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有点意外也有点讶然地看了晏勾辰一眼,随后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道:“人生苦短,何必想那么多?”晏勾辰微笑凝视着青年,师映川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挽着,用一根簪别住,长袍素华,眼波盈盈,嘴角眉梢微微上挑,似喜似嗔的样子,将惊心动魄的美丽展现出来,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晏勾辰回味着口中果子残留的甘甜,柔声说道:“漫漫人生,悠悠岁月,转眼之间我的寿命就会到头了,我资质普通,永远都不可能达到先天境界以上,最多也无非是有着百年光阴罢了,如何能奢望与映川这样的人一起度过更久的时光呢,这也是我无比羡慕武道强者的原因之一,远超常人的悠久寿元,无限可能,与之相比,一想到自己短暂的生命,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夕阳西下,却无可挽回,避之不及。”
听到这些话,感受着眼前九五之尊的真实内心想法,师映川沉思了片刻,但还是笑了起来,说着:“何必想这么多呢,人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没人会真的因为这样就影响了自己的生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过得更好,让自己觉得不曾虚此生罢了,这也无非是尽人事而已。”
师映川想到自己已经服下的那株九元草,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早就将其吃掉,现在还在,那么会把它拿出来给晏勾辰服用,改变对方的资质,让他可以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远吗?师映川这样问着自己,答案是不会,他不会为晏勾辰做到这个地步,而同时这个答案却也给了他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是惆怅与寂寞,一瞬间师映川彻底明白了,自己与普通人之间,早已有了恍如隔世一般巨大的鸿沟,不说那自在,那随意,那磅礴浩大的力量,只谈寿命这一项,普通人几十年,至多百年左右,而绝顶武者据说三五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便是这点区别,就已经是天地之差。这时脑海中响起宁天谕的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晏勾辰此人,倒也有些意思,但你既是已经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与普通人不同,一旦最后我们成功,那么在未来永恒的岁月当中,对你而言,一切情感都将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生活的调味品,你可以是别人的祖父,父亲,师尊,伴侣,儿子等等,但终有一日当其他人相继消亡之后,这些身份就都将不复存在,就算你不断地回想从前,却到底还是渐渐忘记,那时候自然尘缘消去,一切身份,一切纽带,终究是镜花水月,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又何谈长生,何谈永恒。”
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番话中的分量,却是不由得一阵微微颤抖,这一点他其实未必不知道,只不过不愿去想罢了,现在被人指出,顿时默然,一旁晏勾辰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转颜笑道:“想必映川不喜欢听我说这样无聊的话题罢,不如我们去游湖?”师映川收拾心情,对此不置可否,两人便去了不远处的湖边,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湖,但足够大,这个时节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满眼所见,几乎是一片莲海,两人泛舟湖上,清风吹来,花香阵阵,倒也心旷神怡,师映川坐在船上,水光花影也比不过他如雪容颜,晏勾辰的目光扫过他面庞与流畅的身体的曲线,当下倒是情动如潮,笑着说道:“映川真是美丽,世人形容谁美貌,往往爱说‘美若天仙’,但天仙究竟如何美丽,却没人见过,若真的有,想必就是映川这个样子罢。”
两人早已有了那种关系,彼此很是熟悉,听晏勾辰这么一说,师映川顿时会意,于是笑说着:“光阴苦短,陛下看来是在怪我了。”说着,轻轻一笑,便倾身吻了过去,一面为双方宽衣解带,晏勾辰见此,毫不拒绝,双方四目相对,便是会心一笑,两人就此在水上缠绵行乐起来,但见小船不断地在水面上轻轻摇晃,说不尽地暧昧,彼时日光灿烂,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外面如此行事,却没有不妥之感,只因他二人一个是顶尖的修行者,一个是一国之君,都不是寻常人可比,心性自然不同,这等似乎有些荒唐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无非是等闲罢了。
这一场欢乐几番持续,到最后,晏勾辰毕竟比不得师映川,体力渐渐不支,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醒来,发现师映川正侧身而卧,白玉一般的身体寸缕不遮,左腕套着一串寒心玉,而右手臂上却是缠着七道彩环似的东西,细细看去,竟是北斗七剑,也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材料打造,此时柔软得仿佛七条细细的彩缎,半点看不出有那种开山裂地的威能,师映川此时手里正在把玩着一朵莲花,眸光清明凝定,其中却又有着一丝丝迷离之色,他见晏勾辰醒了,便笑道:“你醒了?我已经帮你上了药,想来应该不会很痛。”晏勾辰略动了一下,果然那处所在一片清凉,并无明显的肿痛之感,他慢慢坐起来,披了衣裳,见师映川笑色如莲,就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恍惚之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滋生——是情吗?
之后的三年里,师映川再也没有离开过摇光城,这令许多观望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而在这三年当中,大周与北燕不断地向外徐徐扩张,遥为呼应,北燕也从最开始的一个小国终于发展成中等国家,虽然还不能与那些大国相比,但也已经有了崛起之势,锋芒俱露,人人都知道在这些事情的背后,始终有着师映川的影子,牵连成线,无声地交织成一张大网,然而在师映川的势力日益增强的事实前,无人擅动,因为这其中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威胁,但天下终究不是铁板一块,要顾忌到的东西太多,这是无法改变的。
西北,无尽林海。
眼下正值初夏,午间时分,无边无际的森林中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啁啾鸟鸣,偶尔还有野兽的叫声,一支队伍在林间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中间是一辆造型清雅高致的马车,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队伍来到了一处开阔地,有开辟出来的一条宽阔大道,足足可以容纳六七辆马车并排行驶,而在这条大道之上,此刻除了这支队伍之外,还有其他车驾行驶其间,不过在看到这辆马车上刻有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白莲时,其他人立刻就迅速让开了路,这些人深知那朵造型独特的莲花标记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表示此刻这辆马车内,有着一位断法宗的大人物!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左叔叔。”队伍里一名脸上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子立刻策马靠近了车窗,温言道:“剑子有什么事?”车窗内露出一张俊秀之极的脸,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的样子,身穿雪白长袍,头戴玉冠,眉目清新出尘,却是这一代的断法宗剑子季平琰,他虽然年纪尚小,容貌青涩,但眉宇间却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稚嫩,却是多了一份沉静与平稳,他问道:“左叔叔,等过了这片森林,还有多久才会到瑶池仙地?”那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子正是左优昙,听季平琰问起,便道:“若正常情况下来说,等队伍走出这里之后,如果不休息扎营的话,应该不到一日就可以到达了。”
前时瑶池仙地宗主坐化,遗命中特令弟子师赤星接任宗主之位,恰逢师赤星又突破宗师境界,如此一来,宗门庆贺,消息散布天下,广邀四方强者前来观礼,向来若是有人晋升宗师,所在的宗门或家族往往就会遵行古礼,为其举办相应的仪式,当然这不是一定要如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资格,只有那些有名望底蕴的宗门,地位非凡的世家,才能这样,否则纵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势力之中出了一位宗师,想行古礼,别人也未必会给这个面子,只怕反而弄巧成拙,但此次师赤星既成宗师,同时接任宗主之位,瑶池仙地这样的门派广邀各方高手前来观礼,自然会有很多人响应,像断法宗这样与瑶池仙地关系一向还不错的大宗门,虽然宗正连江楼已经多年不曾离开过大光明峰,但也还是派了当代宗子季平琰前去祝贺,这也算是礼数周到了,更何况季平琰与师赤星之间还有亲缘关系,这就更恰当不过,而且不单单是断法宗,很多与瑶池仙地一向没有什么冲突的大势力即使当家人没有去观礼,也会派人带着丰厚的贺礼前往,现在季平琰这支队伍在此处碰到的这些人,基本上就都是去瑶池的。
此时季平琰看了看日头,道:“待会儿找个地方歇一下罢,吃过东西再赶路不迟。”左优昙答应一声,正待传令下去,这时远方丛林里却突然隐隐传来凄厉的兽吼,紧接着不断有树木倒伏之声,轰鸣不止,很快,林海当中宛如陷入到了一场地震之内,无数林木咔嚓作响,鸟飞兽叫,丛林深处传来一阵阵的嘶吼,左优昙见状微微变色,立刻来到马车前,说道:“这里似乎是有凶兽相斗,波及很大,其他野兽都已经受惊,看样子,似乎是引发了兽潮,正向这个方向过来了。”他说话间远方无数古木已在兽潮之下被撞碎,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尘土木屑滚滚翻飞,这片林海中有不少实力强大的异兽,再加上普通的野兽,如此受惊暴动起来,引起连锁反应,立刻就是一场大范围的丛林兽潮,对普通人甚至一般武者而言,分明是一场灾难,虽然他们这些人不怕,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此时除了断法宗之外,其他人也是面色微凛,各自摆开阵势准备抵御兽群,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全无征兆之下,突然间一声极锐利的轻啸声瞬息而起,原本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但紧接着,却如同雷霆轰然贯耳!就见天上乱飞的鸟群好似下饺子一般纷纷坠落,野兽惊惶哀鸣,一时间空气里充斥着满满的腥臊臭气,都是那些被惊得屁滚尿流的鸟兽所为,少顷,诸多鸟兽如蒙大难一般,纷纷逃散,一时间林中乱成一团,一场兽潮就此溃散,而在场的人类却没有受到什么明显影响,季平琰面色一震,下意识地惊咦一声,又很快转过脸色,扬声道:“……‘移心音杀’?是我宗门哪位高人在此?”
远方响起一声轻咦,似乎很是意外,下一刻,有声音遥遥传来:“……是断法宗的人?”这声音朗若朝阳,不失雍容,且又淡淡的似有若无,语气平和无波,完全是上位者风范,但同时却又宛如天籁,令人心旌为之动荡,左优昙蓦地抬头,死死望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突然间高喝道:“是我断法宗剑子在此!”那边突然就沉寂下来,未几,有人凌空御剑而来,逍遥无比,足下踏着七道彩光,细看才知是七把短剑,来人负手立于剑上,广袖飘摇,宛若神仙人物。
众人下意识地仰头看去,只见来人一身正装,修长的身子裹着由数层轻纱层层织就的大袖青衣,精致华美无比,身体的比例与线条都只能用完美来形容,而那露在外面的皮肤更是几若冰雪,好似在发光,非‘晶莹剔透’四字不能形容,至于那容貌,则是实在超过了某种承受范围,歇斯底里,这样囊括万色的美,已经超越了性别。
来人有着一双荡漾着艳红之色的眼睛,如同一片艳红之海,几乎能将一切都淹没进去,嘴角有淡淡的温醇之色,左优昙眼见此人,面具下的脸顿时微微抽搐起来,牙关紧咬,强忍着不肯失态,马车里的季平琰却是已然呆住了,他一手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动作,整个人怔怔看着半空中负手踏剑的青年,他容颜虽还青涩,可轮廓与这不速之客,何其相似!
第二百四十九章:红莲业火
季平琰心神巨震,怔怔地看着半空中负手踏剑的如仙男子,对方的样子比起从前又变化了些,可他却怎么可能忘记得了这个人?两人的眉眼轮廓虽不是如出一辙,但任谁一眼看去,立刻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必是有着极亲近的血缘关系,对方束起一半黑发,简简单单地挽了个髻,戴一顶青翠欲滴的玉冠,透出几分清雅适意之态,眉宇间流露着从容沉静的味道,神情颇有威势,看不出心中所想,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季平琰还记得上一次他们父子二人见面,也就是三年前在大日宫,对方暗中潜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如今一别之后飞渡数载时光,男子不但容颜更盛,而且眼中也有了一丝莫名的沧桑之意,流年在指缝间悄悄漏过,记忆辗转沉浮,一切的一切都在蜕变,面前的年轻男子脚踏飞剑,飘飘而来,时光流水匆匆而过,他长眉入鬓,斜斜挑起,有些平淡,有些安详,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之下,他不再有当年凄静之态,寂寞有如天人。
周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即使这是在场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这男子,但那双奇异的红眸,那额间至眉心的标志性红痕,那飒飒仙姿,却还是令所有人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顿时尽皆凛然,而与其他人相比,断法宗诸人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要知道‘这位’当年就曾经是宗门当中身份尊贵之极的人物,更何况此次季平琰前往瑶池仙地,跟随在身边服侍的自然便是白虹山的弟子,这些人一向直接隶属宗子所辖,而眼前这个青年,便是他们的旧主,如今再次见面,彼此却已不再有昔日主仆名分,令人不禁感慨世事当真无常,把人肆意捉弄。
可即便如此,这些骄傲的断法宗门人依然还是纷纷翻身下马,没有一个人安坐在马背上,他们微微欠身,用所有人都明白的姿态来表示敬意,这其中或许有昔时那些复杂的因素在内,但真正起到根本性作用的原因,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眼前这个足踏飞剑的男子,已是宗师之身!而在一位宗师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对立之类的说法,哪怕双方是生死仇敌,他们也必须给一位宗师强者应有的尊重,更何况对方与断法宗之间的关系似乎谈不上什么仇敌,这其中错综复杂之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事实上,就在两个月之前,男子于摇光城一举晋升至宗师之境,成为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大宗师,消息一经传出,四方震动,虽然人人都知道此人成为宗师只是时间问题,但也无人能够想象竟会这么快,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仅仅是断法宗弟子,在场其他人脸上也都流露出了震惊与敬畏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神情,众人一方面为青年的天人形貌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在心底流淌着阵阵寒意与畏惧,在青年带来的威压下,这些人不自觉地悄悄退开,离得远远的,没有什么议论声响起,因为众人都很清楚断法宗与对方的纠葛,更重要的是,季平琰的脸已经从车窗口显露出来,许多人都看清了他的样子,于是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坐在马车里的男孩是谁,也很清楚他与这年轻宗师之间的关系,没人愿意卷入到这样一场由意外见面所导致的尴尬之中,所以很快,场间除了断法宗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之前还热闹的大道上,就此变得死寂起来。
场中陷入意义复杂的静默之中,左优昙紧紧抿住双唇,一言不发,季平琰则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狂乱的心跳,这样似是沉默又似是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片刻之后,才终于被打破,青年的表情好象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从那平静雍容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他看着季平琰,曲线优美的唇角处终于显现出一丝笑容,也随之牵动了整个面部的表情变化,与此同时,那艳红凤目中流动着的红澜也平息了下来,道:“……琰儿?”
季平琰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从马车里下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终于将语气稳定在比较正常的水平上,这才深深地对着青年行了一礼,声音微颤道:“数年不见,父亲别来无恙?”青年俯视着下方,红色的眼眸看着那白衣出尘的季平琰,然后轻轻点头,说道:“……我很好。”
如此简单的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好象暂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师映川比常人略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似乎是在仔细打量着季平琰,这时他足下的北斗七剑纷纷飞回他袖中,整个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师映川走上前去,当年的他已是绝代佳人,而在数年后的今天,他的美更是发生了一个质的蜕变,这不仅仅指的是容貌,而是那种气度,将许多驳杂的东西都沉淀下去,整个人由内到外地变得纯净、凝实,宗师之称当属名至实归,师映川伸出手,意欲去抚季平琰的脸,但指尖在即将要碰到儿子白嫩的肌肤时,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改为在男孩肩上轻轻一拍,道:“此刻看到你,我只觉得人事皆非,茫然似梦,你在断法宗修行,我不能去看你,也尽不到什么作为父亲应尽的责任,你心里怨我么?”季平琰只觉得肩上的那只手重若千钧,他摇头低声道:“不会的,我知道父亲有苦衷,是不得已罢了,并不是真的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