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摇头:“祖父近日忙得很,似乎是哪里又有了些想法,许师的拜帖,只怕祖父不会收。”
沈济林的怪癖许泽成也听说过,忙起来那是谁都不理不论的,当然,许泽成也理解就是。
他点点头,又拉着沈澜细细叮嘱了,眼见着下午的授课要开始了,才放沈澜离开。
当日申时中,沈澜与竹殿中的诸位学子告别,将东西收拾了,上了马车回沈府。
穆谙棋和张霆站在宫门口,看着沈澜的马车远去。
“他走了。”
“是啊,他总算是走了!”
第三十七章:归来(上)
牧叶呆呆滞滞地躺在偏殿角落里的一处床榻上。
说是床榻,但也只是用破旧的床褥摊开放在地面随随便便布置的枕席。这样的床榻,在这个永闵宫偏殿里,还有近二十个。
而每一个这样简单随便的床榻上,都躺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人。
面上长满脓疮,脸色有些潮红,浑身无力。
整个偏殿里,只有一个小太监和一个粗使宫女帮着照看。
而这时,正是用膳时候。
因着正殿那里同样躺着的七皇子殿下和渐渐有些征兆的明昭仪娘娘,整个永闵宫简直就看不见半点生气。
牧叶躺在床上,忽然挣扎着坐起来。
他的身体如今不但酸痛无力,还不停地打着摆子。
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坐起来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终于坐了起来,大喘气让自己缓过来后,抬眼去找负责这个偏殿里的那个小太监。
他在这处偏殿已经呆了十天了,但似乎,他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
因为,他可能熬不过今晚。
那小太监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打开身边提着的篮子,从里面拿出一碗子稀粥,一碗黑漆漆的药水。
他将它们放到他的床榻前,抬眼看着牧叶,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没有作声,转身就要走。
牧叶费力地探出舌头润了润喉:“请,请等,等一等。”
他的声音干涩难听,就连他自己都不由得皱眉。
那小太监停了一停,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转回身,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牧叶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似乎要拉出一个笑容,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成功。
有些挫败地低了低头,又见那小太监还在等他,牧叶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想,见一见,七皇子,殿下。”
那小太监听见这话,眉头皱得死紧,他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牧叶心底一笑,也是,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太监而已,别说是现在,就是往日里,想要见七皇子殿下,那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他看着那个小太监,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光亮起,祈求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头皱得更紧,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要走。
牧叶看得出,这是无声的拒绝,以及无视。
他又道:“我,想,见一见七皇子,殿下。求求你,帮,帮帮我。”
那小太监无奈地回过身来,看着他,不耐烦地道:“殿下不会见你的。”
牧叶很坚持:“求求你,帮帮,我。”
“殿下真的不会见你。”
“求求你,帮帮我。”
那小太监定定地看着牧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这次再也不停留,拿了篮子就离了牧叶的床榻,到牧叶旁边的那个床榻去了。
牧叶低落地垂下头,整个人定在那里,像一个泥雕一样,一动不动。
那小太监忙活完,提着篮子离开,却在最后走出这个偏殿的时候,回头看了牧叶一眼。
牧叶还是没有动,旁边的人呆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呆呆地回过头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许久之后,牧叶才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无力的手颤颤巍巍地端过稀粥,费力地喝完,似乎是有了东西填肚,他的手终于有了些力气,端起药碗,一点一点地全部喝尽。
最后,他将那两个碗放回去,又费力地重新躺下,那双眼睛,与这偏殿里的其他人没有丝毫分别,都是沉默到死寂。
整一个下午,牧叶都是那样的呆滞,只有不时闷闷的低吭能证明他还活着。但就连这些低吭,都越来越无力。
这似乎证明,他的生命,已经要走到尽头了。
时至未时初,自殿外有人进来。
那些人在殿中看了看,便往牧叶这个角落走来。
牧叶听闻动静,费力抬眼去看,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小太监,尔后,便是一张稚嫩的面孔。
那是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幼童,婴儿肥的脸上长满了一片一片的疱疹,浑身被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而最为吸引人目光的,是那一双眼睛。
那双本应稚嫩的眼睛,此时已经变得幽深暗沉,带着他这个年纪绝对不该有的沉寂和无力。
他被那小太监背在背上,身后还有好几个太监宫女守着,他们脸上的不赞同根本就不曾遮掩,直白到刺人。
也许,这是他们入宫以来,最为直白的一次了吧。
牧叶在心底笑笑,眼中划过一丝惊喜,然后竟然就直接坐起身来了。
小太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见他这样,似乎有了些预料,又似乎有些不忍,但终究只是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偏殿里醒着的人都知道七皇子殿下到了,但都没有动作。
依着他们如今的状况,能活下来是他们命大,那一切都好说,若是活不下,那此时行不行礼,对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道牧叶哪里来的力气,他居然能够站起身来,完完整整地给渐渐来到他跟前的七皇子殿下见了礼。
七皇子名讳齐昀,年五岁,性聪慧,多怜悯。
在那已经远去的曾经,牧叶曾经常与他打交道,对这位主,不说了解,但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
齐昀一本正经地看着牧叶,沉声开口:“起来吧,听说,你要见我。”
他稚嫩的声音如今也很干涩,但他这一副老成的样子,却让人不由心生感叹。
难怪阿澜说,这位能与那位相抗衡。
牧叶失礼地抬眼看着这位稚嫩的皇子,看见他可爱面容上丑陋的疱疹,光明正大地晃神。
齐昀一时有些愣,但他也只是抿了抿唇,示意那小太监将他放下。
他坐在另一个宫人带过来的小绣墩,很有气势地板直腰,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牧叶。
气势其实是有,但他这么细细小小的身板,再加上那么稚嫩的面容,再多的气势也没用,反倒添了几分可爱。
牧叶眼神放柔,看着齐昀的目光已经不像是卑微的小太监看着身份尊贵的主子了,而更像是看着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的存在。
小小的齐昀本来有些恼,但对上牧叶的眼神,又安静了下来。
他的安静让身边随侍的人侧目,这种安静,不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位殿下惯常的安静,反倒更像是往日里,这位殿下临睡前的那种安静。
察觉到这种不同,那些宫人的脸色都有些放缓,看着牧叶的视线也略微有些柔和,不再像刚才那样刺人。
牧叶坐下,刚刚好与坐在绣墩上的齐昀平视。
“是,小的,想,见殿下。”
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干涩。
齐昀点点头,看着他,不说话。
“小的,看来,也就是今日了。”他顿了顿,眼中依旧柔和,没有惯常人即将死亡的恐惧,反倒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但小的,却是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他顿了顿,扫视了众人一圈,才回到齐昀身上,继续道:“怕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小的,有些奇怪的,能力。”
众人都惊异地看着牧叶,但更多的是不信。
“但小的,难逃大劫,能力,就只剩下,一点点了。”
牧叶看着众人的脸色,丝毫不以为仵,依旧很平静。
齐昀不说话,这些,其实他还不太懂。
“小的自知天命,但还是不甘心。”
他说话终于顺畅了许多,一如往日。
但众人也都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这根本就是回光返照。
“所以,小的想要做一件事,如果殿下最终能够脱难,希望殿下能多多照应主子。”
齐昀终于皱了眉头,但他还是看着牧叶,保持沉默。
他沉默,有人却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牧叶笑笑,也不隐瞒:“小的拼尽最后一点能力,向天挣命!”
他这话一出,整个偏殿都安静了下来。
有人根本不想再听,有人却想要知道更多。
但无论他们作何种想法,牧叶还是不疾不徐地道:“小的愿替殿下祈福,尽力让殿下脱了这一难。”
齐昀身边一位姑姑脸色一变,急急开口:“你可真能做到?”
“小的只能说尽力。”
那姑姑皱眉,最后还是点头道:“若你能做到,我替你将话回了娘娘。”
牧叶点头道谢:“多谢姑姑。”
齐昀一直看着他,冷不丁地开口:“你的主子是沈家沈澜?”
牧叶惊讶地看着他,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为了他做到这一步?
齐昀有些茫然,这些日子以来,他身边的宫女太监走了不少,就是勉强留下来的,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情愿。
齐昀年少,但也对人的情绪变化更为敏感,等闲的他还是知道的。
牧叶迎上齐昀茫然的视线,愣了一愣,笑道:“因为,主子他,对我们很好很好。”
他的声音柔和到了极致,酝酿着一点点更加深沉的东西,极少有人能够听得出来。但光是听了这话,便已让人失神。
他这话说完,便不再开口,只是伸出手,在齐昀身上各处大穴连连轻拍。
他的动作轻巧灵敏,更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律,落在其他人眼里,便多了几分玄妙。
而齐昀,却是觉得,被牧叶轻拍过的地方升腾起一阵阵暖意,驱赶身体源源不绝的冷气。
他似乎,真的好了许多。
一番动作下来,牧叶的脸色变得煞白,精神更加颓靡。
他无力地挥挥手,倒在了床榻上。
齐昀自己从绣墩上下来,迈出两步,俯视着牧叶,看着那小太监照顾着牧叶躺好。
“我答应你。”
第三十八章:归来(中)
出了偏殿,一直站在齐昀身侧默不作声的一位姑姑终于忍不住开口。
“殿下……”
齐昀趴在小太监的背上,没有睁眼。
“嗯?”
那姑姑皱着眉头:“殿下,您可是真的相信了那小太监的话?”
齐昀沉默了一阵,依旧闭着眼睛,面容倦乏。
“姑姑,明日叫了人来吧。”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给他们一副薄棺吧。好歹能留个全尸。”
若真的依了宫中规矩,只怕这里面的人,都只剩下一剖灰吧。
所有人沉默,但他们看着齐昀的目光都带着点叹息。
“殿下他,真的长大了。”
那姑姑慎重应声:“是,殿下。”
齐昀再不作声,经了这么一场,他已经不再是以往年幼天真的他了。
想到正殿里此刻也倒下了的母妃,齐昀的心更加坚定。
也是时候,到他护着母妃了。
原本热热闹闹人气沸腾的永闵宫,如今已经安静得死气沉沉,入了夜更是,几乎听不到宫人活动的声音。
呼啸的冷风在长廊中刮过,有阵阵如鬼啼的声音响起,不时从不知哪里传来阵阵哐啷哐啷的声音,很像是锁链抖动的声音,听在几近竭斯底里的人耳里,更像是鬼差索命的脚步声。
而就在这时,因为身体疼痛意识尚在还未入睡的人吐出低低长长的呻吟,却被一道自墙角无声站起的黑影吓得本来潮红的脸色瞬间换作苍白,就连声音也全都吞了回去,身体僵直,不敢挪动分毫,生怕惊动那道黑影。
他眼见着那道黑影在整个大殿走了一圈,每到一个床榻前都要俯下身去细看,而当那道黑影直起身体,那个床榻上的人便瞬间安静,没有丝毫声音。
他无声而费力地吞了吞口水,目光惊恐到呆滞,不敢让自己的视线追随那道黑影,唯恐惊动了它。只能在心底不停祈求自己所知道的漫天神灵,希望它不会注意到他。
他不住地祈求,却又竖起了双耳,听着那道黑影的动静。
他不知道这个大殿中,除了他是否还有别人知道这道黑影的存在,但他也知道,这个大殿中,清醒着的人,渐渐地少了。
还活着么?是,死了么?
往日里那些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呢?都到哪里去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却还是避不开自己的宿命。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而死寂,也与他越来越接近。
他不敢睁开眼睛,心底不停地祈求漫天的神灵。
但无论他怎样祈求,奇迹都没有来临,那道黑影,终究站到了他的床榻前。
尔后,一道冷风拂过,一个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手指在他身上虚若无力地一点。
正是这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睛里,映出一个满面脓疮的面容。
那双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充满了死气煞气甚至是戾气的眼睛直直撞入他的眼底,吓得他直接昏了过去。
最后的意识里,他认出了这张面孔这双眼睛。
是那个,就是那个小太监。
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对了,是叫牧叶!
就是这个名字。
就是他,今日求见了七殿下,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牧叶在这个大殿中转了一圈,确定所有人都被他点了睡穴,才无声勾起唇角。
他的眼神冰冷空洞无物,面容僵硬似铁,就是如今勾起的唇角,都带着浓重的煞气,整个人根本就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身形晃动,在整个大殿中几个起落,又听得砰砰砰的几声响动,而等到声音散去,牧叶又已经站在回了原地。
他俯视着下方四零八落躺着的几人,空空洞洞的眼睛里终于映出了人影,但随之而起的,是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戾气。
但他没有动作,只任由自己心底堆满的怨恨在这一个冬夜里铺展。
很久之后,他抬手,几道劲风弹出,落在那些人的身上。
很快,那几个人就警觉地睁开眼睛,警惕地看着牧叶,但刚想做些什么,却怎么也动不了。
他们心底惊恐,立时就又张张嘴,但整个偏殿还是一片寂静。
这寂静不断沉积,便有一重又一重的压力积压在他们的心头,头皮更是发麻,浑身不断地呼叫着危险。
但他们根本动不了,更别说要再做些什么。他们只能惊惶地睁大眼睛看着,像弱小的羔羊,等待着眼前这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审判。
牧叶俯视着这些人,又似乎根本就是透过这些人看到了那遥远的曾经,看到那个,无力挣扎最后只能屈辱死去的自己。
“我该如何,才能让你们像我当时那样绝望?”
淡淡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偏殿中回荡,殿外狂风呼啸,却反倒让这声音多了许多诡秘。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你是谁!”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么多人不找,你为什么要找我!”
他们开不了口,只能在心底不断怒吼着发泄自己心中的绝望。
牧叶也没有想要他们回答,他低了头,继续道:“上一个,我毁了他的仕途,断了他的希望,最后,更是绝了他的性命。”
是的,那个被牧叶设计着与自己上官外室偷情给自己上官带绿帽子的侍卫,如今已经命丧黄泉,而他的家人,也被恼怒的上官不断找麻烦,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逃离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