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梁书的遗照是满面微笑的,没有人知道他死得惨烈。
已经死了啊,梁书。
他是梁殊。父亲去世之后,得其旧友收养,却在奔赴卓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的,梁殊。
卓逸一直在办卓商鸣身后事,似乎很忙。梁书仍旧住院,卓逸来看了他一两回,聊天、照顾,都做得完美。梁书只在最后送灵的时候被卓逸带去葬礼。葬礼上的人莫不是政界商界领导人物。葬礼结束,梁书就离开医院,被送回卓家。
卓家的山间别墅低调,比之杜氏只更好,但看着有古旧的沉稳,似乎也有些年头。
“二少,这是你来的时候带的包。”卓逸派了助理凌雨跟着梁书。梁书道谢之后,带着包去了他们安排的房间。“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喜欢不习惯或者缺了什么,二少请跟我说。”
“好的,谢谢。”梁书回应,“卓……卓先生也是住这屋子里吗?”
“是。这是卓家老宅。”凌雨说,“不过少爷最近很忙,应该不会回来。”
梁书说:“明白了。我累了,想洗澡睡觉。”
凌雨指了衣物摆放的柜子,就跟梁书道别了。
梁书打开“自己”的行李,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电脑、一个旧而厚的笔记本、一个装着各种证件的文件袋。文件袋里竟然连中影大学的毕业证都有,而梁殊却不过十八岁年纪,直看得梁书咋舌不已。
想看看这个人的过往的,毕竟,自己占用了他的身躯。因此,梁书略带愧疚与犹豫地,打开了笔记本。
字迹端正,很整洁,想是个沉稳的少年人。
梁书猜想的不错,照笔记本的内容看,的确是日记。从梁殊的十一岁开始的不算漫长的人生。
日记,按理来说,记录的原本应该只是少年心事,可梁书越看越觉身子发冷。
本子记载的东西很奇怪,或者说,灵异。起初梁殊没看懂,可是越到后面才越见明白,这里记载的全是叫做梁殊的少年的梦,以及,每个梦的应验:从好友让疯狗咬断腿,到邻居游泳淹死,一个个梦预示着一个个悲剧的到来。
唯一的例外,是少年梦见第二天母亲在家因煤气中毒而死,于是决定在第二天拉着母亲出门,少年很高兴地写下自己终于改变了命运;但是到了第三天,他的母亲和姨妈在商场的大火中一起死去——没有梦的预示。这个突兀的事情之后,一切又回归到做梦、梦再应验的循环中,文字愈发冷淡,愈见冰凉。
梁书合上日记本,对着封面“梁殊”二字久久难以平静。
脱了衣服走到浴室,浴室里的灯光明明是带着炽热的温度,可还是觉得彻骨得冷。梁书躺在热气氤氲的浴缸中,已经用水冲了好几回头,才觉得稍稍暖了些。站起身来,走向洗漱台,把镜子上的水汽一擦,梁书看到了镜子里的少年。
十八岁的身体白皙清瘦,骨骼分明,除去因车祸造成的结了痂的伤疤有点突兀。十八岁的面孔柔和清秀,眉毛淡淡的,眼睛是少见的丹凤眼,不大,再加上长长的眼睫,形成莫名的忧郁。
被毁容的梁书已经死了。
我叫梁殊。他对着镜子说。
第五章:逛街
别墅大,佣人倒不多,而且出现的时间也少,很容易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除了在既定的时间打扫整理、做饭炒菜之外,他们就能做到完全消失不见——当然,屋里拉铃可以叫到她们。可见卓逸是个不喜欢私人领地被侵犯的人。
在别墅里住了两周,梁殊只是在花园里走走,稍远的林子里转转,湖边坐坐,也都有人跟着。至于卓逸,回来了不过四五日,而且回得又晚,走得太早,照理说俩人该碰不了面才对,但梁书知道礼数,尽量调整作息,在他回来的时候,陪他一起吃饭,闲闲地谈两句。
昨天卓逸没回,梁殊乐得自在。早上用了早餐,想出门一趟。凌雨之前给了他一张卡还有现金,他都还没花过。
梁殊问身边跟着的赵修:“我想去街上走走。”
赵修看着并不是十分壮硕的肌肉男,没有给人以警惕感,是凌雨安排的人。他说:“我去开车。”
赵修选的不过是一辆常见的奔驰车型,不算招眼。招呼梁殊坐好,开了车,道:“少爷说,在外面不要玩得太晚。”
梁殊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行踪有赵修报备,自己也就不用纠结要不要打电话跟卓逸或者凌雨申请。
北二环的商场咖啡厅里,梁殊捧着杨枝甘露喝,问坐在边上的赵修:“你真不喝点咖啡或者别的?”赵修只小口喝了点水:“嗯。”梁殊又咬了口提拉米苏,碎碎念:“水也没味道啊。”
赵修说:“……喝多饮料容易跑厕所。”
“……”梁殊笑了,才知道保镖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
“提拉米苏,还有那个那个芝士蛋糕,给我打包。”那声音真的不该让梁殊记忆深刻的。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梁殊低下头,眼角余光仍然能扫到右边的人,林少青。
林少青神采飞扬,拿了东西,露出很漂亮的笑,就走了出去。梁殊看着身侧的玻璃,那里隐约印着林少青离开的背影。那点光影渐渐、渐渐地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出了咖啡厅,梁殊没有意识地扫着四下的景物继续乱走。直到走到一个建筑物前,梁殊才回复了些清明:眼前是充满现代气息的大楼,钢铁巨人一般矗立着,其上四字——优橙娱乐。
门口照旧有疯狂的粉丝守候,照旧有怀抱着梦想的人进入走出,照旧有皮条客般的经纪人。
“你好,我是优橙娱乐经纪人纪恩,你是想进入优橙娱乐……”纪恩刚好从大门出来,照旧如十六岁时相遇。
赵修看着纪恩,又看了看梁殊,没拦着眼睛发亮的纪恩。
梁殊摇摇头,指指赵修:“不是,是他想进。”说着就退到赵修身后。
赵修淡淡地看了梁殊一眼。纪恩倒是认真打量起赵修,然后不加掩饰地撇撇嘴:“恕我直言,可能你朋友的机会……不大。”梁殊朝赵修眨眨眼,下巴朝纪恩不屑地一点,赵修就推开纪恩,冷冷哼了一声,稍微用力地推了纪恩一下,转头就走。
梁殊看也不看纪恩,就像很担心赵修对未来失去希望、焦急得很,转身就去追赵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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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梁殊靠着街上喷泉的石栏杆,向赵修笑。
赵修说:“客气。”
“我还怕你不懂我的意思呢。”梁殊又说。
“想摆脱那个人,又不想得罪他。”赵修说,“我懂的。”
梁殊站起身,理了理衬衫的领子,问:“我想出去工作的话,你老板会反对吗?”
赵修直接回答:“我会跟凌特助报告,至于会不会反对,我不能猜测。”
梁殊笑:“那你跟凌雨说,我准备找工作了。”
“是。”赵修打开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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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殊从恒艺娱乐走出来,朝赵修招手,赵修就把靠边停的车开了过来。
报了恒艺的艺员培训班,凭借中影毕业证,直接过了初试门槛。之后的各种流程,梁殊也算熟门熟路。很顺利,到最后,抽到表演提,“囚禁”。梁殊随意地拿着考题看了看,稍稍想了一下,风轻云淡地,把考题放在了桌上,然后站到聚光灯下,微笑着向考官们鞠躬,便坐到了地上。
很明亮的聚光灯,可是那灯仿佛在疯狂咬噬着真实的世界。梁殊没有大喊大叫,可是他的眼一直盯着地上看,浑浊、迷茫。蜷缩着腿,双手紧抱自己。忽然,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他身子一僵,长久的不动,再怯怯地抬起头,很慢很慢,很小心地,窥视一眼聚光灯,却又像被针刺到了一样,猛得把头埋得更低,身子不自主地颤抖。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了,但他拳头紧握,手上青筋爆出,血管都在膨胀一般,整个人仿佛一只脆弱而终将不顾一切的,困兽。
表演结束,梁殊脸上的微笑一如刚才,起身之后,从容鞠躬。
走出恒艺,要回家等消息。
梁殊的步伐稳健,走上车时甚至没有任何粘滞。路上还笑着调侃了赵修几句。
进屋,看了大厅的钟,才发现已经晚上七点了,回了屋子,赵修是不会再跟着的。梁殊把对赵修的笑一收,关了大门,走到餐桌边。餐桌的食物都用保温容器装着,梁殊拿起碗刚装了饭,手不知怎的,突得痉挛,碗就落在了桌上,多米诺骨牌效应似的,把桌上的菜、盘子、汤水、筷子,都弄得乱七八糟。一个碗还摔碎在了地上。
随着碗打翻在地上的清脆碎响,一身的力气仿佛瞬间就被抽空了。
踉跄地想站稳身子收拾桌面,可手一碰到桌子,像碰到了足以依靠的避风港,整个人掉在了桌上,怎么都动不了,眼泪啪嗒啪嗒得掉。梁殊倒奇怪,怎么眼睛不停滴水?擦也擦不完。
第六章:夜晚
咸咸的滋味落在嘴里,梁殊一点都不想动。
可肚子有点痛,勉强睁开眼,看到的是四下溅开的番茄汁。
红的,红的,红的。
头一歪,吐了出来。
梁殊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也不知趴了多久哭了多久,力气才渐渐回来了。
颤巍巍地走到洗漱台,粗略捧水倒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就拿着抹布、吸尘器、拖把,开始处理自己造成的事故。
等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洗了澡,已经是九点了。后知后觉地饿。梁殊打开冰箱,有新鲜食材,也有冰冻水饺包子之类,可只想吃点粥。
切了很少的鸡肉,碾碎,和香米放在炖锅里,又加了些薏仁、莲子,一起煮。估摸得等蛮长时间,梁殊倒不怕饿肚子,不想将就着吃。
开了电视,穿着宽松的睡衣,抱着腿半窝在沙发里看晚间节目,想就这么等着。
晚间节目着实无聊,梁殊只觉得头渐渐变重,舒舒服服地调整了姿势,就模模糊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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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逸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空气里有温暖的香味,电视开着。想坐到沙发上休息会儿,走了几步,才看到这样的画面:客厅灯没开,但电视发出的光照着沙发上的青年。电视声音小,画面时时转换,暧昧的光也就在青年的脸上跃动。青年侧躺着,半抱着自己身子,微微张着嘴,开合得很轻,眼睫长长,又在眼睛上投下深深的影。
——像最温暖的油画。卓逸不自觉地嘴角上翘。
色彩没有十分的饱满,只有大片的暗色调,可是浓淡分明,融合出一种莫名的安静的感觉。
取了毛毯,轻轻搭在少年身上,他的眼睫就颤了颤,人也团得更紧了。卓逸坐到一边的沙发,静静看了一会儿,不合时宜地听到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唤。
卓逸站起身,往厨房走。温暖的香味是厨房里粥的香味,挺清淡的。卓逸把火再调小了点,打开炖锅,那热气“哗”得一下都冒出来之后,里面“咕噜”响着的粥也慢慢停下了小小的翻腾。卓逸舀了一碗粥,盖好锅盖,端着碗就又坐到沙发上了。
应该是炖得久了,一粒粒的米都融了,混合在一起,除了香米的味道,还有其它一些清淡的植物香气。入口即化,材料的搭配也很合心意。
“嗯……”吃了两口,卓逸听到很细微的声音,从梁殊那里发出。
卓逸才看到,梁殊身子在颤抖,眼睛闭着,可眉头皱得很紧,因他是侧着身子,眼泪便已经淌作一条线。
“小殊,小殊。”卓逸看他,如同秋风萧瑟中的秋叶般瑟瑟不止,想是入了梦魇,就扶着他的肩,轻拍着他的背,唤他。可梁殊却抖得越发剧烈,口里喊着“我不怕,我不怕……”声音完全对不上“不怕”的意思,模模糊糊、微微弱弱,就像一只生病的幼猫。
卓逸提高声音,手也用力了些,叫着:“小殊,小殊醒醒,小殊。”
梁殊乍然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卓逸关切地唤他时的样子,脑子尚未清醒,已先往卓逸怀里一扑,双手胡乱抓着他衣服抓着他肩背,头埋在他胸前,大口大口喘气。
卓逸只是在他扑入怀里时稍稍惊讶了一下,马上就顺着他双手环抱他,手还轻轻拍着背,低头对她说:“别怕。”
别怕,梁殊喃喃重复着,别怕。梦里的杜鸿深对他那么好,像真的;梦里的刀割向自己的脸,躲不开;梦里的自己拿着刀杀了人,停不下。梁殊才知道,那一场由幸福开始、由囚禁结束的噩梦,我是那么害怕啊。
梁殊微微挣扎了,卓逸才松开手,看他眼睛肿得跟两个桃子似的,脸上也是情绪激动的红。卓逸笑着给他递过纸巾,梁殊接过,边擦眼边说谢谢。
“咕咕”的声响虽没有盖过梁殊低低的“谢谢”,也足够让人听清。梁殊现在不敢说话,刚才情绪积聚而无处释放的任性,太叫人尴尬。现在卓逸的肚子叫了,梁殊又想到自己也很饿,想到厨房里还煮着东西,忙抬起头说:“我炖了粥,你吃吗?”卓逸下意识道:“你炖的粥?”“是。”梁殊犹豫地补充:“饺子面条冰箱里也有,我会……嗯,算了我还是去叫孙姨吧。”
卓逸笑出声来,指了指沙发前茶几上的碗:“我吃了几口,挺好吃的,就是现在放冷了。”
“我重新装。”梁殊忘了自己的饭被卓逸吃了,反而更清楚地明白自己打扰了他吃饭,觉得心里更愧疚。穿了鞋就去厨房另装了两碗粥,幸好刚才煮多了。
俩人对着电视,各自吃粥,一时都没说话。
直到卓逸放下碗,问梁殊:“赵修说你想工作。”
“嗯,是。”梁殊咽下一口粥,点头。
“卓家做得生意挺多,你看看想做哪种。”卓逸说着,凑近了他,俊朗的面孔就在眼前,梁殊还没来得及反应,卓逸抬手就用纸巾擦了擦他嘴角,声音里带着低低的笑意,“真是小孩子。”便又撤回身子。
梁殊感觉脸颊微热,不动声色地向沙发后靠了点,离卓逸又远了些:“不用,我就报了恒艺娱乐的艺员培训班。”
“想做大明星,嗯?”卓逸看着电视,闲闲地说。
梁殊回答:“想做演员。”
明星,能得到很多人的关注,那时,梁书觉得有很多人的关注,就是幸福。而如今,演员,则是一项他熟悉的赚钱职业——寄人篱下,而后被扫地出门的大明星,他不想再尝那苦涩心凉的滋味。
卓逸听了,略一沉吟,才看向他说:“爸爸之前已经将你的收养证明办好了。我是你哥哥,知道吗?”
梁殊想了想,点头,乖巧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没有人愿意其他人插手自己的事情,我懂。不过我也不会无故插手别人的事,说到底,卓家,也乱。”卓逸微笑,“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
梁殊又点头:“谢谢。”
“但是,如果有什么需要,也不要忘记了我在。”卓逸说。
杜鸿深以前也说,这里以后是你的家,发生什么都有我。
梁殊想说,好的,哥哥。可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去睡吧,太晚了。以后不要睡在沙发上,容易着凉。”卓逸说。梁殊应了好,就起身去关电视。
卓逸已经往楼梯走了,梁殊也跟着上楼,看着前面男人的背影,觉得一阵阵的心悸。
第七章:生活
梁殊晚上没睡好,早早醒了,也就洗漱洗漱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