件了,到手的钱又何必推脱呢!”
鸨妈妈一听“条件”二字便念道这瘦男人大抵也是懂这行情之人,只是……她想到之前因为自己一时贪钱而做出的荒唐事,只觉头疼地可以,便觉理亏,无奈地答道:“莺歌燕舞四位姑娘近日身体不适,真不宜接客,若是不介意,我们楼其他的姑娘也都是水灵地很,多挑几个,包你老板满意。”
这话一听便是推脱之词,但又念这老鸨软硬不吃,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些退步,若不受下来,过会儿又被轰出去,自己饭碗便真得不保了,更何况那胡商又不是真认识莺歌燕舞四姑娘,只是江南姑娘大抵在这些西域人眼中都是一样的稀奇。
念及如此,瘦男人也只能无奈都应承了下来。
鸨妈妈看着那带着姑娘上楼的胡商,终于松了一口气般抬手顺了顺胸口的气,又念及那个还坐在她屋中的男人,只觉咬碎一口银牙都追不回这几日的损失,怒火冲冲地转身“蹬蹬蹬”地踩得楼梯一阵大响地上楼。
推开门,果真见那个黑衣的男人还抱着胸,透过窗看着窗外的月亮,仿佛浑不关己一般,鸨妈妈一看便觉有气地狠狠踹了脚门,可怜的门在门框上连撞了好几下后才关了起来。
“官人,你可知你此番害了我多少生意,又损了我多少声誉?”鸨妈妈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若不是她斗不过这男人,她或许早就扑上去将他扒皮抽骨全吞下肚去。
“……我花了钱的。”那男人听到鸨妈妈叫唤,转过身来,藏在黑色兜帽下的脸影绰地地看不透彻,一口略带西域腔调的官话说得很顺,声音也低沉好听,只是那语气中的无辜却听得鸨妈妈气得跳脚。
“你花了钱就可以……!”鸨妈妈像是想到什么痛苦的事情一般,整张沾满脂粉的脸都皱了起来,咒骂道,“你知道我四个姑娘的身体多金贵么!”
那个高大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道:“……是她们太不行了。”
“哎哟!我的大老爷啊!你是故意来砸我场子的吧!”鸨妈妈觉得他跟这位菩萨根本无法沟通,但又想到床上躺着的那四个半算是自作自受的姑娘,只觉得整个头都快疼得炸开了,一边扶着头,一边拿起手中的鹅毛扇朝着那男人胡乱挥舞着,气急败坏道,“你把我四个头牌姑娘都做晕在了床上,你叫我这几天怎么做生意啊!”
是的,这位金主一进莺歌燕舞楼便扔下几条金条,叫鸨妈妈找个最好的姑娘,鸨妈妈一看是个西域来的年轻力壮的小伙,虽然脸遮在兜帽里看不清楚,却能看到一张很性感的唇。鸨妈妈经营莺歌燕舞楼多年,这人她一看便知这长相不会差到哪里去,又想到楼里莺歌燕舞四个姑娘最近都接了些年过半百的糟老头,便想着给她们谋个福利,换个口味。
鸨妈妈原想着让她们抓阄选个人上去,谁知那四个江南姑娘一听有个西域的英俊小子来,便缠着鸨妈妈让她们一起上去伺候着。鸨妈妈当然不肯了,莺这歌燕舞四个人同时伺候一个人,还是自从这楼建起来至今未有的先例,但是到最后拗不过这四个头牌,恰好那个金主出手确实阔绰,她也就未放在心上,就怕这男人年轻气盛,别最后死在她楼里了就好。
谁知,最后先昏死过去的是她家的四个姑娘……
她鸨妈妈开女支馆开到今天都没碰到过像莺歌燕舞这种风月场老手的头牌居然会被同一个男人做晕过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不差钱。”那个黑衣的西域男人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地说道,“这次四个姑娘长得是不错,不过下次还是替我找两个能久一点的姑娘好了。”
鸨妈妈一听这话差点没气背过去,敢情这位菩萨还是看上她莺歌燕舞楼了。
鸨妈妈觉得她活了这么久,还没碰到这么一个人想跟他坐下来好好谈谈人生的。
“老娘我活这么大,只听过男人死在温柔乡的,还没听过把四个头牌姑娘给做晕过去还觉得不够的!”鸨妈妈怒气冲冲地坐到桌旁,替自己倒了杯水,狠狠地灌了下去,却在听到那男人很老实地回了句,“我性欲比较大,情绪一波动就会起来。”
鸨妈妈只觉得一口水被猛地呛在了喉咙里,卡得不上不下的,西域人难道都这么直白大方么!
“……那你还找屁个姑娘啊!自己用手解决算了!”鸨妈妈把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拍,怒骂道,不过那人却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我是挺喜欢姑娘的屁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