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老太太家风甚严,羿文嘉不大敢说长辈的不是,呐呐道:“用不着怨天尤人,分明就是,这要是交在我手里……定然不会是这个光景。”
秦晏心下一动,羿文嘉知道的这么清楚,定然是早就有过这个打算的,一直没动手操持怕一半是因为羿老太太拦着,还有就是手头没有银子,秦晏顿了下轻声道:“不瞒舅舅,我自出府后就想找个谋生的法子,当时就想到了十里红妆,所以经过凉州时我私自做主置办了一万两的货,若是重开铺面,这些货大约能够用一年的了。”
羿文嘉闻言眼睛都亮了,拉着秦晏的手笑道:“果真?我说呢,怎么拉了这么些东西来,都买什么了?”
“各色香料,干花瓣,红兰花,丝绵。”秦晏一笑,“还有三匣子珍珠,品相不大好,但磨粉还行。”
羿文嘉越听心里越发痒,笑道:“就是这些东西!母亲,晏儿连东西都买了,你可能答应了?”
羿老太太端起茶盏来慢慢的品茶,半晌叹道:“罢了,原本不放心你,既然晏儿也有心……就放手做吧。”
羿文嘉心中欢喜的很,起身笑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库房找当日制胭脂的方子去。”
“慢着!”羿老太太横了羿文嘉一眼,“都当爹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坐下!”
羿文嘉连忙坐好了,羿老太太看着他轻声道:“晏儿可是要入仕的,这事你给我办的周密些,若有外人知道了我先揭了你的皮!既然要办,那就得光明正大的办,不必借着谁的名头,你自己出面就好。”
秦晏心中一凛,连忙道:“那哪行?商贾末流……”
“羿家原本也不是没有经商的,这怕什么?”羿老太太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你舅舅是犯官之子,这辈子也指望不到起复的那一天了,他原本就喜欢做这些事,罢了,就让你舅舅经手比别人又强了些。”
羿文嘉一听能自己直接出面果然高兴,连连点头:“是是,就该如此。”
羿老太太扶着秦晏起身,进了里面阁子拿了个木匣子出来,羿老太太轻轻摩挲那匣子,轻声道:“真要开铺面,单靠那些的材料怎么行?出事那年……你娘还有京中跟你外祖交好的人偷偷送了不少银子来,用了许多,还剩下一万两,我怕家里再有事一直藏着,如今这也交给你们吧。”
这定然是羿老太太仅剩的傍身银子了,秦晏心中一阵难受,推辞道:“外祖母快收起来,我这次还带了些银子来,先用不到这些。”
“那一万银子你不可再动了!”羿老太太按住秦晏的手正色道,“后年就是大比之年,到时候用钱的地方多了,重办十里红妆的事能不能成还不知道,你手头总要留些银子傍身。”
羿老太太不等秦晏说话又道:“听外祖母的没错,再说这份银子还有个别的意思……采买东西你用了一万两,这一万两算是你舅舅出的,日后若是真办起来了,铺面就算是你们俩一人一半的,之后百年……只要十里红妆不倒,都算是两家的私产,账面上永远是一半一半,如何?”
秦晏连忙推拒:“那怎么行?我跟思儿没了生路投奔而来,幸得外祖母和舅舅不嫌弃愿意接纳,理应给家里出一份力的,哪里还敢再收铺子里出息?外祖母爱惜,给我一二分就罢了。”
羿文嘉笑着插口道:“一半一半,清楚明白的很,晏儿别推辞了,以后你当了大官还要靠你照应呢,到时候咱们官商勾结,定要将铺子一直开到京城里去。”
羿老太太撑不住笑了,狠狠捶了羿文嘉一下:“这话是浑说的?!下面几年晏儿正是要紧的时候,你给我在意些,在外面吃酒时嘴上有个把门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先一个撕了你!还开到京城去,不怕风大闪了嘴,能开起一个铺面来就不容易了!”
羿文嘉笑笑:“不过是过过嘴瘾,逗母亲一笑罢了,我哪里有那么大的志气,能早日赎回祖宅就是了。”
秦晏心中一动,正色道:“外祖母是疼惜我跟思儿,我懂得,只是晏儿还有一求……若铺面来日有出息,先不必分红给我,先攒着……等赎回了祖宅再说分红一事,不然晏儿不敢再插手十里红妆之事了。”
羿老太太心里一疼,眼睛红了,哑声道:“你这孩子……”
“左右这几年还有我母亲的嫁妆贴补着,先不急着用银子。”秦晏轻声道,“我娘……也定然希望舅舅能早日赎回祖宅的。”
祖宅对人的意义绝不只是一栋房子,那代表着先祖的辉煌,如今的荣耀,羿家待秦晏情深意重,秦晏愿意帮这个忙。
羿文嘉也收了之前的嬉笑,重重的在秦晏肩膀上拍了几下,半晌低声道:“别的不说了,你的这份心意舅舅记下了。”
秦晏一笑:“我信舅舅用不了几年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早早的搬回祖宅。”
翼老夫人一笑:”借晏儿金口吧。vv,,“几人笑了一会儿接着商议开铺面的事,这会儿的翼老夫人异文嘉还有秦晏还想象不到,就在五年后,十里红妆的分号早已开遍了南北,南边拜文嘉包揽了秦淮河沿途两岸的生意,北边荆谣独占了皇城所有的红粉买卖,天下之大,再无人不知十里红妆。
第11章
晚间秦晏同羿文嘉一直商议到亥时,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羿文嘉更是个生来善经商的,没用多大功夫就敲定了不少事,最后羿老太太派人来催两人才散了。
秦晏回到松涛苑时两边厢房的灯早就熄了,只剩下正房东里间还亮着,给秦晏掌灯的是羿文嘉的丫头,将人送到门口福了福身就下去了,秦晏还没进屋里面荆谣就迎了出来,轻声笑道:“少爷回来了?”
“还没睡?”秦晏解开披风,荆谣连忙接过,叠了几叠放在了堂屋的软榻上,又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秦晏,秦晏尝了一口,正是自己喜欢的碧螺春,秦晏一笑,“有你在比一屋子丫头也强。”
荆谣抿了下嘴唇,犹豫了下低声问:“少爷跟舅老爷说什么了?舅老爷……让我睡在波涛苑的西厢房里,我是少爷的小厮,怎么能睡厢房?”
秦晏这才想起来,笑道:“舅舅跟你说了?我跟他说你是我路上认的义弟,他没跟你说么?”
荆谣的脸微微红了,小声道:“舅老爷说了,少爷……太抬举荆谣了。”
“这有什么抬举不抬举的,你待我真心,我自然辜负不了你。”秦晏有些倦了,揉了揉眉心,“忙了这一日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句话,如今咱们要在黎州常住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荆谣愣了下,呐呐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我……我想什么?”
“想以后啊。”秦晏倚在软榻上慢慢道,“是想找个私塾先上着,还是有别的打算?如今府里要重整铺面,要有不少用人的地方,你在舅舅身边学些东西也是好的,长大后也算有个一技之长。”
荆谣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去私塾去铺子上……那谁照顾少爷?福管家没来,我不放心。”
秦晏看着荆谣认真的小脸心中微动,向来只有他不放心别人的,现在这小孩儿竟要不放心他,秦晏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好笑,轻声道:“那你就安心做一辈子的小厮?”
荆谣点了点头:“嗯,能伺候少爷挺好的。”
秦晏失笑:“你知道我刚说的是什么吗?”
秦晏以为自己表现的够明显了,没想到荆谣还是看不出来,秦晏心道果然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他坐起身来看着荆谣的眼睛正色道:“我办事,不敢说多妥帖也算是周全的,你若是去私塾学些学问,来日我入朝后定然会想法子在官场上给你谋一个前程,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那就去铺子里跟着多看多学,等你大了我一样给你一份铺面,包你一世衣食无忧,哪一样不比你跟在我身边强?”
荆谣想也没想摇头道:“我不稀罕那些,我就想跟着少爷。”
秦晏一滞,他头一回遇见这么不知好歹的人,轻声斥道:“瞎说。”,心中却一发不可收拾的柔软了下来,秦晏一笑摇头叹道:“那我更不忍心了,罢了,以后……我看书时你就跟着看书,我去铺子里的时候你就跟着去铺子里,不耽误伺候我也能学些东西,可好?”
荆谣想了想这样时时刻刻都能跟在秦晏身边,那挺好的,随即点了点头:“听少爷的。”
秦晏心道还是在等一二年看看荆谣的资质,回来亲自给他选一条路,荆谣转去里间给秦晏铺好了床,又将自己的铺盖铺在了外间屏风后面,秦晏失笑:“去你厢房睡去。”
荆谣执拗的摇摇头:“晚上少爷要是有事叫人我在厢房听不见。”
秦晏叹口气,他真是败给这小要饭的了,秦晏摇头一笑:“罢了,搬着你的铺盖上里面去,就铺在我床边地上的毯子上,小小年纪,睡在外面冻着骨头了落一辈子的病。”
荆谣还要再反驳,秦晏凤眼一挑:“指使不动你了?怎么说什么也不听!”
荆谣一见秦晏放下脸来心中马上怯了,连忙抱起铺盖搬到里间去了,秦晏心中轻笑,色厉内荏,稍微给他点脸色就怕成这样。
天色已经不早了,荆谣伺候着秦晏脱了衣裳上了床,转身去外间将蜡烛都吹了才回来躺进那小小的铺盖里,榻边的这毯子是秦晏从秦府带来的,羊羔皮上织厚绒的,暖和的很,睡在上面与在床上无异,一样的暖和舒适。
秦晏忙了这一日身上有些累了精神却还好,心中盘算着重开铺面的事,思虑了快半个时辰才有了些困意,秦晏翻了个身,只听床下荆谣轻声道:“少爷……睡了吗?”
秦晏往下看了看:“没呢,怎么了?”
黑暗里荆谣顿了下,声音越发小了,小声问:“少爷……刚才没生气吧?”
秦晏这才明白过来,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自己不过是随口斥责了他一句,竟唬得他这半日没睡着觉,秦晏原要哄他几句,心里却没来由的忍不住想欺负他,故意冷声道:“生气了又怎么了?人家的小厮主子说什么是什么,你呢?什么都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来,眼里还有我么?”
荆谣听了这话果然害怕了,坐起身来急切道:“不是,我……我不着急谋生,少爷身边没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
荆谣还没变声,声音干干净净,带了些怯意时说起话来尤其好听,秦晏心情大好,淡淡道:“以后听不听话?”
荆谣马上点头,随即想到秦晏是看不见的,连忙保证道:“听,少爷说什么我都听。”
秦晏测过身来轻声道:“我要是让你去死呢?”
“那我就去死。”荆谣没有片刻犹豫,“这条命本来就是少爷给的,少爷什么时候想要都行。”
秦晏心中一动,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定然不信,但要是荆谣的话……秦晏相信,他是说得到做得到。
荆谣话说的痛快心中却忐忑的很,他回想今天晚上也觉得自己太放肆了,少爷明显是在为自己打算,不可谓不尽心了,自己却什么也不听,辜负了少爷的好意,荆谣越想越担心,少爷以后会不会不让自己在他身边了?自己从尧庙镇一路跟到京中,又从京中一路跟到了黎州,这时候少爷若是不要自己了,那还真不如死了算了,黑暗里荆谣什么也看不见,越想越担心,胡思乱想之际只觉得一只手轻轻的在自己头上揉了一把。
秦晏收回手低声道:“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呢。”
荆谣说毕不再理会荆谣,翻过身闭上眼了,荆谣先是愣了半晌,呆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随即跟讨得多大奖赏的小狗似得,险些笑出声来,荆谣拼命忍住笑意,缩进被子里努力回昧刚才的感觉,秦晏以前不是没摸过他的头,但荆谣就是觉得刚才那一下不一样,荆谣又有点后悔,刚才只担心秦晏以后不要他了,没有好好的感觉下,而后又开心起来,这至少说明秦晏没生气!荆谣小小的心涨的满满的,好悬没蹦起来出去跑几圈,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翻个身,在被窝里一直折腾到丑时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12章
翌日一早荆谣依旧同往常一般伺候秦晏洗漱,秦晏看着荆谣眼下的淡淡乌青轻声道:“没睡好?”
荆谣连忙摇摇头,拧好了帕子递给秦晏,秦晏擦了擦脸,外面一个嬷嬷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了,那嬷嬷一福身笑道:“老太太说表少爷没带丫鬟来,怕没人伺候,送了这两个丫头过来,她俩原本是伺候老太太的,少爷放心使唤就是。”
荆谣心中一凛,若是送了丫头来他再在这屋里就不合适了,自来少爷屋里都是丫头伺候,又不是在书房里,让小厮伺候的不多,到时候自己不是去厢房就得去前面倒座房里住着去,荆谣心里惴惴不安,忐忑的看向秦晏,秦晏随手将帕子扔给了荆谣,沉声道:“小姐那边送去了么?”
那嬷嬷点了点头笑道:“送去了,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也是老太太亲自挑的。”
秦晏点了点头:“外祖母有心了,我这儿就不用了,屋里横竖有嬷嬷们早晚收拾,平时里伺候有这小子就行了,就不再费人手了。”
那嬷嬷为难一笑:“这……这屋里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不合适吧?”
秦晏摇摇头:“没事,我回头自己跟外祖母说。”
管事嬷嬷也听说了这秦家少爷是个有主意的,不敢深劝,点点头笑道:“好,那我带她们回去。”
荆谣心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等人都出去后忍不住跟秦晏表忠心,小声的认真道:“少爷……这些活儿我都干的了。”
秦晏心中好笑,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他现在逗荆谣越来越顺手了,捏了下后只觉得心情大好,正要说什么时外面羿文嘉进来了,边走边笑道:“你是要头悬梁锥刺股么,这屋里连丫头都不要了,别给你舅舅省钱,这点下人的月钱还是出的起的。”
秦晏一笑:“没有,左右也没什么事,舅舅怎么过来了?”
“给你看看这个。”昨晚秦晏回波涛苑后羿文嘉又去了库房一趟,翻了大半夜当年的账册还有制胭脂水粉的方子,整理了一夜终于理出了头绪,递给秦晏道,“差不多都在这儿了,有些我看不大明白,还是得找当年的老匠人回来。”
秦晏接过来看了看,那些方子不像是药方一般只有材料,还有每一步的工序,复杂的很,单是一种胭脂的方子就足有十七页,遣词佶屈聱牙,内容晦涩难懂,秦晏翻了半日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摇摇头:“胭脂师傅们看得懂么?”
羿文嘉也说不准:“总比咱们看的明白,这好多词儿都是他们手艺上的内行话,咱们不懂他们是明白的,我已经让管事的去找师傅们了,今天就该有个结果。”
秦晏慢慢的翻着这些方子失笑:“以前还真没想到……这些东西竟是这么麻烦。”
“若简单那妇人们都自己做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咱们?”羿文嘉有些自得,轻笑道,“再说这些方子做出来的胭脂跟市买的可不一样,颜色好又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买的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