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赤血教已经很久不在江湖上活动了,但也不至于,会成为一个虫鸟栖息的野地吧?
“这里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沉默寡言的段湮看到这幅景色,也被震撼到了,忍不住开口道,“你确定是来这里找人?”
“在此之前,我还很确定。”我用手指卷了卷一根到腰的野草,缓缓开口,“现在,我不是那么确定了……”
“进去看看吧。”段湮率先踏进那片草丛,惊起蚊虫无数。我跟在他后面,四处打量着这个曾经让江湖人闻风丧胆,让正道人士咬牙切齿的赤血教。
园内有多处溪流,怪石嶙峋,若是精心修剪,必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想,如果我是汪连,一定会特别怀念它曾经的风光。
“天地无常,流水过江;人生无常,朝迟夕晚;情愁无常,一杯杜康……”清冽的声音,仿佛如同在脑海中响起一般,阵阵孤凉催动了林间的风,带起片片绿叶,在眼前抚过,“岁月无常……离合悲欢……”
段湮的手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便搭上了剑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犹豫。我知道段湮犹豫为何,因这声音的主人,不会让我们有拔出兵器的机会。
“哥。”我轻轻唤道,“没有杀气,不须动武。”
段湮皱着眉头,缓缓地放开了剑柄。
我略一沉思,用内力传声,对着周围问道:“前辈认为,什么才算是正常?”
“哈哈哈……”汪连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几步远的一座岩山上,坐卧在顶部,手中还拎着一壶只有手掌大的酒壶,“这个问题……曾经也有人问过我。不如你来说说,什么才是正常的?”
“照前辈所说的无常……”我舔了舔嘴唇,想了一想,答道,“那么,也许这无常,才是正常。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合你心意。”
“……”汪连突然抬眼盯着我看了很久,直到段湮迈开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呵呵呵……”汪连一边低低地笑着,一边摇了摇头道,“如果无常就是正常,那么正常岂不就是无常?乱,乱,乱。”
“你刚来的时候,是不是在想,为何赤血教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愣,很诚实地回答:“是。”
“赤血教教众本有上千,仆从也有几百,这里本是一个——用阿澈的说法——人间仙境。哈,但如今,他们都死了,却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没有人打理的赤血教,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在建教之前,这就是它本来的面目,而你却觉得无常,这不是很奇怪?”
“不管是无常还是正常,都有一个‘常’字,对你而言正常的事情,在别人眼里,也许就是无常的,反之亦然。那么就算正常就是无常,也没有错。”
“……”汪连黑色的衣裳在风中猛烈地抖动,与他本人平静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汪前辈,不知小辈能否问个问题?”
“你说。”
“赤血教为何会只剩下你一个人?”
“好问题。”汪连仰头猛灌了一壶酒,酒水从嘴间滑落,他笑了一声,随手擦掉水渍,“因为武林三绝,少一个都不行!”
汪连这一句话耐人寻味,却是我读不懂的。我正思考着如何将话题引向聂无双,汪连却突然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扔,人已跳下岩山,睥睨地望着我们,道:“你既然是因聂无双而来,我就不能置身事外,说吧。”
“啊?”我顿了很久,发现汪连确实没有后文,才弱弱地问道,“说什么?”
“……”汪连看了我半天,终于一脸受不住地撇过头,“你若是不把行动计划详细给本座说一遍,本座就按自己的来了!”
闻言,我立刻明白过来,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清咳一声掩饰尴尬,便道:“这个月廿五,枫剑门挥兵泣鸠岭,人数众多,还有南疆吹毒助阵。”
“哼,就凭那几个喽啰也敢踏上本座的地盘?!”汪连的脸色就如同段湮一样凶残,“他们进得,我就让他们出不得!”
“他们也进不得。”我解释道,“我们尽量将他们挡在泣鸠岭之外,只是希望汪前辈帮我们一件事。”
“你讲。”
“我们围杀楚江之时,若是聂无双出现阻挠,还请汪前辈做他的对手。”
“哼,他也只能当我的对手。”汪连黑色的衣袖一挥,轻笑一声道,“小鬼,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前辈请讲。”
“长生不老这种东西,对你来说,是无常,还是正常?”凉风渐起,黑色的发丝贴在汪连依旧年轻的脸上,衣袂也被吹得簌簌作响。
“在我眼里,自然是无常的。”
“哈,这个答案……”汪连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对付那批药人,有两种方法,一是火攻,二是直接砍落头部。”
我愣了一下,好像前一句和后一句不太搭啊,难道前辈们说话都是这样的吗?
“所以你们要杀楚江,最好也这么做。”汪连神秘地笑了笑,“我可不负责救你们。”
“为何杀楚江也要如此,莫非……”我呆了一呆,心头冷意顿生,楚江为了长生不老,竟然做到如此地步,情愿自己以身试药,誓不罢休,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个人要疯狂到何种地步,才会对自己如此狠毒?
“你猜得不错,楚江将自己也酿成了一个药人。不过以他的程度,也就到此为止了。”汪连覆手背对着我,顿了一顿,“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这听起来,好像是逐客令,只是这话语中,颇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既然如此,晚辈就不叨扰了,告辞。”
我拉着段湮一同出了这个杂草丛生的赤血教,昔日的辉煌已然不在,而汪连却不知为何固执地守护在这里。也许,他仅仅只是想要保存当初的回忆。
我回头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挺直的背影,不容侵犯的气场,在这细虫纷飞的绿茵中,显得如此凄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握拳,仿佛想要拼命抓住什么一般,让人不忍再看。
细细回想汪连的每一句话,我忽然想起在天之涯面对聂无双时,在他看到手上“亡”字的那一刻,那种固执地想要留住什么的表情,也是如此哀伤。
“想什么?”一直没有出声的段湮,开口的声线如飞花般缭绕。
“我在想,前辈们的思绪实在让人无法琢磨。”我叹了口气,“希望这一战,会是最后一战。”
段湮的手在我头上揉了揉:“这的确是我们的最后一战。”
风卷起尘土,肩上的重量不复存在,但脚下的路却变得变得如此沉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正在影响着我们。也许哪一天,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也成为了后人的梦魇。而那时候,我已经只剩下,一堆枯骨了。
一道影子划破苍穹,黑色的苍鹰在头顶盘旋,鸣声冗长。
“看来楚唯已经到冰牙山了。”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离约定之日早了三日,前去了解下状况吧。”
Chapter 52
落日的余晖照耀在这清冷的大地上,想要抹去世间的一切阴影。可惜,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有影子的地方,就会有污秽。太阳不会永远闪耀在天空之中,夜幕,也会很快降临。
我看着段湮紧皱着眉头,研究着桌上的地图,于是也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翻看起来。这一坐,竟然就是一个午后。
目稍疲,抬首北望,冰牙山脚胜景于窗中一览无余。两排秃叶之木笔挺而立,直冲云霄,仰视,方可见其顶尖锐无比,状如银针。其势强如山峰,又似那锋芒毕露的少年心中的凌云壮志。
许久不见这万物中雄浑的一笔,几抹淡墨垂落于心中几近干涸之处。其木清瘦,其叶凋零,其枝千万,处处劲节。虽无新绿,却刚直清丽,亦刚亦柔。遂而冥想,若削其枝,剃其节,则其仅余其树干,却绝然而立,其顶尖如银枪,宛如独立沙场的少将,也犹如心中所念之人。
“少缘!”一声轻唤,截断我纷飞的思绪,我抬眼于门外一望,那道颀长的身影,赫然立于眼前,而我却看得一呆。
楚唯一身华丽的紫金色衣袍,墨色发丝以银冠竖起于头顶插簪,褪去了江湖人简单干练的味道,倒是多了一分雍容风华。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黑衣侍卫和一身戎装的将军。
“段兄,辛苦了。”楚唯一进门,便朝段湮点了点头,随即向我这边走了两步,还未开口,我人已经被他抱住。
“平安无事就好,时隔一月,甚是想念。”楚唯的唇贴在我的耳边,说话之时,温热的气流抚过耳朵,让我整个脑袋酥了一下。
我的下巴搁着他的肩膀,眼睛清楚地看见楚唯身后那两个人愣愣地对视了一眼。我一阵窘迫,只好轻轻推开他,清咳了一声,说道:“怎地早了三日?”
“袁将军认为,早些时日过来,事先勘察地形是为首要。”楚唯看出我对身后两个人的紧张,便向旁挪了一步,手伸向那个满脸胡渣之人,介绍道,“这位便是袁进,袁将军。”
“袁将军,久仰。”我不会官礼,只好依照江湖人惯有的礼数,抱拳,“在下避世山庄顾少缘,是楚唯的……不对,是武侯大人的……的……”
词穷!我觉得我应该在说话之前在脑中想一遍才是,现下可如何是好?我到底应该说是楚唯的朋友,还是干脆挑明了说情人……其实我倒不介意直接说实话,但是端看段湮那张黑得实在无法入眼的脸色,我真的不敢说……实在是太尴尬了……
“他是我的军师。”楚唯拍了拍我的肩,一脸笑意替我接了下去。
“顾兄弟,武侯混江湖这么多年,全赖你照顾了,本将军在此谢过。”这袁将军似乎是一个挺好相处的人,只是这一出口,可让我受之有愧啊。
“哪里哪里,还都是楚……咳咳,武侯照顾小弟的,实在不敢当啊。”
“哎,别客气,咱都自家人,我面前,你直接叫他名字便可。”袁将军上前一把搭在我肩膀上,力道十成十,让我眉毛跳了一阵。这“自家人”是怎么回事儿?
肩膀忽然一松,袁将军的手被段湮卡住,牢牢地锁在空中,二人眼神对峙良久。
我立刻将段湮拉至一旁,对着袁将军歉意道:“这是家兄段湮,他担心我内伤未愈才会对将军有所冒犯,还请看在他护我之心上,多多谅解。”
“段兄弟手劲挺大。”袁将军揉了揉手腕,并没有深究,“我喜欢壮士!”
“……”
为何我听这袁将军说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属下齐峰,见过顾公子,段公子。”那个黑衣侍卫在一旁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齐兄弟,幸会。”我与其打过招呼,却忽然想起一人,向楚唯问道,“怎不见那位医者先生?”
“他近日一直忙着调配药品,说是让我们不要打扰他,索性就由他去了。”
“哈,那位先生也是个有趣之人。”我收起笑容,拉过楚唯,开始认真求教,“不知你们可有商量过对敌之策?”
一说起正事,所有人都露出了凝重的神情。楚唯将我带到桌边,指着上面的地图,开始向我展示路线:“如今我们在冰牙山,也就是这个位置,泣鸠岭在东边。往南就是阴山,所谓敌人的本营。泣鸠岭和阴山之间隔了一座漠城,周边没有树林,地势又高,风向杂乱,实在不宜使用火攻。袁将军,你将你的计划说与大家听一下。”
“本将军认为,若是要用火攻,必须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将敌人引进去。这个地方,需要容易包围,并且火势可控,不能使之殃及山林,又要草木茂密,易燃。”袁将军的手在地图上一指,“这个地方会是最佳的困兵之所,为以防万一,我们需要提前布置一番。”
袁将军所指之处,正是桀骜崖与冰牙山之间的一道山谷,的确是一个使用火攻的好地方。
“袁将军身经百战,我们一介江湖草莽,自是比不过的,那么困敌之事,可要全权交给袁将军了。”
“武侯还没说话呢,本将军哪敢全权负责。”袁将军手指抹着胡渣,斜着眼睛看着楚唯。
“呵。”楚唯食指捂着嘴唇轻笑,“我听他的,你们听谁的?”
“……”将军和侍卫齐齐傻眼。
这种畅快感与罪恶感并存的感觉,真是让人浑身难受……
“侯爷,你与我一道,若全听我的,恐怕不妥……”袁将军开始循循善诱。
我在一旁看着好笑,便道:“其实,楚唯是要和我一道的,所以将军你只管操手全盘。”
“啊?”袁将军一愣,“这跟之前讲好的不一样!你们一道是要干嘛?”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也在地图上一指,“以楚江誓不罢休的性子,中途被袁将军截路之后,他必定会先上泣鸠岭。我们兵分两路,袁将军对付药人和南疆士兵,楚唯与哥哥等人跟着我上泣鸠岭拦截楚江。”
“这太危险,我不赞同!”袁进一手叉腰,一手做了一个反对的手势,“既然他已恢复武侯身份,今非昔比,以身涉险这种事情,就算我不反对,护主不周的罪名也够本将军吃了,这绝对不成!”
“属下也反对。”一旁的齐峰也露出为难的表情,“武侯身份贵重,若是伤了千金之躯,属下万死也难辞其咎。”
“咦?”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茫然。对于朝堂中那些事,我真的是一窍不通,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他们一句反对,一句不赞同,让我很是无措。
楚唯的身份,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在我眼里,楚唯始终还是楚唯,并不会因为他有了一个武侯的身份在身,我就对他区别对待。但是他身边的人,却不会这么想。
“总之,这事绝对不成!”袁将军大手如同推风一般一挥,面色很是决绝。
“袁将军,齐峰。”楚唯敛了嘴角,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一定要去。”
“侯爷三思!”两人突然毫无预警地跪下,着实将我吓了一跳,端看楚唯,倒是一脸镇定。
“楚江毕竟是我父王……”楚唯叹了一声,“江湖事,江湖了,我有责任亲自将此事了结。何况我并不是只身一人前去,还有少缘和段兄,你们无需如此担心。”
“有人同行,也未必能够保证侯爷的安全……”
“他不会有事。”袁将军还未说完,就被一旁的段湮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