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将沈瑄的亲事定下是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继续拖着,谁知道朝中又会起什么风浪?
再者说,藩王也牵扯进去,就不是快刀斩乱麻能解决的了。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推翻建文帝,给建文帝扣下许多大帽子,其中一个就是不顾亲亲之情。
如今他登上王位,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抚藩王,令其复爵归藩。若是期间出了岔子,恐会生出不小的问题。那些同情建文帝的人定会借机生事,对皇位上朱棣口诛笔伐。
说侄子不顾念亲亲之情,做叔叔的又怎样?
建文帝的弟弟和儿子还活得好好的,藩王们的护卫和实力也没彻底削弱,一个一个都是麻烦。
朱棣不担心有藩王会学习自己起兵造反,最有实力的宁王被他扣着呢。
他担心的是有人趁机搅混水,再引起天下人对他继位的争论。争论一起,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这件事交给朕,皇后不必担忧,再有人提起,直接推了便是。”
“是。”
一扫宿醉的萎靡,朱棣换上常服,精神抖擞的去了文华殿。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不在乎杀更多的人。但他从侄子手里抢过皇位的目的不是整天同一群腐儒打嘴仗,同文官们扯皮。他胸怀天下,时刻以老爹未尽的事业为榜样,他要让四夷臣服,番邦来朝,他要让大明的铁蹄踏遍蒙古,他的时间很宝贵,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要谁好看!
很快,一道敕令发出宫外,命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故俨入文渊阁,参预机务。至此,朱棣的机要秘书从两人增至七人,解缙同黄淮手中的权利一下被分薄许多。
不久,朱棣又令解缙主持重修《明太祖实录》,并曾多次当着朝臣的面对解缙大夸特夸,用语之肉麻程度令人瞠目。
解缙很是受宠若惊,朝中文臣的注意力也开始集中到他的身上,每次上朝都是各种飚刀子,各种羡慕嫉妒恨。
朱棣却全无所觉,依旧对解缙大夸特夸,还说出了解缙是朝廷中流砥柱这样的话。
如此厚恩,许多武将也开始疑心,莫非今上也要效仿太孙,宠幸文臣?刚松快几天,又要被一群酸丁踩到头顶了?
受文臣拥护的朱高炽没出面,也没对此表达看法。除了被老爹叫去听政,从早到晚闭门读书。
朱高煦和朱高燧更没话说,闲着没事到校场叮咣打一场,最近发展到登门向魏国公讨教。讨教完顺便蹭饭,然后到兴宁伯家侃大山,过得不要太惬意。
跟随朱棣从河北打出来的武将也很淡定。
想想光荣在乱军中的张玉,马失前蹄而壮烈的谭渊,再想想差点一命呜呼的兴宁伯。
对比如今被天子夸得找不着北的解缙,略有同情心的都会对解缙报以同情的目光,说一句:兄弟,被天子夸奖是福气。所以,汝自求多福吧。
朝臣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藩王们却没有。
虽然有目的不纯的,却也有真心想同沈瑄结亲的。
这下子,朱棣也没办法了。
有歪心思的好处理,真心实意找女婿的,总不能全都往门外推吧?
无奈僧多粥少,应了一家,就要让其他家失望。
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都是亲戚,没打算撕破脸之前,厚此薄彼肯定说不过去。
万一心中有了不满的想法,可不利于大明皇室的精神文明建设。
朱棣召见了沈瑄,看着光芒万丈的义子,一声接一声叹气。
儿啊,想做你老丈人的太多,父皇也HOLD不住啊。
沈瑄道:“还有兄弟。”
朱棣摆手,正妃侧妃都算上,也只能分散一点点火力,关键是,藩王的家眷实在不好打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功臣武将家里出来的,喜欢“以力服人”。万一闹出个丈母娘比武抢女婿,那就大大的不美了。
想到某种可能,朱棣和沈瑄一起脸黑。
黑到中途,沈瑄跪地,坦然道:“陛下,臣有话说。“
“你说。”
“臣不行。”
“什么?”
“臣对女子不行。所以,臣不能同女子成婚。”
大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郑和低头,侯显弯腰,他们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良久,沈瑄抬头,愕然当场。
御案之后,永乐大帝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委屈你了。”
沈瑄;?
“不让父皇为难,竟要如此自污。”
沈瑄:“……”
“朕绝不能让你如此委屈!”
“陛下,”沈瑄满脸严肃,“臣所言句句属实。”
“不必说了。”朱棣捶着胸口,心痛啊!
“陛下,先父也知晓此事,所以未给臣定亲。”
朱棣:“……”
“先父流连花丛,也是为此。”
朱棣:“……”
“陛下,臣……”
“不要再说了!”朱棣大步走到沈瑄跟前,用力一拍沈瑄的肩膀,“那些逼得瑄儿如此的混账王八蛋,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沈瑄:“陛下,您误会了。”
朱棣感慨道:“是不是误会朕清楚。瑄儿的忠心,朕更知道!”
沈瑄:“……”
什么叫固执己见?
这就是。
第一百零六章:谋定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认准的事轻易不会更改。
例如他认为老爹选定的继承人不合格,二话不说起兵抢夺皇位,结果成功了。
又如他始终看残元不顺眼,各种打压,各种欺负,最后也把对方打灭火了。
虽然后代子孙不争气,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将大明几十万精锐葬送得一干二净。但在明宣宗之前,明朝对残元诸部一直占据着战略优势,压着残元诸部打,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帝奠定了基础,永乐帝将之发扬光大。
如果让草原部落评选最不好相处的邻居,洪武帝和永乐帝绝对名列前茅。
可惜明仁宗没继承老爹的光荣传统,明宣宗也没能多活几年,明英宗……不提也罢,土木堡之变就是这位的手笔,如果永乐帝能活过来,绝对会大巴掌拍死这个曾孙子。
现如今,明英宗还没影子,明宣宗还是个小屁孩,未来的明仁宗连太子都没当上,刚登基的永乐帝正磨刀霍霍向四邻。
朱棣是个为战争而生的皇帝,战场厮杀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可以说,是战场拼杀造就了大明的成祖皇帝,也是成祖皇帝的长刀砍出了一个万邦来朝的大明。
没人能够否认,成祖时期的大明,无论军事实力还是科技水品绝对是遥遥领先于世界。
美洲还在刀耕火种,欧洲正抓着中世纪的尾巴。勉强算得上发展中国家的英法还在打生打死,提起大明,绝对是一句“oh,传说中的神话!”
在同朱高煦和朱高燧侃大山的过程中,孟清和一点一点将世界地图描绘出来,使两人对“外边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
实际上,孟清和对当今世界各国也是一知半解,除了应试教育留下的深刻记忆,许多知识都来源于不太靠谱的影视剧。
但朱高煦和朱高燧却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某国皇太后一辈子没洗澡,却被封为“圣女”之后,兄弟俩的表情着实难以形容。
一辈子不洗澡?发生在皇室,还是皇太后?
就算是街头的乞丐,没事也要抓抓虱子,清理一下,一辈子不洗澡……不行,不能再想了,否则今天甭想继续到舅舅家蹭饭,蹭了也吃不下去。
“兴宁伯,你说的都是真的?”比起朱高煦,朱高燧的适应能力更强些,至少对摆在一边的点心还能下得去手,“这些都是那位前宋遗民告诉你的?”
“回郡王,臣当初也不相信,总想着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孟清和一副遗憾的表情,摊开手,“不过,臣听说前元的军队曾到过这些地方,也有海船从外邦前来,想来应不是虚构。”
朱高燧点点头,眼睛越来越亮。
孟清和话中提到的国家和大陆都万分的吸引他。虽然不洗澡的皇太后有点那什么,不过是听后便罢。
说到底,他有兴趣的还是孟清和嘴里的作物和各种趣闻。
海洋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未开化之地?
还是更加广袤的领土?
如果有机会,他也很想亲眼看一看。
临到饭点,朱高煦和朱高燧起身告辞,孟清和作势挽留,兄弟两个一起摇头,去舅舅家蹭饭是母后的命令,必须严格执行。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就是以亲情为纽带,修复舅舅和老爹之间不可调和的关系。
老爹是个死硬派,大舅也不是能轻易低头的,朱高炽和老爹舅舅都说不到一起去,只能朱高煦和朱高燧多跑几趟。
起初,兄弟俩还有些别扭,日子长了,发现这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皇宫,明显呆在魏国公府更自在。
有大舅四舅一起研讨兵法切磋武艺,还有对门的兴宁伯可以侃大山,朱高煦和朱高燧从被徐皇后催着出宫,到一天三趟往外边跑,转变之迅速连朱棣都感到吃惊。
闻听两个弟弟同魏国公府越走越近,还经常到兴宁伯府串门,朱高炽在房间中静坐良久,最终也只能摇头,他同两个弟弟的性格不同,人生追求或许类似,处事方法终究有所区别。
朱高煦和朱高燧能做的事,他未必能做到。相反,他能做到的事,交给两个弟弟也未必可行。
父皇已经让他听政了,朝中的一班文臣明里暗里的向他表达出善意。
此时的朱高炽,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谦恭谨慎。
嫡长子,又是洪武帝亲封的世子,遵照传统,只要朱高炽不发抽,太子之位定然是他的。
九成以上的文臣都是这般想,尤以解缙等人为首。
虽然从北平一路跟随朱棣进京的朱能等人与朱高煦朱高燧更有阶级情感,朱棣也表现得更喜欢次子和三子,一个立嫡立长的大帽子压下来,朱棣也不得不认真考虑现实问题。
朱棣登基不到半年,文臣武将就隐隐分出了派别。
在这种情况下,文臣使阴招打压武将,武将撸袖子想揍文臣,并不是件多奇怪的事。
双方都在找机会,以段位来看,明显文臣棋高一着。
解缙等人未必是真看沈瑄各种不顺眼,一定要把阴招往他身上使,谁让沈瑄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天子义子,靖难武将中能列入前五,据说还救过高阳郡王的命,这点属于以讹传讹,不过救人的孟清和是沈瑄麾下,算在他头上也不为过。
再加上前定远侯是个孤儿,连家庙都没有,留下沈瑄一根独苗,根本没有家族帮衬,简直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于是,趁着皇后挑媳妇的机会,许多人都开始活动。
他们必须让天子看到,一旦武将的影响力在在朝中不断扩大,带来的后果会多么严重。就算是陛下的义子,随陛下起兵的心腹,也不是百分百可以信任。
武能兴邦不假,但真正能帮助天子治理国家安抚万民的,永远都是文臣!
在这一点上,建文帝就做得很好,虽然人生际遇倒霉了些,不便提及,可还有喜好读书个性仁厚的世子,堪当样板。
朝中大臣们的心思,朱棣了解得一清二楚,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愈加的愤怒。
这种愤怒在沈瑄“自污”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多好的孩子!多忠心的臣子!
体恤上意,不欲让他为难,不吝用如此借口推拒婚事,从源头上掐灭了还没燃起的火苗。
朱棣对背地里耍手段的人有多愤怒,对沈瑄的所作所为就有多感动。
无论沈瑄解释多少次,朱棣就是认准了心中所想,扒皮马也拉不回来。一边拍着沈瑄的肩膀,一边捏着鼻根四十五角流泪。
“放心,父皇绝不能让你委屈了!”
沈瑄没辙了,彻底没辙了。
只能沉默的退出大殿,离开皇宫,回到定远侯府,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苦思冥想。
到底哪个环节不对?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哪句话哪个动作让天子产生了误会?
关键是,继续这样下去,他还要爬多久的墙才算到头?
沈瑄想了许久,始终不不得其解。
隔壁的孟清和一直没等到爬墙的沈侯爷,不免觉得奇怪。
往日里是风雨无阻,今天这是怎么了?
侯府和伯府的护卫也感到奇怪,伯府的护卫巡逻到沈瑄经常出没的墙头,架上梯子探头,朝着侯府的护卫招手,今儿个定远侯不在府里?还是身体不适?
侯府护卫表示,人在,也没见请大夫。
伯府护卫还想再问,突然下边有人拉他,扭头刚想瞪眼,看到下边站着的是谁,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伯、伯爷?”
孟清和一身蓝色常服,下摆提起,掖在腰带上,朝着梯子上护卫勾勾手指,“下来,换我上。”
护卫闭上嘴巴,麻溜的下了梯子,看着孟清和利落爬上去,一撑墙头,消失在对面,半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保持着对月望天的姿势,到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伯爷的身手也是如此了得!
难怪传言一战斩首五级,绝对的铁血真汉子!
墙对面,孟清和站起身,拍拍常服上沾到的尘土,对着目瞪口呆中的侯府护卫一咧嘴,“正院在哪?前边带路。”
他本想自己去的,无奈侯府面积太大,这里又靠近后园,假山石路,亭台垂柳,各种花卉,白天看着漂亮,晚上却像在走迷宫。
护卫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将孟清和带到正院。
“伯爷,侯爷就在里面正数第一间,您请。”
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太对,抓抓下巴,想多了吧?
院门没锁,孟清和没沈瑄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有门不走偏爬墙的爱好。
推开院门,走到房门前站定,朝身后看一眼,没人。
回头咳嗽一声,敲了三下房门,“侯爷,在不在,在就应一声?”
门内没有声音。
孟清和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声音。
再举手,房门开了。
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沈瑄站在门内,腰间佩玉带,梁冠已除,发间只有一根玉簪。
黑色的眼眸望过来,孟清和张张嘴,挠挠下巴,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没等想起,有力的手臂已揽在他的腰间,轻松将人捞进了房内。
关门,落锁。
当夜,兴宁伯宿在了定远侯府内。
侯府与伯府的护卫都见怪不怪。侯爷同伯爷交情好,经常秉烛夜谈。不过是不走大门,都喜欢爬墙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爬墙的又换成了定远侯,随后,几则流言开始在京中流传。
据说,定远侯不爱红颜爱蓝颜,所以才迟迟没有定亲。
还据说,定远侯已有了意中人,苦苦追求未果,那个愁啊,整天在侯府里舞刀弄枪,喊打喊杀,枪杆都折断了不知多少。
再据说,定远侯害了相思病,得了梦游的毛病,一到半夜,准时准点的翻墙,只为见意中人一面。
翻墙?见意中人?
这么说,定远侯的意中人就住在附近?
众人凑到一起,将定远侯府附近的建筑物一一罗列,看着列出的名单,表情越来越精彩。
魏国公府,武阳侯府,长兴侯府,曹国公府……
拿着笔的手有点抖,胡子都拽掉了一把。
定远侯的意中人在这其中?
不抖不成,委实太过惊悚。
与定远侯府只有一墙之隔的兴宁伯府被彻底忽略了,甚至没被一个人提起。
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个词叫灯下黑。还有句话,叫级别不够。
国公侯爷排排站,一个二等伯……的确容易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