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和秦非月一同上长山避世山庄时,在上山路途中碰到的那个算命先生,我清楚地记得,我抽到了一个“花”字,那人的解释和秦非月的理解截然不同,也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
那人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只道:“此箭虽然凶狠,但伤者极力避开要害,所幸并未伤及心脉,只是要拔此箭确实会让流血加剧,如今要保全此人性命,只有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我一听有救,立刻问道。
“输血。”他凉凉地开口,“我在拔箭的同时,需要一个人给他输血。”
“我来。”还未等我开口,楚唯却先行打断了我,脸色严肃道,“我来输血。”
“输血同样需要条件,血液不容之人,决不可输血。”那人皱着眉头,“若是血脉相同,甚佳。”
“我来!”我赶忙开口,不等楚唯阻止,便道,“我是他弟弟。”
那人看着我犹豫了一阵,道:“此次恐会需要大量输血,你内伤未愈,又强行以针刺穴解封内力,本应需休息,若再输血,我担心……”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代价如何,我绝不能让他死在我面前!”我恳切地望着他,“无论如何,请阁下务必救我哥哥!”
我盯着昏迷不醒的段湮,心中祈求着上苍。他这一生,本就已经颠沛流离,我只希望,有生之际,在他漫步霜雪之中,能有一个人,跟在他脚步之后,喊他一句哥哥。
“……”那人紧紧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一定。”
Chapter 48
我,想把悲伤收起,用笑容装点光明,让身边的人,能够感受到欢乐;我,想抛下懦弱和犹豫,用果断与决绝,让身边的人,能够在脆弱时有所依靠;我,想要变得更强,可以奋不顾身,将众人眼底的阴霾驱散。至于那云间的阴沉,便让我配以美酒,独自饮下。若上天让我失去味觉,那一定,会有它存在的价值。那些苦涩,全部让我来尝。
“铮——”耳边忽然想起一声悠扬的古琴弦音,宽阔苍凉,缭绕于耳间,十分舒缓。
陡然之间,古琴声猛然加快,清脆而又厚重,仿佛灌入内劲一般力道十足,如潺潺流水般轻盈畅快,犹如落珠一般颗颗分明,每一声都仿佛传进脑中一般,带动着周身的血液翻腾。
我只觉得眼皮动了一动,终于睁开了一条缝。仿佛许久没有见到亮光一般,我有些不适地闭了一闭,又慢慢打开。如此反复了几遍,总算可以睁开眼睛。
琴声戛然而止。
“醒了?”一声问话,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面如冠玉,柳眉细眼。
“你……”我望着他茫然了一阵,之前的记忆如涌泉般现过脑海,我猛地坐起,头晕得连同四周都在转动,“我哥哥如何了?”
“放心,他好得比你快,都能下床了。”那人往身后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两个人趴在桌上,睡得好不和谐。一人蓝白开衫,面色疲惫,半张脸都浸在手肘之下,一头墨色长发悄悄地垂到了桌面下;另一人月白武袍,身上还裹着绷带,一只手撑着下巴,头微微低下,仿佛醒着,但那平稳而又深长的呼吸表明此人已然沉睡。
我一愣,这两人居然能如此和平地在同一张桌子上睡着,简直是天下奇观。但这样的场景,却让我不禁弯了嘴角。
“你气血尚亏,还需静养数日。”那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过你都睡了十日了,是该起来坐坐。”
十日了!我目瞪口呆,竟然过了这么久了,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赫然就是天之涯,早已不在仙州医馆了。
“对了,避世山庄顾少缘,多谢阁下相救。”我本想抱拳行礼,无奈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作罢,“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仰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低头看着我道,“我还没想好。”
“……”兄弟,你这样直白,教我情何以堪。
“你也忒拼命了,我让你输血,没让你往死里输。”那人用一种无奈的神情看着我道,“你那时候一个劲催动内力将血往外引,让你停你都听不到,若不是那个姓楚的小鬼打断你,你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有这种事?”我眨了眨眼,实在有些记不得那输血那段时间的事情了,“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为什么要用一种教训小辈的语气说话啊……”
“……”那人一挥手,背过身去,“你体内那些鱼骨,我真是佩服你!反正我都给你取出来了,你的内力我重新封了一下,暂时不能使用,除非你想成为废人。”
“……”我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得桌子那边传来动静,我立刻收了声音。
只见那二人的衣服滑动了一下,两人同时睁开了眼睛,而这一瞬间,他们的手不约而同地按在了武器上,动作一致得如同双胞胎。他们静静地望着对方,仿佛在用意念对峙。
我愕然地看着这一幕,虽然我期望能够想出个办法让他们各自化解敌意,但是这时候,我的脑袋嗡嗡然,实在无法专注思考什么。
“楚唯……”对方一听到我的呼唤,立刻放弃与段湮的对峙,闪到我面前,一只手握上我的手掌,蓝黑色的瞳孔满是担忧。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阵掌风扫得往边上一退,随即一身月白的衣袂在我眼前飘扬,段湮一脸戾气地转过头来,唇齿间流转着丝丝怒意:“为何喊他不喊我?!”
我一愣,你是伤者我喊你做什么!再说,我实在不知道我应该喊你段湮,还是喊你哥哥。
我好不容易扯出个嘴角,笑道:“做人别气愤,气大伤肝肾。和睦交朋友,天涯有人问。”
先前那名医者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上前,闻言突然噗哧笑了一声。
“……”段湮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开口却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单独与他说。”
那人诧异地扬眉:“人才刚醒来,你话就不能迟点说?”
只见段湮直接接过那药汤,手指一指门口,无言的命令。
那人嘴角一抽,摇了摇头就往门口走,中途不忘给我使了个眼色。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唯,用他柔和的眼神静静地安抚着我,缓缓闭了闭眼,微笑着走出门去。
这什么情况?
段湮将仍在沸腾的药汤往床边一放待凉,人却已经坐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锁定我,启唇:“刚刚还会开玩笑,现下怎么哑巴了?”
“玩笑说出来,也得有人笑才行。”我尽量让自己坐得直一些,“在从来不笑的人面前开玩笑,实在太无趣。”
“你又没说,怎知我不笑?”段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阵咳嗽。
背后忽然有掌轻拍,助我顺气,我一看,却是段湮靠近,伸手在我背后,那轻柔的感觉,让我有瞬间的恍惚。
难道我心底一直期盼的事情,竟要在今日发生了吗?!我还没有准备好……
“呆子,光看着我作甚!”段湮皱着眉吼了一句,“你还未喊过我!”
“喊……喊什么?”我眨了眨眼,一瞬间顿住了。
“死的决心都有,难道还没勇气认我?”段湮眼神之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狰狞。
“……”我就这么看着对方,在这一刻,我连思考的能力都仿佛丧失了。我脑海中想过千万种相认的场景,但没有一种,是如今这样的。
“为何不肯认我?”段湮向来强势的眉宇之间透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不是不肯。”我轻轻地解释,“是不敢。”
“为何不敢?”段湮的眉头更紧了,“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不怕你吃了我。”我垂下眼睑,淡淡道,“我怕你不肯认我。”
“……”对方似乎因为我这个答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怎会有这个想法?”
“当年家中遭劫,你让我与你一同杀出去,我那时年幼,性子懦弱,没敢跟你一同对敌……你后来打了我一巴掌,骂我是胆小鬼。现在想起来,我确实有愧于心。”我叹了口气,认真道,“我是怕你怪我,不认我这个贪生怕死的弟弟。”
“……”对方许久没有做声,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没有责怪,没有怒意,有的,只是一种释然。
“臭小子。”他就着搭在我背后的手,突然使力将我抱了个满怀,略带深情的声线在我耳边环绕不止,“若你当时真的跟我出去了,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自己……”
做兄长的,哪有真希望弟弟跟自己一起死的,他说,你只要活着,就够了。
一字一句,忽然让我勉强的笑容崩溃,我将酸涩的眼睛往他肩上一埋,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句:“哥——”
“这回总算叫对了。”段湮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甘,“这两月来,叫我名字叫得很顺口啊。”
“……”我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到天之涯第一天。”
“……”原来从头到尾,我是被我亲哥给耍了!
段湮放开我,摸了摸我的头,将药汤端起:“自己来还是我喂你?”
哪敢劳您大驾!我立刻接过药汤,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却突然整张脸都不自觉皱了起来。
“怎么?”对方被我的脸色吓了一吓。
“好苦……”我勉强咽下,吐了一句,却突然顿住了。
好苦?在这一刹那,我有些怔忪,残留着的那挥之不去的苦味,在口舌之间蔓延,一直深到喉间,仿佛要将泪水催出来一般。然而对我来说,这却是这世上,最美的味道。
“哈哈哈……”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段湮见我突然发笑,难得的错愕的表情被我尽收眼底。
我倒在床上,继续大笑,这笑容越来越大,竟有些止不住,胸腔间的起伏带动着那苦涩的味道越来越浓。
“怎么了?”许是听到动静,楚唯和那个医者也纷纷进了屋,看着我疯狂大笑,皆是一愣。
看着他们,我笑得更加肆意。他们一定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但心中那种愉悦的感觉,不停地涌出来,让人实在很想这么笑下去。困扰我两世的味觉,居然在这一日,恢复了。我顾少缘这一世,没有白活,我是不是应该笑上三天。转眼的那一刹那,我似乎看见这个向来冰冷性子的人,嘴角微微上扬,点缀了我生命里整个世界。
Chapter 49
时间如白驹过隙般飞快流逝,转眼间,又过了一月。段湮的身体已然大好,可与楚唯适当切磋;而我也早已能够下床走动,只是如今动用内力已不像原先那样无所顾忌。说起来,段湮的伤势应当比我重些,为何他就可以好得如此迅速?
我坐在礁石之上,迎着海风,望着眼前正斗得激烈的两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只螃蟹爬上了石头,我望着这个横行霸道的小东西慢慢接近我,直到快碰到我的手指时,忽然被一记横飞而来的剑连壳当胸刺破,剑身深深陷进坚硬的礁石之中。
“我说哥……”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拔出剑丢还给段湮,看着对方一脸睥睨的神情,忍不住道,“你可以专心切磋,我已恢复好了,不会连只螃蟹都打不过吧……”
回答我的只是他一个转头外加一句冷哼,这臭脾气!
楚唯却在一旁柔和地笑了,日光下,他的嘴角,仿佛沾上了金粉一般,十分耀眼。又不是他认亲,为何他表现得比我还高兴?
虽然很想表示,有一个哥哥实在让人愉悦,但这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感觉,实在让我哭笑不得。在孤独的江湖中,某一天突然多出了一个亲人,会被如此珍惜对待,也是情理之中吧。
我仰望着湛蓝的天空,这样的日子,恐怕所剩无几。据闻,那日我带着段湮进了仙州城,引了一大批药人闯进城内,正遇上楚唯前来查探,好在他事先在城内做了布置,才让伤亡降到最小,只是仙州城,最终还是沦陷了。
仙州被占,武林大会取消,江东局势不稳,战事迫在眉睫,段湮绝对不会让楚江称心如意,只是现下,给我们痊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若是让楚江先行攻下京城,这盘棋,也就不用下了。
“公子!”酥儿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苍白,似乎是受到惊吓,“天之涯门口……门口……”
话未说完,段湮人已不见,我与楚唯对视一眼,也立刻追了上去。
天之涯门口的房檐上,被挂上了一个人头,若不是有血水往下滴,远远看去,会以为是一个黑色的灯笼。那人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貌,发丝因为血水而显得十分粘腻,凌乱地贴在死灰色的皮肤上,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一行人被这一幕震得呆立在原地,直到那个医者在身后提醒道:“我说你们有谁上去把那头拿下来,好辨认一下是谁啊。”
我刚想动,却没有快过楚唯,只见他身形一闪,手上已经捧着个人头。他将那粘稠的发丝拨开,露出那人毫无血色的面容。我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此人正是被我派去给洛子殇送信的石硬。我浑身一僵,愣愣地看着那颗人头,只觉得心中有一处梗着,难受至极。
如果我当日没有将这个任务派给他,也许他就不会遭到枫剑门的毒手。如此惨死,没有全尸,我的错。
石硬,虽然你我相交不深,念在你喊我一声“大哥”的份上,我应帮你报仇,让你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这是谁啊?”那医者忽然发话,凑了过来,竟不怕死尸,“看这人面色,是咬舌自尽死的,皮肤浮肿,却还有血滴落下来,说明这人刚被砍下脑袋就被冰封住了,现下江东都快入夏了,冰血遇暖融化而落。杀人的人,真是不怕麻烦。”
“……”我盯着那医者,心下有些惊异,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得出这些结论,此人定有来头。据楚唯所说,他当日去找他师父百里孤行,此人正在和他下棋,可见两人的关系应当不错。百里孤行因曾答应他人决不出山,很是为难,于是这医者便代替他,与楚唯同行。
“别看我……”那人似乎发觉自己说得有些多,立刻站远一步摇摇手道,“曾经有段时间被抓去当仵作,忍不住就插嘴了,不要理我就是。”
我们将石硬的头埋入土中,由于没有全尸,只能草草地堆了一个石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正沉闷中,忽闻苍穹一声尖啸,苍鹰合翅俯冲下来,在离地一丈时忽然展翅回旋,在我肩膀上落定。
它的爪子上,有一封用血写就的书信。没有称呼,没有署名,但我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洛子殇的血书。我心头一凉,赶忙仔细看起来。
信阅,石硬卒。楚拥兵过万,计不可行。七月廿五出兵北上泣鸠岭。七巧难解,药人可破,日无雨水,可用火攻。提防南疆军队。子殇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