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台,开场,试探,对搏。
大屏幕上闪动着不同的画面,停格的近镜头,流畅的长动作。
拳台上的两个人实力不相伯仲,于是彼此之间都很谨慎,不约而同使用腿技在做试探,双臂都收在身前,而对于这种级别的选手来说,他们的腿部攻击力量惊人,只有躲闪才是最合理的,否则即使是成功的格挡也会使得肢体受伤。
陶涛很冷静,毕竟相比较而言他更不需要急躁,作为新人他正上升的势头中,如果今年不行,他还有明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在正轨。而对方却是让公众疑问着安能饭否的老将廉颇,错过了今年,明年只会更糟。陶涛自然不会意识到他在终结一个男人的事业和梦想,当然即使他意识到了也不会手下留情,时间本来就是最残忍的魔鬼,每个人都在长大,都在变老,没有人可以逃开。
第一回合的搏杀各有攻守,陶涛的胸口被砸到一拳,闷闷的有点痛,中场休息时含了一口水吐出,还好没有见血,脸上没有挨到什么,他的状态正猛。
第一回合是是试探,第二四合是撕杀,魔鲨是扫腿王,两条腿可以左右开弓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里扫过来,像是钢铁制的剪刀利斧,只要被扫到一点点,剧痛会从骨骼的震颤中直接传入神经中枢。
陶涛的绝对力量和腿法都相比不及,然而靠着灵活的反应躲闪,场面并不落于下风。年轻人的体能好,只要把比赛拖进第四回合,陶涛的赢面就能占优,他稳扎稳打策略控制得很出色,比赛却显得相对沉闷。于是当结束的铃声响起,观众们明显有些失落的不满,一个个重重的坐回到座位上,
陶涛坐在拳台的一角,由助手们帮忙按摩放松四肢,他的眼睛纯黑透明,缓缓的划过这繁华的盛景,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影子。
眼神太干净了,像假的,袁朗偶尔会这样说他,陶涛觉得这挺无聊,袁朗的眼神太花哨,其实也像假的。
都是无机质的东西。
叮得一声铃响,陶涛无意识的最后扫过一眼,准备要上台,可是视线却蓦然间被冻住了。
段段,是段亦宏!
陶涛几乎有点怆惶的别过头,当所有的人都坐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台下,眼神专注,仿佛近在咫尺,陶涛恍惚间错觉他可以看清段亦宏的瞳孔,那里面一定清清楚楚的映着自己的脸。
那是一双有内容的眼睛,有生命的。
完了,完了!陶涛有些惊恐的看了魔鲨一眼,至此,这一仗,他已不能输。
魔鲨觉得莫名其妙,好像忽然间改天换了地,原先那个冷静的陶涛现在势若疯虎,连番的进攻,腿、膝、拳,甚至不怕死的做贴身的缠斗。魔鲨起初猝不及防被他的节奏打乱了脚步,可是后来稳住了阵脚之后却是心下暗喜,他本来就是对攻型的格斗手,杀势凛利却体能不足,陶涛要跟他速战速决那真是再好也没有。
那边拳台上打得热闹,陶涛的教练在场边却是急得跳脚,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陶涛会忽然放弃已经运用成熟的战术,以短搏长,如此的冲动,根本不像是陶涛。
贴得太近,躲闪之间就没了余地,魔鲨一记招牌的横扫袭过来,陶涛疾退着躲开一步,还是不行,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手去格。在鼎沸的欢呼声和音浪之中,那一下轻微的爆响只有一个人能听得到,力量太大,即使只是被扫到一半的尾势,仍然足够让骨骼折断。陶涛在刹时间疼得变了脸色,整个人横飞出去摔到拳台的横栏上,观众席上一阵惊呼,胆小的女孩子们甚至用手捂住了脸。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让人清醒,陶涛趴在绳索上往台下看,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惊呼,只有段亦宏一动不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眼可辨。
他真的没看错,他在,于是怎么办?
他不能输!
陶涛咬紧了牙,裁判过来询问他是不是放弃,陶涛一手握住手臂,摇了摇头。魔鲨眼中闪过不解之色,他自己下得手,知道伤害有多大,这毕竟不是一个需要拼命的比赛。
于是,比赛继续。
断了一只手还打什么打?
是啊,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陶涛其实也是如此,他一秒钟都没有迟疑,直接抢攻,拼着挨上一拳,高高腾跃而起,飞膝砸到对方的胸口。魔鲨像一块石碑那样被这一下重击撞得仰面倒地,裁判员在他的耳边数完十个数字,随即,是繁华灿烂的乐章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像烟花那样渲染出最激昂的气氛。
陶涛只觉得惶恐,他甚至不敢再回头去看段亦宏一眼,就用还未受伤的左手拔开所有拥上来庆祝的人群和花束,像逃命一样,躲回休息室。
一推门,袁朗手上的香槟就喷了他一身:“恭喜恭喜!”
袁朗大笑着过来拥抱他。
“我看到他了,他来了。”陶涛紧张的连声音都在发抖。
袁朗挥挥手,让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谁来了?”
“段段。”陶涛道。
“哦……你有必要激动成这样吗?还有这里是东京巨蛋,七万人的场子,你说你看到他了,可能吗?”
“他坐VIP贵宾专座,离拳台很近。”
“没认错人?”袁朗怀疑。
陶涛忽然也变得犹豫起来:“我,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查一下。”
袁朗把掌上电脑拿出来开机上网,几分钟后一封邮件传到,段亦宏于三日前入境日本,参加早稻田大学医学院的一个学术研讨会。陶涛不谙日文,只能焦急的等待着袁朗看完翻译给他听,袁朗看着屏幕凝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学得什么专业?”
“外科。”这是最常规也是最容易赚钱的专业。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博士方向是骨科及运动伤害。”
呃?
陶涛一下子愣了,倒退开一步,坐到椅子上。
“为什么要学医啊,很辛苦耶。”
“你受伤了好帮你上药啊?”
回荡在遥远记忆中的承诺,清晰的,好像就在耳边。
为什么?
为什么!
陶涛无意识的握住自己的手臂,密密层层的疼痛噬咬着他的神经。
“怎么了?”袁朗终于发现了他的脸色不对。
“手断了?”陶涛淡淡的说道。
“啊?”袁朗诧异:“你不是赢了?”
“是啊,我赢了,我不能在他面前输!”
“你!”袁朗咬牙,莫名其妙的生气,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见他?”
“啊?”陶涛犹豫不决。
“好机会啊,你受伤了,他刚好对症,很顺理成章。”袁朗抱着肩。
“可是……”
“他是段亦宏。”袁朗弯下腰,双手撑在桌面上,逼视陶涛的眼睛:“你看他,出身良好,考漂亮的分数,进一流的学院,有很强的导师,你觉得他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应该有个生命学院细胞所做研究员的女孩子做老婆,他们就算是看新闻,也不会关心我们在背地里做过些什么,你与我,我们才是一类的人。”
阴谋,诡计,血腥,暴力,假赛,贿赂,当然还有别的各式各样黑色灰色的擦边球。
陶涛忽然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没什么,你手断了,下场比赛没法参加,我们回香港,找最好的医生。”袁朗说完,拿起电话开始按排一切事谊。
陶涛慢慢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疼痛从未减缓,断骨的痛,像撕裂了一般。
媒体宣传,有时候就像是小姑娘的脸,可以由着人随意的打扮,有一个词叫虽败尤荣,也有一个词,叫无冕之王。K-1是完全商业化的比赛,假赛、让拳等等这一类的负面消息已经连观众群内部都心照不宣了,于是陶涛在重伤之下的奋力反击显得如此惊艳。
毕竟是格斗,男人的战斗,以胜利为前提,陶涛的意外表现让人们重新回忆起了那所谓的格斗精神,强悍的,永不放弃的,不死不休的战斗。
那才是真正染着血的,让人心潮澎湃的存在,而不是一场游戏。
于是,在陶涛宣布弃权决赛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本应该会赢,每一个。
开完赛后的媒体发布会,陶涛连夜去东京的医院里照了X光,伤势不重,只是骨裂而已,医生的看法很乐观,两个月以后就可以恢复训练。医院的门外围了大量从体育馆追过去的FANS,所有的保安都冲到前面去维持秩序,但是人山人海,根本空不出一条道路来,陶涛一时走不脱被人堵在医院里。
整个医疗室里都很安静,助理们围着医生询问护理的细节,而陶涛则无聊的把玩着手机。
背后传来门开的声响,陶涛用一只手在玩贪吃蛇,专心致志的无瑕回头,一个呼吸停在他耳边。陶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有人说话,于是在打完一局之后不耐烦的回过头。
“啊……呃!”陶涛张口结舌。
段亦宏把放在桌上的X光片夹到灯箱上,凝神看了一会儿,像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伤得不重。”
“是啊,小事情。”陶涛笑起来,唇角和眉稍都是弯弯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你。”
“哦。”陶涛应了一声,笑容散尽之后惶恐的心理又泛上来,有些愤懑的自责,怎么会把话接得这么糟糕,居然直接接成了冷场。
段亦宏却看着他笑了笑,把他的手臂拉过来:“疼吗?”
“呃,还好!”陶涛觉得迷惑。
“你总是说还好。”段亦宏低着头,拇指温柔的摩挲着红肿的部位。
“是真的还好啊……”
陶涛的笑言被一个动作而打断,段亦宏抬手贴到陶涛的额上去试温度,似乎有点热,他咕哝了一声,手指插进陶涛的头发里,额头碰到了一起。
极近的距离,犹如往昔一般的亲密无间,陶涛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却感觉到一阵阵温热而轻柔的风扑过他的鼻间。
“你有点发烧了。”
“啊,哦!”
“你,还是一定要赢吗?”段亦宏垂目,密密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他的惶恐。
“呃……”陶涛迷失在这熟悉的声音里。
“我是说,你还没累吗?我要等你到什么时候?”
“啊?”陶涛一时反应不过来。
段亦宏却忽然抬起了眼,漆黑闪亮的眸子,含着满满的温柔与怜惜:“陶陶,有坏消息,虽然我一直都很不想告诉你。”
陶涛紧张的捏紧了手机,掌心的湿汗在金属的外壳上渲染出雾气。
“你父亲在三天之前过世,他让我等一切……”
“什么?”陶涛一下子跳起来,他完全无法承受,或者说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心上披好盔甲,去迎接一个最坏的消息,可是现实轻而易举的击穿了他,那是一个比最坏更坏的消息。
“陶陶!”段亦宏过去抱住他,有力的拥抱,手掌缓缓的抚过脊背。
“为,为,为什么……瞒我?”陶涛觉得荒谬,这世界怎么了?他想不明白。
“这是你爸最后的嘱咐,他说等你打完所有的比赛……再说,他不想你分心。”
“可,可是……”
陶涛的牙齿咬得卡卡响,却哭不出来,眼泪无法流出,眼睛干涩的生痛,他忽然间想笑,嘴角不可抑制的弯上去。
“陶陶?”段亦宏分开了一些去细辨他神色,被惊到。
“我……我……”
陶涛转过眼去看他,睫毛颤动个不停,没有泪,一切水色锐光都散得干净,清清楚楚的眼,明亮得让人崩溃的眸。
“陶陶,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瞒你。”
“不,不关你的事。”陶涛失笑摇头。
多荒唐,多可笑,是他先在他们面前说,说那是他的梦想,说他要全力以赴,说他的全心全意。他需要这样一个借口,自我催眠也催眠别人,给原本并不光彩的现实蒙上漂亮的外壳。他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成全他的逃避,从最爱他的人身边逃开。
可是,然后,他留下了这样的误会,有人拿他最爱的,帮他换取了他不在乎的。
“我,我想回家。”陶涛小心翼翼的说,表情迟疑而生涩,陶涛毫不怀疑,如果被拒绝,他会陷入怎样的崩溃。
可是段亦宏是不会拒绝他的,从来不会,他只会温柔的笑,把他抱进怀里,低沉的话语有催眠式的安抚力量。
“我订了明天早上的机票,我陪你一起。”
我陪你,一起。
陶涛在一瞬间泪盈于睫,安静的泪水,安静的滚落,这世间有无数动人的蜜语甜言,或者缠绵,或者震撼,然而没有哪一句会像这样的五个字一般融化心灵。
我陪你,无论如何,我陪着你,一起!
属于段亦宏的承诺从来没有变过,无论曾经是否被拒绝,是否被忽略,他一直都在,打开一扇门,安守一方宁静。
段亦宏感觉到一双手臂慢慢的绕到自己后背上,慢慢收紧,慢慢用力,心中一直惶惶然绷紧着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的陶涛,他还在。
袁朗临时得到消息,迅速的改签了机票,说起来他一直在等待着段亦宏的反击,只是没想到会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俱佳的重击,那个家伙的隐忍还真是让人惊叹,就在他都快要忘记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时候。
不鸣则已,一鸣则声竭行云。
还真是个从不让他失望的家伙。
袁朗的飞机只比他们晚了一班,公司早就派了车在机场的门口等候,于是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迟到的并不多。他和段亦宏在前往太平间的走道里相遇,段亦宏微微皱起了眉头,而袁朗则大方的笑了笑。
“你到得真快。”
“过奖过奖。”袁朗笑得很有分寸,他甚至还专门换上了一套黑西装:“怎么?你没跟他在一起?”
“我刚刚有点手续要办。”段亦宏冷冷的上下扫了他一眼:“陶陶可能需要请几个月的假,反正他的手伤暂时也不适合训练。”
“我很好说话的,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袁朗正了正神色,走在前面,一个护士从走廊的另一端跑过来,看到段亦宏便连忙迎上去拉住他:“段医生,刚刚进去的那个人一直跪在冰柜前面不肯站起来。”
段亦宏脸色一变:“我去看看。”说着拔足狂奔,袁朗看着那道背影迅速的离去,抢在他的前头,心念动了动,稳住脚步慢慢踱了过去。
没有意料中的激烈情绪,陶涛其实也只是很安静乖巧的呆在冰柜的旁边看着他的父亲。陶爸爸的遗体被放在倒数第二层,陶涛跪在他的身边,两张脸的距离不到一尺远。
原本温暖的身体如今冰冷坚硬,半透明的袋子上凝出了水滴,淡淡的白色雾气缓缓的腾起,又缓缓的消散。
陶涛伸出手碰了一下,被烫得缩了回来。
“陶陶。”段亦宏站到他身旁,抚摸他的头发,硬硬的发刺从指间探出来,痒痒的挠着手心。
陶涛仰起脸来看他,嘴唇嗫动:“让我再陪陪他。”
“应该的,他养你半生,你跪他一天都不过分。”段亦宏整理了一下白袍的下摆,跪到陶涛身旁。
“段段?你!”陶涛吃了一惊,几乎要站起来,段亦宏拉住他,与自己拉近了些。
“我陪你啊!”段亦宏的语声低沉,折转中有细微的颤动,目光似乎应该是坚定的,却又有着惶惑的疑虑,然而那一切一切的情绪都隐没在那双静水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漆黑的湖面上,只有细细的波光,所有,所有的,都藏在湖底,像火山一般的炽热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