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立时安静不少,张经理对楚云舒陪着笑说:“楚老板,让你见笑了。”
楚云舒又浅笑着摇摇头,接着将手里提着的点心递过去,“张经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张经理忙将那包点心往回推,“楚老板,咱们二人私下里就不讲究这一套了,咱们先进堂屋说话吧。”说着将楚云舒让进来。
二人进了屋,一落座,张经理便先问道:“楚老板来找我,一定是碰上什么难事儿了吧?”
张经理的一句问候,倒叫楚云舒不好意思开口,“其实……也没什么……”
楚云舒躲躲闪闪的眼神,一看就是有事相求,张经理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眼神,“楚老板有话直说。家父临终前有交代,待你们楚氏兄弟就要像我自己的亲兄弟一般;更何况,我这百汇大戏院也多亏你这台柱子撑着,你有什么麻烦,我老张绝对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你。”
听着张经理的一席话,楚云舒稍稍宽了些心,他顿了顿,说道:“我想……管您借些应急的钱,周转一下家里的债务……”还没等说完,张经理便急忙对他“嘘”道:“小点儿声,婆娘在隔壁,”言罢又自嘲地笑了笑,“我家这点儿破事儿你也知道,这钱的话,都在婆娘的手中,我自己偷偷摸摸攒的也没有太多,不过我手里有的,若能帮上楚老板,我自会全都借给你。”
有张经理这句话,楚云舒不禁放心一笑,开口说道:“张经理,我想借五百大洋。”
“五?!百……”张经理刚惊讶地说出一个“五”字,又担心隔壁的婆娘听到,那个“百”字便小心翼翼地吐了出来,接着问楚云舒,“你干什么,要借那么多钱?”
楚云舒无奈地摇摇头,“也都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老爹,若他还不上人家的钱,只怕会被活活打死。他虽对我们两兄弟没有养育之恩,但毕竟父子一场,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拿命抵债;而且,”说到这里,楚云舒又顿了一下,“他身上还有大哥的卖身契,若是明天还不上钱,我那大哥就得被卖给曹乐泰当……”讲到这里,楚云舒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把头埋得极低,不想暴露自己发红的眼眶。
“我知道了,”张经理点点头,便起身走到堂屋的一个角落处,拿出一只黑盒子递给楚云舒,“这是我瞒着那婆娘偷偷攒下的,你先拿去救救急。”
“张经理……”楚云舒捧着那只黑盒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他犹豫,张经理以为楚云舒在担心盒子里的钱不够,边说道:“放心吧,这是我多年攒下来的,里面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块大洋。”
第十三章:官司
楚老板紧抱着那只盒子,轻声说道:“张经理,大恩不言谢,这钱我楚云舒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你;日后若是有机会,楚云舒定会报答你!”
张经理拍拍楚云舒的肩膀,又往隔壁看了看,说道:“行了,楚老板,趁那婆娘不知道,您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她一会儿又闹起来……”
出了张家大门儿,楚云舒急急忙忙往回赶;而此时在楚家,一帮不速之客已经找上门来。
楚云徳正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兄弟回来,他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一面担心着兄弟,一面又惦记着钱的事,心中像长了杂草一般,不得安生。正在忐忑不安时,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入耳畔,楚云徳只想着是兄弟回来了,几乎是冲向大门处,拉开门闩。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眉眼俊朗的面孔。
“楚家大公子,别来无恙。”曹乐泰面带微笑,身后跟着六七个打手模样的随从。
楚云徳心中顿时一沉,可也没什么惧意,只身挡在门口,道:“怎么,如你曹乐泰这般人物还用得着亲自上门要债?”
曹乐泰也不急着进门,也不恼,“顺便,我也来看看楚大公子上次的伤势如何?”
楚云徳冷声道:,“放心吧,我楚云徳命硬,你曹乐泰还没死,我怎能死在你的前面?”
曹乐泰闻言,不怒反笑,“哈哈哈,楚大公子说的是,我倒宁愿死在你的前面,让你陪我一辈子……”
话刚说完,楚云徳紧握着拳头朝曹乐泰挥来;曹乐泰一扬手,抓住那只略显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推,楚云徳便向后跌了个趔趄。曹乐泰顺势迈步进门,身后的六七个打手也随他闯进来。
楚云徳用那条好腿强支撑自己没有摔倒,回头却见曹乐泰已带人闯进屋里。
“曹乐泰,你站住!你这是私入民宅!”楚云徳在后面一跛一跛地追着前面那个穿着绸缎棉袍的男人。
曹乐泰很配合地站住了脚步,习惯性地点燃了一支雪茄,微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是私入民宅,我这是替天行道。”说完继续向里走去,很快,就走到楚老赖呆着的那间卧室门前。
楚云徳拦住曹乐泰,“等等,你要催债也得等到天亮,老头子和你约定的还债期限是第二天吧……”
曹乐泰笑了笑,从衣襟中拿出自己的怀表,摆在楚云徳眼前,“这表上已过了十二点,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楚云徳站在门前,张开两臂阻拦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不管怎样,天还没亮就不算上是第二天。”
曹乐泰盯了楚云徳一阵,问道:“楚家大公子,你这么紧张我进这房间,莫非里面还藏了什么秘密不成?”
楚云徳道:“我楚云徳光明磊落,能有什么秘密?只是老头子在里面睡觉,我不想你们打扰他而已。”
曹乐泰道:“我还以为,你是怕我逼着楚老赖还债,让他走投无路,只能将你送给我当男宠来抵债。”
“曹乐泰!你简直是讨打!”楚云徳说着,又是一拳挥上来。曹乐泰这次却闪身一避,趁楚云徳挥拳上来的空当,绕过他直接走到卧室门前。
抬起脚猛地踹开门,曹乐泰并一帮打手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却见楚老赖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老家伙睡得可真踏实——曹乐泰如是想。
楚云徳随即跟着冲进来,见楚老赖还踏踏实实地躺着,心中也一阵来气,“你自己惹了要债的上门来,就别在这里装睡。”
楚老赖依旧躺在床上,似是没有听到一般。
楚云徳连喊了几声,也不见楚老赖有反应,便伸手去推他,“喂,醒……”
话刚出口,楚云徳便愣在当场——因为就在他刚刚去伸手推那老头子的时候,才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冰冷僵硬。
“死、死了?……”楚云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手上那个冰冷僵硬的触感却又是那么真实,真实的不容违抗。
曹乐泰皱了皱眉头,偏头看了看身边早已经呆住的那个人,也忍不住伸出两指,上前探了探楚老赖的鼻息。
“他已经死了。”曹乐泰冷静地做出结论。紧接着,楚云徳猛地扑过来,一把提住他的衣领;打手们见状就要围上来,却被曹乐泰抬手拦住。
“你之前对他做过什么,他怎么会死?!”楚云徳歇斯底里地吼着。
曹乐泰眉头微皱,显然对这样的处境很不满——他攥着楚云徳的手腕,将他撇至一边,“你自己死了爹,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楚云徳两眼中烧满了怒火,“你少在这里装糊涂!老头子头睡觉之前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回到家之前,他只在你们烟馆呆着,你还敢说跟你没关系?”
曹乐泰迎着楚云徳愤恨的眼光,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雪茄,又悠闲地吐了个烟圈,这才道:“我自然是不可能加害楚老赖。他还欠着我的钱,他死了,我这笔账岂不是会成为死账?”
一席话,这男人倒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楚云徳闻言,又要发火,却听曹乐泰接着说道:“若是真有人害他的话,那么楚老赖死了对谁最有利呢?似乎他身上有一张某人的卖身契吧……莫不是怕被自己的亲爹给卖了,所以就将他害死?难怪楚大公子刚刚百般阻挠不让我进屋,原来是因为这样。”
他不但将自己撇开事外,更颠倒是非黑白,将这官司摊到了楚老赖的亲儿子、楚云徳的身上。
“你、血口喷人!”楚云徳又冲过来扯住这男人的衣领,一拳重重地挥在他的脸上。
“呸。”曹乐泰撇头吐出一口血。
打手们已将楚云徳重重围住,像是准备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曹乐泰抬手擦去残留在嘴角的那抹艳红,又是朗然一笑,“楚家大公子何必动怒呢,刚刚也只不过是曹某的猜测而已;除非……你恼羞成怒。”
“我没有!”楚云徳大声吼着又要冲上来,却被围住他的打手牢牢地固定住。
曹乐泰夹着雪茄烟,从容地站在双眼通红、还死死咬住牙关的楚云徳面前;他用两指轻轻托住那人的下巴。
楚云徳几次想要挣扎,只是被四五个打手死死按住,一点儿动弹不得。
曹乐泰就这样端着楚云徳的下巴,歪着脑袋仔细地欣赏眼前人的容貌。若说楚云舒生的清秀柔美;那么作为他的大哥,楚云徳的眉眼之间倒比他兄弟多了几分硬气,也因而更显得冷艳俊秀。尤其是他现在正被自己的手下捉住,那双黑眸中投出来的愤恨目光非但没让曹乐泰感到丝毫不悦,反而更让自己为他神魂颠倒。
“听着,你现在是谋杀你爹的嫌疑犯,”曹乐泰一脸认真地说:“如果跟了我,我保你无事;否则,你会惹上大官司!”
楚云徳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掀起嘲弄的嘴角,“你曹大东家想冤枉一个人还不跟上趟茅房一样简单?大不了你弄死我,指望着我跟你,做梦!”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怒喝:“放开他!”
曹乐泰转头望去,楚云舒抱着从张经理家借来的钱正巧赶回来。
“楚老板也回来了,咱们正好把话一次说开。”
楚云舒大步走到曹乐泰跟前,将怀中的木盒摔到曹乐泰面前,“这是我爹欠你的五百大洋,你只管拿上,从我家滚出去!”
曹乐泰打开木盒看了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五百块银元,遂点点头,对楚云舒道:“咱们的债是两清了,但是我要把你大哥带走。”
“你、凭、什、么?”楚云舒直直地站在曹乐泰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将自己的愤恨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目光,便是如曹乐泰这种见过不少场面的人迎上来也有些发憷。
“他很可能是杀你爹的凶犯。”曹乐泰掐灭了雪茄烟,背过手去。
“什么?”楚云舒不知该怀疑这个男人,还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云徳在后面叫道:“兄弟,别信他!这笑面虎狼子野心,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将老头子害死,又反咬一口,诬赖我杀害自己的亲爹!”
“是你害死我爹!?”对于大哥的话,楚云舒从来深信不疑。
曹乐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可没害他,我进屋的时候,楚老赖已经死了。”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楚云舒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他紧紧地握着两只拳头,指甲都嵌到了手心的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曹乐泰,我要你偿命!”楚云舒说着扑上来,两只还带着鲜血的手就要掐上曹乐泰的脖子。
曹乐泰看都不看,抬起一脚将楚云舒踹到一边,跟着招呼手下的打手,“把这跛子带回府,等天亮之后交给警察署。”
楚云舒蜷着身体趴跪在地上,曹乐泰给他的这一脚真可谓是不留余力。
“楚老板,你最好能找到说服警察署署长你大哥无罪的理由;要不就劝劝他从了我。如果这两者你都做不到的话,”曹乐泰说着,又望了望还在床上的楚老赖冰冷的尸体,“在给你爹打棺材的时候,别忘了再多给你大哥打一副……哈哈哈哈……”
“曹乐泰!你不是人!”楚云徳在被打手们牢牢架住的情况下仍声嘶力竭地喊着。
望着被带走的大哥,和曹乐泰扬长而去的背影,楚云舒一拳猛捶在地上,恨恨地喘着粗气。
第十四章:闹事
时隔三日。
楚云舒向张经理告了假,将家中的堂屋设成一个简单的灵堂。楚老赖的尸体就在堂屋的正中央摆了三天,楚云舒作为他的儿子,每晚都为他守孝。
“也不知大哥怎么样了……”这三日,楚云舒为了楚老赖的后事忙前忙后,几乎无法再分神顾及其他。所幸的是,楚老板平日里待人随和,在台下也不拿红角儿的架子,因此,听说楚家出了事儿,左邻右舍和戏院里同台演出的龙套兄弟们都过来帮衬。短短的三日,楚老赖的后事已准备的差不多,只等着入殓出殡。
今早,楚云舒难得清闲下来,便惦念起大哥。对着楚老赖干瘦的尸体和那只烧纸钱的铜火盆,他长叹一声,“你这一辈子全活给了大烟,欠爷爷、欠娘亲、欠我们的都太多太多。你若在天有灵,就记得保佑保佑你的大儿子,也算为自家做最后一点事情。求你保佑大哥平安无事,我们兄弟俩一定记得给你多烧纸钱,好让你在那边,也过几天好日子……”
这样看似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楚云舒不禁潸然泪下,不知是为了老爹的突然离去,还是为了大哥的吉凶未卜……
“楚老板……”一个澄澈的声音忽然响在耳畔,楚云舒一回头,紫云一袭黑色的旗袍,怯生生地站在门外。
“紫云姑娘……”楚云舒情不自禁地走向紫云,将她让进屋来,“别站在门外了,进来说话吧。”
紫云点了点头,才跟在楚云舒身后进了堂屋;先给过世的人上一炷香,紫云又对着楚老赖的灵牌和遗体鞠了三躬,这才走到一旁的楚云舒面前。
楚云舒对紫云躬了躬身,算是还了礼。
紫云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这几天没去戏院,我经过打听才知道,你家里出了事……”
当着女人的面,楚云舒故作坚强地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没事的,有左邻右舍和戏院里师兄弟们的帮衬,还能应付得来。”
紫云望着眼前的男人,比之前几日自己见他之时,显出些憔悴和疲惫。纤纤玉手轻轻地抚上秀如冠玉的脸颊,微凉的触感让楚云舒不禁抬头,迎上紫云一泓清如潭水的美目,那目光中有着对自己的心疼。
一个女人会为一个男人心疼,说明她已对他情动。明知道这是假戏,可却偏偏不小心地成为了命中注定。此时,在紫云的心中,已没有什么与曹乐泰的交易,她的眼里只剩下这个男人——他正是需要有人慰藉的时候,而自己,愿意与他有难同当。
“楚老板,紫云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能做……让我帮着你,可好?”
楚云舒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紫云姑娘,你先回家去吧。过几日我爹出殡,都是些搬搬抬抬的重活,你一个女人家干不了的。”
“我干得了,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了,不信你看着。”紫云说着,弯起旗袍的袖子,也不顾忌身份,就朝楚云舒家的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