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功到底是少年人,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李晏也捡块石头往水面上打了个水漂,一面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表哥不必同他们置气,一个奴婢罢了,我叫他生,他便生,我叫他死,他便死,不过一句话的事。”他的声音很轻,里头的那股寒意却让冯建功忍不住一凛。李晏转而又说道:“这些下人的事大表哥无需操心,倒是我那些亲卫,往后大表哥还要多多操练,我们在昭国的安全多半要系在他们身上,可不能马虎。”
一说起那些属下冯建功就来了劲头:“我全按你的吩咐,挑来的都是忠厚老实之辈,家中有兄弟且又未娶亲,能安心留在昭国。又给他们发了安家费,谁不夸三殿下仁义!前阵子跟着我训练,各个精神足得很。”
“这样就好,不过一点银钱,他们跟着我离乡背井,那也是应该的。只要安心做事,将来大家决不会短了银子使。”李晏背着手,淡笑着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山林,显得自信又骄傲,整个人宛如一株挺拔的青竹,叫人不由得不信服。
第六章:昭国接风宴信王
一路无话,不知不觉过了月余,终于离了雍国国境。又向南行了两个多月,就来到昭国京都盛京。禁军自然不能进城,只魏平和梁毅领着十几名亲兵护卫着李晏等特使,其余的禁军都驻扎在城外,待同昭国来使交接过后,就会返回雍国。
距盛京还有十几里地,昭国派来的馆伴使已带着大队人马,摆出全副仪仗恭迎出来。对于李晏一行,昭国也非常看重,派出了信王作为正使。信王是昭国如今的元祐帝的一母胞弟,因着李晏已册封郡王,他们自然要派个亲王来身份上才匹配。
两国使臣会面,一举一动都有定规,李晏早被教导了无数遍,此刻只需穿着他的小号郡王服,戴着沉甸甸的配饰,全副披挂、按部就班地当个花瓶就好。对面的信王也十分年幼,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高挑,不过样貌也就中等偏上吧,勉强称得上英武,所以李晏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是个十足的外貌协会成员,真是要不得。
在城外逗留了不短时间,一行人才进入盛京城。作为都城,盛京城墙坚固,城内建筑四平八稳,道路宽阔通达,一派盛世气象。李晏所住的清宁王府就坐落在皇城脚下,占地二十多亩,府内亭台楼阁、花木茂盛,可比绛雪阁强了不知多少倍。内侍宫女们早早地就进城来收拾王府,等李晏到的时候,已看不出半点杂乱。
一路穿过数个花厅游廊,来到内院主屋,热水早就准备好了,李晏去浴房洗了澡,自有人拿了温热的白布巾给他擦拭干净,又伺候他换上家居常服,脚上也换了轻便的软鞋。他现下穿了一身葱青色绣云纹长袍,虽然颜色鲜嫩了点,不过他年纪小,这样只显得粉雕玉琢、天真可爱。
李晏的奶嬷嬷崔氏捧了杯新茶递给李晏,又笑着夸赞他:“瞧咱们晏哥儿生得多俊,怎么穿都好看。老奴听底下小太监说了,今个晏哥儿可把那昭国什么王爷比到了天边儿去!”
崔氏生着一张圆脸盘,看起来蛮和气,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从前因得罪了人,奶过李晏之后竟被拨去干粗使活,李晏得知了此事,瞧着她是个老实肯干的,又把她调回了身边。崔氏对李晏自然一片忠心,李晏也很给她脸面,接了茶,笑着说:“嬷嬷眼里我怕是穿麻衣也是好的。嬷嬷也奔波了半日,快去歇歇吧,以后还有的您忙呢。”
“哪里能歇哟,外面还有一堆箱笼物件要拾掇,不看着可不行。”崔氏笑道,“晏哥儿晚上还要赴宴,赶紧歇着养足精神,老奴先告退了。”崔氏出了房间,李晏喝了杯热茶,才在内室躺下,因为李晏不喜欢一堆人待在屋里,就只留了况小六一人伺候。李晏闭着眼睛躺在小榻上,况小六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两手托着大脑壳,轻声细语地把今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告诉给李晏知道。这也是李晏吩咐的,他要在昭国慢慢站稳脚跟,府里的下人当然得梳理一遍,了解了情况才好动手。不过李晏到底是累了,听了一会儿就发出微微的齁声,这一路虽然处处有人伺候,也很费心力。
很快,太阳偏西,李晏又精神焕发地起床梳洗。换上正装,随同诸多使臣一道去皇宫里参加特为他们举办的接风宴。宴席设在皇城内西南方的一处大花园内,此时已是六月,满园奇花异草争相开放,浓香阵阵,沁人心脾。宴席就设在花园正中的大穿堂内,周围烛火通明,恍若白昼。诸多的皇室贵戚和文武高官一排排跪坐在各自的食案后,正中主位上坐着的自然是昭国的元祐帝贺琇。
李晏排在贺琇的右手边,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皇帝。昭国这几代的皇帝寿命都不长,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贺琇九岁登基,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但看他脸色苍白似雪,人也单薄如纸,一副先天不足的样,“英年早逝”这个词十有八九会成为他未来的百科注解。不过比起李晏那个一月见不了几面的便宜皇帝老爹,贺琇可要和善多了,不仅没有什么皇帝架子,说话声音尤其好听。
昭雍两国皇室本就是世代姻亲,贺琇的生母德安太后是雍国大长公主,也就是李晏的大姑母,所以李晏和昭国这一代的皇帝王爷之类的都是姑表兄弟。这一沾亲带故的,说起话来就亲近了不少。李晏看着年纪小,内里可是个十足的成年人,心思活泛,口齿又伶俐,三言两语就将这几个月的旅途见闻描绘地趣味十足。贺琇和大部分宗室子弟都未出过盛京,倒是听得入了神。周围的雍国使臣看着从前无甚出众之处的三皇子和昭国一众皇室贵胄相比也毫不逊色,原本还担忧他会怯场,此时纷纷安下心来。
这时候,一曲雅乐奏毕,在更换乐器的当口,一人站起身,举起酒杯向贺琇、李晏等人致意,而后慢悠悠说道:“听闻雍国乃礼乐大国,诗文隆盛之邦,今看清宁王年不及弱冠,但言谈颇有大家之风,想来必定文采出众。只听曲实在无甚乐趣,小王这里请陛下旨意,叫诸人各为今日盛宴赋诗写文,也是一桩雅事。”
李晏抬眼打量了几眼说话之人,只见这人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生得白白净净,颇为斯文,身上也是一身郡王服。宴席开始时有介绍过,李晏还记得,这人也是质子,是来自黎国的庆端王徐诚。黎国是紧邻着昭国的一个小国,跟雍国不能比,估计这位老兄非常擅长诗文,就想刷一下存在感,顺便让李晏丢个大人,也给雍国抹点黑。
这人倒是一下子就找准了李晏的弱项:他根本不会作诗,就是想抄袭也只记得课本里学的几首古诗,特别长的那类也忘光了,哪里记得有什么是适合宴会上用的!李晏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没想到元祐帝还未开口,对面的信王先把筷子一摔,冷着脸说:“随意饮酒吃饭便是了,偏要弄什么风雅,本王便不会作诗,庆端王是否要将孤这般不识礼乐的粗人通通撵出去才好?”
有人解围,李晏不由得偷乐。这信王从小习武,听说十岁就领兵了,而且深受元祐帝的信任,小小年纪就统领了昭国的京师禁军。让这样的武人写诗,根本是给人难堪嘛,而且此刻席上还不止信王一个武将,不少人看徐诚的眼神变得十分的不友善。
见得罪了信王,徐诚脸色一白,贺琇就笑着出来打圆场:“信王生就这副直性子,庆端王切勿同他计较。十弟,你也记着和气些,下回再不可这样说话了。”呵斥的话不痛不痒的,摆明了皇帝根本没怪罪信王,徐诚只好满脸通红地坐下来,再不敢出声了。
不需要做文抄公,李晏倒是很高兴,看到信王的冷脸也顺眼了许多,在信王看过来的时候还弯着眼睛回了个笑。然后信王竟然也回了他一个浅笑,虽然笑容很短暂,李晏觉得这人肯定是被自己萌到了。
第七章:邀请王府官来客
月上中天时宫宴才散了,这一顿温吞饭吃得没什么滋味,李晏念着前两日吃的野菌汤味道挺不错,回去让厨房做点来,再配点干的当宵夜。他如今也就这点小事能做得了主。
从皇宫来到王府独居,并不意味着李晏从此就能任意妄为、独断专行了。内府有郑公公把持,外院诸事有一众王府属官处理,他这个十岁大的小王爷不过是个摆设,暂时没什么人将他放在眼里。不过谁要真想欺瞒他,将来肯定会吃亏的。
回去的路上,李晏坐在马车里,马车里空间很大,早准备了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外面几十名护卫层层围着,冯建功这个侍卫统领在宫里候了一晚,这会儿也丝毫不显疲累,尽职尽责地守在李晏的马车边。夜晚城里有宵禁,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一个闲人,李晏也不再绷着王爷的架势,掀起帘子闲适地倚在马车的窗边,笑盈盈地跟冯建功闲聊起来。魏平和梁毅也骑着马跟在一旁,李晏也和他们聊了两句,又问他们何日回国,笑说:“劳累魏指挥和诸位兄弟一路护送,过两日小王做东,在府里宴请几位将军,替魏指挥和诸位送行。再备上五十坛酒,十头羊,五口猪,送去城外犒劳禁军的兄弟们,东西不多,也是小王的一点心意。”
三皇子年纪虽小,可行事处处透着大家风范,那些个酒水肉食少说也得花费百多两银子,魏平忙替属下将士们向李晏道谢,连连说王爷太客气了。
说话间,后面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李晏偏过头,就见几步之外一间店铺悬挂的大灯笼下,不久前才一同饮宴过的少年信王正勒马而立,身后跟随着一队侍卫。见李晏回头,信王驱马上前,和李晏的马车并行起来,又慢慢说道:“清宁王头一次来盛京,昭国虽不如雍国昌盛,城里倒也有几处可玩的地方,过几日孤陪清宁王去各处逛一逛,不知清宁王可愿赏光?”
信王手握兵权,又很得元祐帝的信任,也算是位权臣了,对自己的言语态度却这样客气,叫李晏颇为惊讶。他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笑着回道:“信王有心了,小王此后客居盛京,少不得要叨扰信王爷,您不嫌麻烦就好。”
“原就是应该的,你我乃是表亲,往后有事直管来寻孤。”信王在李晏周围的侍卫身上扫视了一圈,当看到梁毅的时候,不由得顿了顿,才收回了目光,向李晏告辞离开。等信王一行人走远了,冯建功一脸喜气地对李晏说:“殿下,我方才在外面跟些侍卫闲聊时听人讲,这信王向来不爱结交权贵重臣,惯常不给人好脸色的,没曾想您倒得了他的青眼。”
“多结交些朋友总没有坏处。”李晏也笑着回了句。不管人家抱着怎样的目的,自己如今也不过就是个没权没势的质子,犯不着担惊受怕的,顺其自然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李晏都没有能好好歇着,要送使臣回国,还要宴请一些头面上的人物,虽然李晏只是个摆设,可总得摆在那儿。等到将这些人都送走了,李晏终于松了口气,可以关起门来过几天清闲日子。
王府内杂七杂八的事也有一大堆,有个类似于朝廷建制的官员班子,每天一早,李晏总要过去露一面。主管王府事务的乔长史今年三十多岁,长得黑瘦黑瘦的,很不苟言笑。来到质子王府做属官对于朝廷官员来说根本是发配边疆了,这人看起来还算稳重,每次都是一板一眼地向李晏报告着府内大小事宜,倒不因李晏年纪小而轻视他。其余的属官大多资质平常,李晏也只是暗自观察着,对他们处事并不多言。
内院总管是郑公公,不过这尊大神很少在李晏面前伺候,李晏也不去管他。从外院回来,李晏就爱在那间临水的清芳榭待着。六月里已有些闷热,清芳榭三间正屋前面连着一处水榭,前后的窗子一打开就对着一片小湖,十分凉快。而且这时候湖里开满了荷花,景致非常好,李晏就在这里看看书练练字,累了还可以去外面湖边钓会儿鱼消磨时光。偶尔崔嬷嬷有事不知该如何处置才会来请示他,不知有多悠闲。
今个李晏来了兴致,叫小太监铺纸研磨,准备画一幅荷花图。这个时代文人雅士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李晏穿越过来之后也学了几门,对画画起了点兴趣。不过他就是半瓶水,瞎画着玩罢了。刚画了几支荷花苞,就听外面有些喧闹,却是外面伺候的小太监拦住郑公公,郑公公身旁跟的两人把那小太监一下推到了地上,郑公公看也不看就直接进了屋子。况小六急忙跑上前去,愤愤地说:“公公这是做什么这么大动静,王爷这里正画画呢,仔细冲撞了王爷。”
“小王爷好才情。”郑公公皮笑肉不笑的顶了一句,明摆着讽刺李晏附庸风雅。李晏也不在意,将软羊毫放在翡翠笔搁上,笑着问:“何事惊动了公公?”又吩咐人上茶,左次间里候着的几个小丫鬟忙捧了茶盅出来,又取了上好毛尖泡茶。
郑公公这会儿倒不急了,坐下来慢腾腾喝了口茶水才冷笑道:“老奴方才看了账册,王爷请魏指挥吃饭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给城外那群军汉送酒送肉的?他们又不给王爷看家护院,一百多两银子可不白填了,王爷好大手笔。”
“孤只想着魏指挥一行风餐露宿的,那些酒肉不过给兵士们打打牙祭,倒没考虑那么多。”李晏适时地露出几分忐忑不安地表情,扮演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郑公公的脸色好了些,就开始向李晏啰嗦起出门在外花销大,王府一年不过几千两的例银,哪里禁得起这般挥霍,往后切不可再大手大脚。
李晏全都笑着应下。这时又有太监匆匆前来禀报,说信王登门拜访,还带了十几抬的礼,乔长史已将人迎到了外书房。
“可是元祐皇帝的胞弟,执掌京防大营的信王?”郑公公圆睁两眼,满脸的惊讶。他一来就派人打听了昭国的公卿世家,实在没想到这等的实权王爷会来拜访,要知道历年的质子多数是门庭冷落,无人理会的。
“想来应该是了,孤且去看看。”李晏笑着冲郑公公点点头,起身让人给他换了外衫。别看他一派从容,其实心里也在犯嘀咕,原以为这信王是客套,没想到还真的上门来了,这么殷勤,非女干即盗吧。
第八章:热情表兄弟八卦
李晏回屋脱了便服,换了件湖蓝色绣云水纹的斜领窄袖纱袍,腰上系了条银线宫绦,脖子上戴了银项圈、长命锁,其余香囊、玉佩等物也随意挂了一两个。这一身衣裳颜色鲜亮,衬得人格外活泼,但也不失庄重,很适合他如今的年纪。李晏对着红木穿衣镜前后照了一回,便乘了辆翠幄小车,施施然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是三间宽敞的通厅,里面摆着整个王府最名贵的一套紫檀木家具,周围粉白的墙上挂了几副山水花鸟图,黑漆案几上放了些时新花卉,十分典雅。李晏一进屋,就见信王挺直了身板,沉默地坐在一旁客位的独坐榻上,乔长史和几名属官都立在对面,各个面上讪讪的,气氛很是尴尬。
李晏好像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情形一般,从容地向信王行了个礼,而后坐到主位的长榻上,笑着说:“原打算过几日去信王爷府上拜访的,没想到王爷竟然亲自登门了,真是蓬荜生辉。”他年纪虽小,说起这些场面话来丝毫不停顿,跟个小大人似的,看起来着实有些好笑。
王府官员这些日子以来都习惯了小王爷的少年老成,并不觉得奇怪。信王望了他一眼,才回答道:“这几日得了闲,想着清宁王初来盛京,饮食上不知可能适应,正好我那里得了些新鲜的樱桃和荔枝,还有自家庄子上出的枇杷、大白桃、活鱼活虾之类的,就给清宁王送了些来。”
一旁的乔长史忙递了张礼单给李晏。李晏低头扫了一眼,就见单子上记了许多样水果、河鲜,甚至还有活鹿、锦鸡,都是些市面上少见的吃食,此外就是几坛果子露,几匣子内造的点心,一些有趣的小玩意。之前听说信王送了很多礼品,还以为是金银绸缎之类,却没想到竟是吃的。这些东西在李晏心里可比金银更能显出送礼人的诚意,尤其李晏最爱吃水果,面上笑容也更真了些,开心地向信王道谢:“多谢信王爷记挂,送了这么些鲜果吃食,可都是我爱吃的。信王爷若是无事,我陪您在这府上园子逛逛,晌午留下来吃个便饭,这么多河虾,正好让厨房做锅香辣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