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天,他将自己皇子的骄傲丢在一旁,让自己低下卑微如尘埃,挖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就想要换取他的真心。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被他拒绝了。
他不屑一顾。
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居然不屑一顾!
呵呵,呵呵呵……
齐暄慢慢地笑出声,他站得挺直,双手覆上双眼,一直笑个不停。
约莫半个月前,张绣茹跟他说:殿下身体康泰,并无不妥。
而近半个月来,府上请来的太医大夫都跟他说:殿下身体康泰,并无不妥。府上皇子妃娘娘和皇子侧妃娘娘玉体安康,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并无不妥,并无不妥……
每个人都这样跟他说,可既然真的无有不妥,那为何这么几年过去了,诸兄弟中,也只有他一人膝下空虚,为什么!
他不甘心啊!
既然医道不能解我困境,那神道呢?
为此,他特意寻到了广清大师。
广清大师出身京城相国寺,乃是与广云大师齐名的得到高僧。除了一身齐名的高深佛法,他与广云大师齐名的,还有同样莫测的行踪。但好歹,广清大师还是比广云大师好找一些。
他寻到了他。
可是,他得到了什么回答?
子嗣命线已断,终此一生,难得一儿!
子嗣命线已断?子嗣命线已断!此生无子!
呵呵呵,这就是他的命?
无子无嗣,即是大不孝,只凭此一话,就已经断了他的前程!
他心中抑郁难解,最后忍不住,便让人请了沈澜过来。
想着能与他说说话,能纾解一二,往后心情也能好些。
本来他也没想说什么,可瞧瞧沈澜对他态度如何!不冷不淡,疏远淡漠,这样的态度,再对比前些日子看到的沈澜对那个牧叶的态度,他,他居然就这样失了理智。
做了这等错事……
齐暄抬头,转身出了门,殿门外,安庆依旧尽心守在那里。
见了齐暄出来,他连忙迎上来:“殿下?”
齐暄没有看他,抬脚就往外走。
在宫门处,正巧碰见大皇子领着齐琛要上马车。
齐景见了齐暄,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齐琛,笑笑,对齐琛说:“去,我们去见见你三叔。”
前些日子齐暄请动太医院太医京中大夫的事儿,在他们诸兄弟中早就传了个遍,就算不曾明说,可也都知道其中原因。如今齐景这般作为,为的究竟是什么,齐琛如今可能还不太明白,但也懵懵懂懂地知晓一些。
他乖巧地点头,跟在齐景身后,向着齐暄走去。
齐暄远远地就看见两人,他本以为齐景会直接待人离开,却不想居然换了个法子。
他眼睛一转,立时便知道齐景的意图,一时气得不行。
他眯了眯眼睛,脚下不停。
齐景已到近前,齐暄拱手率先一礼:“大哥。”
齐景点头,跟着回了一礼,他身后的齐琛也懂事地向着齐暄一拜,口称三叔。
“三弟你今日怎么这么晚了?礼部不是早就下衙了吗?”
齐暄年岁渐长,入朝后徽帝让他领了礼部的差事,在礼部里办差。
当然,比起齐暄,大皇子齐景和二皇子齐晖却是要更得看重些,一个入了户部,一个则到了吏部。
礼部前段时间忙过了三年一次的科举,可谓是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近些日子事儿也不多,所以下衙的时候会比其他诸部要早。
但就这六部来说,向来是宁愿自己忙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空闲一点点。齐景这话,有点不怀好意。
齐暄嘴角含笑,眼里带了一丝喜意,似乎压根不知道齐景这话里的意味。
“去了一趟钟棠宫,与母妃问安,又看了看十一弟,故而就有些迟了,却不想,大哥也晚了。”
看着齐景嘴边的僵硬,齐暄面上的笑意真实了一点。
是的,十一弟,徽帝的十一皇子,乃是齐暄一脉同胞的弟弟,如今也只有三个月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儿,却很得徽帝宠爱。
其实也是,这孩儿可算是宫里最小的皇子了。幼子么,自然更为得宠。
齐暄扳回一城,齐景又借机刺了齐暄几次,便领着齐琛回了自己的马车。
齐暄看着齐景和齐琛离开的背影,慢慢收了唇边眼里的笑意,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夫驾车速度不敢太快,只慢悠悠地走。
齐暄坐了一会,眼睛眯起,心中各种得失算定,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他回了府,只交代了几句便进了书房。
不多时,有人也入了书房。
齐暄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广清大师,该圆寂了。另外,琛哥儿年纪小,后宅里有些事儿不懂,也该教一教了。”
那人心中记下,又等了一阵,见齐暄没有别的吩咐了,便悄然出了书房。
书房里,除了他,再无他人。
齐暄视线凝滞,注意力却压根就不在手中书卷上。
许久之后,他才翻过一页,视线认真。
他终究还是不能对他出手。那还就,且等一切尘埃落定。
若到了那时,天下在手,那沈澜,终究还是他的!
相国寺后山一处隐入山林的小屋里,广清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他的身前,跪了几个和尚,年长者已过六旬,年幼者不过十一,都是广清的弟子。
他们面容平静,但都有着几分哀戚。
广清大师双眼微闭,嘴唇张合,念诵经文,轻敲木鱼,手捻念珠,正在做日常功课。
一篇经文念诵完毕,广清大师睁开眼睛,安安静静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这些弟子,问:“经中真意,你等可都解了?”
众徒弟不说话,广清大师微微一叹:“此乃我命中一劫,我心中早知。但我终究心有不解,放不下,便渡不过这一劫。如今劫数已至,也是天意。你等也不必如此作态。”
小和尚竖掌合手,哽咽道:“师父……”
广清大师再叹:“你等也要谨记,如今天命已乱,金龙隐遁,天数不明,不可妄言,不可妄动,否则身陷劫数,不仅自身难保,更牵连朝廷气数,祸乱苍生。”
他真不是危言耸听,这就是他数十年前观天测星得到的天地命数,但在十多年前,星辰混乱,命数突变,天地似乎有了新的未来。他不知这变化是好是坏,心中一直忐忑,前些日子又得其中一位星主相请,好奇之下妄图一窥,已至引来今日的杀身之祸。
但幸好,他走的那一遭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就看到了似乎更加美好的前景。这变化,自比不变化前要好得多。
如此,他也能安心了些。
众弟子听得广清大师这番叮嘱,立时心中也是警醒,双手合十:“弟子谨记。”
广清大师又叮嘱了几句,挥退众弟子,只留了最小的小弟子。
小和尚自幼跟随广清大师,向来对他很是依赖,再兼年幼,佛法未成,广清大师也很有些担心。
他看着这个小弟子,自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小和尚双手恭敬接过,广清大师道:“你尚且年幼,佛法未成,便随广云去如何?”
小和尚压下心底悲戚,红着眼眶道:“弟子唯听师父安排。”
广清大师笑笑,宛如花开,他道:“我若圆寂,广云定会到相国寺来,届时,你将这一封书信给他,日后且记得努力随他修行。”
小和尚已经有些哽咽了,他不管说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广清大师一扬手:“你自去吧。”
小和尚将书信小心地收入怀中,冲着广清大师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躬身退出室内,又一路出了后山。
广清大师看着他远去,然后慢慢地阖上双眼,安然静坐。
他坐了许久,没有动静,外头的人也一直在等。可都入夜了,一直不见广清大师做晚课,也没见广清大师的弟子过来请教。
他们对视一眼,一人点头,悄悄地出了遮蔽处,在空地上站了站,不见异样,他也不回头,等了一阵,屋中还是不见动静。
他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就这朦胧的月光摸进屋子里去。
他的同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毫不放松。
可等了又等,也不见人来,反倒是他的同伴皱着眉头自屋子里出来,冲着他就是一个手势。
他先是一个错愕,最后一点头,跟着同伴走了。
既然这位大师都已经自行圆寂,那么他们也该回去了。
第五十二章:齐昀
牧叶自外间回来,直接入了小书房。
此时天已黑沉,小书房里早早就点亮了烛火。
牧叶能透过门扉看到沈澜静坐的影子,他略微停了一停,直接推门进去,便见沈澜独坐在左边的那个案桌子后,认真翻阅手中的书籍。
听见响动,沈澜抬头,冲着牧叶笑笑,便又低头看书。
牧叶也不愿意打扰沈澜,他什么也没说,便坐回了右边的案桌子后。
这书房里,并排列了两个案桌子,后头还列着一排一排摆满了书籍的书架,里头的书,大半都是沈澜特意寻来放在后头的,但也有一小半,是牧叶喜爱的。
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书房。
在这熟悉静谧的氛围里,牧叶拿起自己上次翻看到一半的书籍,继续看起来。
待到沈澜兴尽,他放下手里的书,转身到了一旁泡了一壶茶,也替牧叶倒了一杯放到他的面前。
牧叶放下书,抬头看沈澜。
沈澜就这烛火仔细打量了牧叶的脸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牧叶皱眉:“广清大师圆寂了。”
沈澜也有些惊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牧叶知道这些日子沈澜并没有太过关注外事,便跟他解释道:“那位三殿下确实是想动手,可早在他动手之前,大师已经圆寂了。”
沈澜也皱了眉:“大师佛法高深,身体也很康健,无缘无故的,怎么就突然圆寂了?”
沈澜与广云大师交好,广清大师与广云大师齐名,虽然修行方式不同,但交情甚笃,所以沈澜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也很有几分好感。
牧叶也摇头,这事儿,他确实不太清楚。但他隐隐的,也有些猜想。
“像广清大师这样的大德高僧,突然圆寂,怕是做了什么折损命数的事吧。”
沈澜看了牧叶一眼,低头沉思。
其实牧叶说这话也有道理,但要让广清大师折损命数也要做的事,不多。不过细数一数,其实也能猜到一些。
“莫不是,他看到了什么?”
国运!
广清大师出身相国寺,据说还是宗室后裔,这样的人,纵然已经得道,对这国运,终究还是看重的。
沈澜自知,当年的他是怎么做的。若非天留一线,他定然还是死不悔改。
枉齐暄还以为,愿意雌伏,折损自己一身骄傲,就算是对他看重的表现,足以表明他对他的心意?
殊不知,无论他做了什么,统统都不被沈澜看在眼里。他不是牧叶,再委屈求全又怎样?
当年的齐暄,为了真正得到他,也曾愿意雌伏,他那时,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但沈澜,又何曾看重过这些?
更何况,他还杀了牧叶!
想到这里,沈澜就不自觉地恨。
牧叶点点头,也觉得是。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反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广清大师圆寂,向来相国寺会替他起塔林。到时,广云大师应该会到京城里来。”
沈澜被牧叶的声音惊醒,他眼中闪过一阵恍惚,落在牧叶身上的视线很柔和。
这样柔和的视线,在烛火的映衬下,简直摄人心魂。
牧叶看得呆愣住,便连沈澜的话都错过了。
沈澜没听见牧叶的声音,不由奇怪抬头,迎上的,便是牧叶痴痴的目光。
沈澜唇边笑意加深,更是引得牧叶晃神。
久久后,牧叶才回过神来,再看沈澜,却发现他正坐在自己身边,正低头认真地把玩着自己的手。
沈澜抬头看牧叶,不再逗他,只继续道:“到时,我带你去见见他。”
牧叶看着沈澜,他的脸一半被烛火映红,一半藏在阴影里,却不显暗淡。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去吧,我留在府里就好。”
沈澜见牧叶是真的不愿意,想了想,便也点头:“那好吧。”
牧叶忽然想到别的事情,他道:“明日,你是要到许大人府上去?”
沈澜点头:“昨天我就与许师说好了,等到明日休沐,便去一趟。怎么?”
许师,即原工部尚书今竹殿授师许泽成。当年沈澜在竹殿求学的时候,颇得这位授师青眼,到沈澜出继离宫后,许泽成还特意到沈府一趟,拜会沈济林,隐晦撑腰。
如今沈澜已经出仕入翰林,这位老大人也依旧不时指点一二。
虽然他一直未曾讲沈澜收入门墙,但实际却真的将沈澜当自家子侄看待。沈澜对他,也很有几分师徒情谊。如今沈澜开府,两人反倒走得更近了。
牧叶提醒道:“明日,许家小公子在家中设小宴,款待诸朋。”
沈澜也点头:“是了,许家小公子如今是七殿下伴读,也就是说,明日七殿下会到许府?”
这就是,为什么沈澜和许泽成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的原因了。许泽成如今就在竹殿做授师,每日里都在教导诸位皇子伴读,虽然他讲授的是杂学,不太受诸位皇子看重,但他在那里,每日里也都看得清楚,新一轮的夺嫡,已经开始了。
他为官多年,官拜工部尚书,早知官场倾轧之苦,更深明夺嫡之险。他一直兢兢业业,在竹殿也小心谨慎,却因为自己的小孙子被选为七皇子伴读而一脚踏入夺嫡之争。而他这么些年的观察,再加上小孙子隐隐透露的东西,足以让他明白,七皇子殿下,有心于此。
他躲不开了!
虽然庆幸七殿下谨慎,稳重不透一点风声,不露半点征兆,一直在暗地里积蓄实力,若有机缘,很可能真成大事。就算大事不成,也可隐忍保存实力。但即便这样,也不妨碍他替自己留一条后路。
沈澜,便是他选中那条的后路。
当然,许泽成对沈澜也确实是真心。准备后路不过是想着事有万一而已。
不过任凭他谋算再周全,他也想不到,沈澜竟然早早就在一旁暗中帮助齐昀。
但也就是暗中帮助而已,沈澜和牧叶都不打算真的露面。
齐昀成功了,他们自个过自己的日子,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便辞官归去。如果齐昀最终失败,那就证明了,能让天下真正兴盛的,不是这个人。而胜利者能胜过齐昀,那必有他过人之处,总能建成皇朝盛世。
无论最后的夺嫡谁胜谁负,他们有那个把握能抹去自己的痕迹,也有那个信心和能耐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这就是实力!
沈澜的谋略,牧叶的武力,这两种实力让他们能随心所欲,无所畏惧。
如今隐于幕后,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别人的关注打扰到他们的生活了。
曾经辉煌却残缺的人生让他们厌烦,相比较而言,他们更为珍惜如今平静完满的生活。
沈澜想了想,也很有可能。
“许师向来避免将我拉入皇子争斗,这次应该也是意外。”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沈澜和牧叶心知,却没有说出口。
七皇子齐昀,如果真是特意挑选了这个日子,只怕是有意要见上沈澜一面。
至于原因,可能是因为当年牧叶假死之时留给他的话,也可能是因为齐暄,当然,还有可能是因为齐昀看重沈澜本身的能力。
“且看明日吧。”
牧叶点头,且看明日再说。
第二日一早,沈澜略略收拾,便独自一人去了许府。
沈澜到许府的次数不少,许府守门的奴仆都认得马二和沈澜。
远远地见熟悉的马车驶近,奴仆们直接迎了上来,待得沈澜下车,便上前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