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点点头,“嗯。等雨小一点再走。”
“上车,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沈越犹豫。梁君秦把车门拉开了,说一不二,“赶紧上来,磨磨蹭蹭的。”
沈越才上车。一路上也都不说话。
梁君秦觉得他很可爱,“我看美院的学生经常是奇装异服,举止怪异的。那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啊,你在学校的时候是不是也那样的?”
沈越莞尔,“您在哪里听说的,不是所有学生都这样的。”
“我一亲戚家的小孩儿今年也是考来美院,就上个星期他生病让我带他去看病。我去接他,那头发染的,彩虹色一样的,大男孩子穿的裤子不裤子裙子不裙子的,耳朵上乱七八糟吊一大堆东西。”略停,打方向盘,“这要是我儿子,早给我揍一顿了。”
“噗嗤,有的,特别行为艺术系的,有些比较夸张。”
“嗯,还有个送他到门口那男生,两人还牵个手。我说他你们男生也搞得和小女孩子一样。他说那是我男朋友,那口气宝贝的。我说你爸妈知道吗?他赶紧让我别告诉他爸妈。”
沈越点头,“美院的风气不太……您也明白的,搞艺术的是这样的。近几年如果你说你是搞艺术的,人家就觉得你十有八九是同性恋。”
“反正我是不明白,”梁君秦扯了讨了根烟放嘴巴里,摸半天没摸到火机,扬了扬下巴,“那小格子里帮我掏掏有没火机。”
沈越掏出来个银色小打火匣。梁君秦把脑袋凑过来,眼睛还看着路前方。沈越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半天想起来是要帮他点火。
那个距离很近。沈越轻轻地问,“您是反对同性恋吗?”
梁君秦低着眼凝视他。沈越立刻退了一步,敏感而带点防备。
梁君秦呼了一口烟出来,低笑,“你觉得呢?”
8、
洛阳身处晚秋,早起冷雾弥漫。沈越在脖子上加了一条围巾,背着画板去看龙门石窟。
早几年他很想来看,可惜要不没有钱,等有了钱就没有时间了。
好像他的人生也一直这样,没等到过齐全的时候。
黄金周刚过,游客稀少。和沈越一起买票的是个老头儿,掏了张旧旧的教师证出来,卖票员大着嗓子,“教师证没优惠!”
沈越好几年没用学生证买过门票了,听到这一句噗嗤笑了一声。那老头儿回过头来,冲他也笑笑,“不好意思,那让这位小同学先买吧。”
沈越吃惊不小,认出这个人来,“袁老。”
这人是国画积墨法的创始人之一,国宝级老画家,怎么的也过知天命的岁数了。沈越只在一些美术刊物上看过。老教授点点头,“这年头还能认出我的学生真是不容易碰到了。”
两人结伴而行。沈越抱着画板在门口用炭笔随便涂了两张烟笼寒水月,桥柳分明。
“教授看我这个涂得还行吧?”沈越开玩笑,“您老给点意见?”
老教授和他不是一个技术系统的,戴着老花镜看了好久点点着那个柳说,“絮子多了。”
沈越赶紧拿袖子擦擦,“对的,秋天都是瘦柳。”
“哎,瘦柳,对了。”
进了门穿过商业街到石窟口——风蚀地貌坑坑洼洼,那样子不太好看。沈越拍了两张照片,扶着老人家,“您第一次来吗?”
“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的。”
“都一个人来?”
“哎,一个人来啊。老太婆在家带孙子。”
“那不正好您享清福嘛。”
老头儿笑笑,“女人家喜欢小孩子这些玩意儿,我们这些剩余劳动力也就在这方面再回馈一下社会,给社会培养下一代。”
“那您现在还画吗?”
“画,每天都要上手的。”老教授看着他那画,“一天不拿笔手都要生。”
沈越有点不好意思,老教授眼睛毒,看得出他手生。这几年工作了之后画画的时间少了,忙着赚钱,已经沦落到“不务正业”的地步。手腕儿力道都捏不好了。
“你是学油画的?”
“嗯。现在在美院念研究生。”
“美术生念硕士的不多啊。”
“嗯,因为以后想靠这个吃饭,还想再专研专研,只能再多学点。”
老教授终于爬上台阶了,拍拍膝盖,“体力差了,不好意思。”
“没,您看着挺精神的。”
“累是累一点,趁着还能走动还是要多走动。”老教授指着前头那石窟洞,又指了指脚下的台阶,“到底要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
闻言沈越一怔。
老教授拨了拨老花镜,慢慢悠悠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叨叨,“能不能见着真佛,不是经念得多就行,得看真本事。”
原来后面还有这么一句。沈越不自觉发笑。
老教授问,“怎么了?”
“没,您这话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出来玩了一个星期,沈越这才觉得有点想念梁君秦。他想起以前梁君秦和他说过类似的话。沈越当时年轻,思维简单消极,他以为那是个邀请。如果靠自己,一辈子可能都进不了那个门。可要是梁君秦帮他就简单多了。几年下来,门是进了,佛没看到,怕是越走越远了。
有时候命运是个挺会捉弄人的东西。
恍惚间竟有四五年了,都差点忘了——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红灯,车停。梁君秦碾了碾烟灰,有点漫不经心,“那你自己呢?”
沈越不说话了。黑暗的车厢里,他和梁君秦的距离有点危险。
最终车子停在了学校宿舍门口。但是铁门关了,这个点没有人开门。外头是滂沱大雨。梁君秦车子掉头开回了梁家。那时候的梁家还在老街的巷子里,是个堂屋,古旧的两层楼。后来沈越知道是因为梁君秦的前妻喜欢堂屋,两人新婚才买来的这套房子。
进门口右手边靠墙是一架红木佛龛,左右两盏七彩琉璃莲花灯,中间是黄铜香案。沈越走近去看,里头供着一尊小金佛,他没认出那是什么佛来——七彩的莲花灯映着腥色的神龛照在金佛脸上,有些昏昧。
梁君秦过去点了三支香,拜了三拜,插上。沈越看呆,从未把他和敬佛连在一起。
梁家那时候有些空旷。梯子踩着咿咿呀呀一唱三叹。
“马上要搬新家了,所以你看到有些东西都没了。”梁君秦带他上楼,“我前妻信佛,早年为了她从寺里请了一尊小的来家里。离婚那年请了个老师傅算算,说这个房子要有这尊佛镇着,不然有大灾,就留下来了。这次估计也挪不了了,它得在这儿候着新主子呢。”
沈越觉得自己回到民国时代,绕着木梯子跟着他看,那些雕花窗户、彩色玻璃、栏杆,“我母亲也信佛,但是她只是每年过节放放泥鳅,大年初一去上个香。”
“女人都爱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什么佛?”
“药师佛,我前妻身体不好。”
沈越仔仔细细还在那儿看,“哦,真漂亮。”
“佛祖估计不爱你这么说他。”梁君秦低笑。
沈越觉得他有敬佛礼,无敬佛心,“我能不能也进三支香?”
梁君秦点点头。
于是沈越过去进了三支香,还在那蒲团上拜了三拜。
梁君秦站在他后面,“你这样见佛就拜,许了愿如果成了没办法回来还愿怎么办?”
他跪在蒲团上,梁君秦的影子笼罩着他。沈越脸上十分窘迫,才想起来自己随随便便跑到了一个男人家里,终于有点紧张,腹诽道,佛祖先饶我这一回,下次不敢了。
当天晚上沈越睡在客房,一夜平安。那段时间梁君秦喜欢带他出去玩,给他买点小礼物,陪他看画展听音乐会吃饭。最后一次他去梁家旧邸,屋子已经全然空了,剩下稀稀拉拉几件大家具和佛龛。那也是沈越看到过的梁君秦最后一次上香,佛龛的猩色照着人的脸显得格外寂灭。沈越跟着他上香,梁君秦靠着门边抽着烟不让他上,说,“几支香你还真想入佛法眼了?我供了他这么久,一样离婚。你上你的香,他镇他的宅,才懒得理你。”
沈越迷茫。梁君秦仰着头吐着眼圈,“诚心则灵,那还得是入了他老人家法眼之后,没入之前,就各凭本事吧。”
不久梁君秦接他去淞景园的新居参观,一并庆祝乔迁,他被劝着喝了一小杯酒。当天晚上,他上了梁君秦的床。梁君秦很温柔。沈越在半夜醒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自此,那个红色佛龛从沈越的记忆里淡去了,他好像再没想起过那尊面容慈和的金佛。
不知道是佛终于抛弃了他,还是他终于抛弃了佛。
梁君秦回家,沈越在书房整理文件。
“不是说要在那边呆一个星期?”
沈越抬头,环着他的脖子,热情地接吻。
梁君低笑,“小别胜新婚啊?”
“想你了,就回来了。”
“吃了什么嘴巴这么甜,好玩儿吗?”
沈越说,“嗯。碰到了积墨法的创始人袁老教授,还送了我一张画。”
“没留个联系方式?”
“留了个手机号,打算下次邀请他来这边开讲座做交流。”
梁君秦把他手里的文件抽掉,“休息会儿,沈老板,不用这么拼命。”
沈越腻在他怀里,轻轻地笑,“您还记不记得从前堂屋那尊药师佛?”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去看石窟,都是佛像,就想起来了。”沈越从屉子里抽出一张画,“你看,老教授的画。”
赫然一尊大佛,眉目清明,隐在石洞中。
梁君秦不以为意,“好几年前的事了,有点印象吧。”
“咱们把它裱起来挂家里好不好,好歹是国宝级的画家大作,值钱的。”
“好,你喜欢就挂。”
假期过了,沈越的美术廊继续开门营业。
张尉写份检讨给沈越,沈越把他招进办公室说,“报告就算了,拿回去吧。”
张尉不敢看他,“沈哥……”
“你愿不愿意换个地方工作看看?我可以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工作室。”
“你要开除我?”
沈越耐着性子和他说,“你总是在一个地方工作也没什么意思,趁着还在学校可以多换些环境试试,才知道什么是最适合你的。”
张尉抿着嘴巴,点头,“我知道你在多宝那边被停职了,这事本来就是我不对,我认。”
沈越叹了一声,张尉的事情是梁先生定的,“我停职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以后……你要需要帮忙就随时找我!”
“好,我需要人手一定会再去找你。”沈越拨了几张名片给他,“这是我几个朋友的工作室,有些专门做艺术设计的,你可以去试试看,就说我介绍去的。”
“好,谢谢沈哥!”
张尉前脚出去,吴江后脚跟着进来,“这就是上次犯事儿那个小实习生?”
沈越揉揉太阳穴,他真不适合干这个事,“啊,以后你看不到他了。”
“我看他干嘛,你这儿需不需要人手我介绍人过来?”
沈越乜他,“不用了,这段时间没那么忙。你过来有什么事儿?”
“我来看看你还不行?多宝那边真停了?”
“停了,明年初再说吧。”
吴江说,“那行,院长还要我过来问问情况,我就说估计没什么的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李景明呢?”
这话题转移得太有针对性,吴江挠挠头,“他办盆景培训班呢。”
“哦,对了,你正好帮我带个话给他。”
“你说。”
“他那个合作项目我不看好,上次他问我办展的事情,我觉得他们那批艺术家弄得有点激进了。这年头你画两幅画也就算了,又不是什么百家争鸣的年代,我担心会有政府干预,搞不好要抓进去审的,你让他小心点。实在不行回香港办,那地方反正没人管。”
吴江一挑眉,“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事?”
“那你问他去呗。”
吴江去问李景明。李景明撩着袖子搬花泥,“你知道前两年上边叫停了好几个展。他们一直不是很甘心,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准备了好几年的。其实也不是很激进。”
“你不了解这边的环境,你的那些朋友他们在这里呆久了,就算出事还知道个程序知道怎么能把自己摘掉,到那个时候你打算怎么办?谁来救你?”
李景明拨了拨眼镜,“我又不是杀人放火,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吴江觉得这些香港人简直单纯得让他想扇两个巴掌。早两年他在欧洲的时候曾经和一个香港纪录片导演认识,两人聊得很来。那导演母亲是大陆人。后来毕业之后那导演打算拍个新片,吴江当时也劝了,结果没用。不久就突然失联了,打听了一些消息之后才知道因为片子反应西南一些穷困地区的冤案,结果给遣送出境,一辈子不能回来了。
李景明站起来笑,“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分寸的。”
“我担心个屁,是沈越让我过来提醒你的,他不是很放心。”
“哦,你帮我谢谢他。改天我请他吃饭。上次我是去咨询了他一些问题的。毕竟他对这方面有一些关系,我想他可以帮到我。”
吴江说,“你今天有没有空?”
“有啊,我已经下课了。”
“那走吧,我请你吃饭。”
“你请我吃饭啊,好啊。我最近喜欢上吃辣,哇你们这边做菜很好吃啊。”
吴江莞尔,“你行不行啊吃辣。”
“以前不行的,现在觉得很好吃,能吃一点点咯。”
上了车,吴江拿了一幅画给他,“哪,礼尚往来。这是我画的。”
“很漂亮,没想到你画画还这么好。”
“都是一路出家,只不过我念研究生的时候转了另一个方向。”
吃了饭,吴江把人送回去。李景明抱着那幅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谢谢。”
他又“画”“胯”不分,就变成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胯。”
吴江笑喷,脑袋里自然出现一些儿童不宜的镜头。李景明莫名其妙。吴江看着他觉得虽然这大龄处男是脑子傻一点,但人挺好的,长得也不错,眉清目秀的,越看越舒服。
“你真喜欢?”
李景明丝毫不查陷阱,“真的。”
吴江一把把他脑袋揽过来就往嘴巴上啃。
9、
天气越来越冷,终于在期末考前下了第一场雪。
沈越的腿风湿起来疼得没完没了,大半晚上疼醒了爬起来打水泡脚。他一不安生,梁君秦也睡不好,坐到他对面膝盖上摊一块毛巾,让沈越把腿放他膝盖上帮他捏脚。一按脚底沈越就疼,疼得五官皱在一起,梁君秦笑话他刚才捏那儿是你的肾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