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眼珠子一转,明白了王十七的意图。
什么金山银山,都是画下的大饼。
官军再少,两千多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攻下县城。王十七的目的是从城里出来的商队!
“某可是听说了,官军在安南占了盐井,还和番商做生意,每日进出县城的商队,盐巴和香料都是成车的往外运。能捞到金银固然好,没金银,多抢几袋盐巴香料,到了番人的地盘,照样能换来大把的金银。养活两三百人不成问题!到时,那些番人还得供着咱们!”
“首领果然高明!”
王十七得意的笑了,仿佛看见美好的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军师却背过身,阴沉了面容。
永乐五年三月中旬,两千多贼寇终于进入思明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遇上的卫所官军并未拦截,也未主动出击。这种情况很不寻常,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该想想,前方是不是有陷阱在等着自己。
但被金银财宝冲昏了头的贼寇压根没空去想这些,只以为是挑密林和小路走的计策生了效,丝毫没意识到,就算人能藏进林子里,被惊飞的鸟禽和四散的走兽,会被常年驻守边境的官军忽略?
军师最先发现事情不对,却来不及劝说王十七。便是王十七愿意听他的,两千多贼寇也未必肯放弃到嘴边的肉。
过了石西州,凭祥县城近眼在眼前。
城门外,排成长龙的商队正等着进城,另有载满货物的车队从城里出来。一辆大车似不堪重负,向一侧倾倒,没系紧的袋子松开了口,火红的珊瑚和大块的银子滚落出来,看得混在队伍里的贼寇双眼发红。趁着混乱,匆匆离开,给躲在林子里的同伙报信。
听完谈资的讲述,众贼寇都是不停的咽着唾沫,一辆车就有这么多宝贝,凭祥县城里说不定真有金山。
王十七恶狠狠道,“等着入夜,咱们就动手!”
他改主意了,放着眼前这座宝山,只抢几袋盐巴,是傻子才干的事!
“老五也说了,城墙不到两个人高,趁着晚上,咱们摸进去放火,狠狠抢他一把!”
王十七眼睛红了,众贼寇眼睛也红了。
军师尚能保持一丝清醒,刚开口叫了一声“首领”,就被王十七打断。
“军师不必再说。”
财帛动人心,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军师无奈,主动要求在城外接应。王十七点头,被军师点名留在城外的贼寇却是一脸的不情愿。
入城的不知能抢到多少宝贝,事后分给他们,也肯定是被扯了肉的骨头。
听着手下的抱怨,军师却没说话。
他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王十七临时改变主意不是好事。
真进了城,恐怕就出不来了。
凭祥城内,朱能并未着甲,而是一身便服,听斥候详报贼寇的消息。
打死王十七等人也不会料到,自出了钦州,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官军的监视之中。如果不是兴宁伯惦记着修路的役夫,他们根本走不到凭祥,早被沿途的卫所收拾了。
征讨安南大军的战绩陆续传开,一车车的财宝和粮食拉回来,让奉命驻守无缘参战的军汉们想不羡慕都难。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砍了作乱的贼寇,报上去也是战功。
不能同征讨安南大军并肩,得些钱钞粮食,升上一级,总是可以的吧?
贼寇们洋洋得意,将凭祥视作到嘴的肥肉。殊不知,在沿途卫军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的五花肉,想咬却下不了嘴,着实是馋人啊!
“贼共两千五百余人,密谋今夜攻打县城。”
斥候一边报告,一边撇嘴。
说贼寇也是抬举,人数不少,却是实打实的一群乌合之众。
领头的几个还挎着腰刀,背着长枪,其余人,手中多是用火烤过的木棍和削尖的竹竿,还有不少拿的是农具,十有八九也是从半路抢来的。
对付这样一群人,根本不需要劳动大军,三个总旗的兵力就能拿下,全歼都没问题。
看国公爷和伯爷的意思,却是要生擒。
这么一来,倒是要麻烦些。对边军而言,囫囵个的抓人似乎比砍人难度更大。
“等了十多天,总算是来了。”朱能转向孟清和,“不过,夜里抓人总是比不得白天动手,损失的可能多些。”
和孟清和相交时间长了,成国公考虑问题的方向也发生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换成以往,这样的话绝不会出自他口。
“损失些无妨。”孟清和道,“反正是白送上门的,抓到多少都是赚了。”
朱能笑了,“这话在理,倒是为兄想差了。”
成国公和兴宁伯云淡风轻,斥候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想发财哪里不成?到安南砍木头,给商队做运夫,每天赚的工钱也足够吃好喝好。干嘛想不开的做贼抢劫?还抢到这二位头上?
有这两位在,敢打凭祥主意的,不是找死更胜找死。
这么大的胆子,该敬佩一声猛士,还是骂一句蠢到家了?
斥候无解。
当夜,城头只零星燃起几处火把,城内的守军也屏气凝神,各就各位,轻易不发出声响,免得把送上门的贼寇吓跑了。
孟清和翻开账册,拨拉起算盘,把大军缴获的册子推到朱能面前,咧嘴一笑,“国公爷,烦请帮忙。”
看着摞成小山的册子,朱能吸气,呼气,到底认命,拿起一本翻开。
看几行,愣住了。
“土地?”
大军缴获金银粮食都不稀奇,怎么会是土地?
黎季牦父子还没抓到,天子两次下令寻找陈氏子孙,并没露出将安南归入大明治下的意思,这么做合适吗?
“国公爷不必惊讶。”孟清和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偶尔停下,将数字记录在册子上,“这些都是当地人自愿卖出的。”
朱能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当地人卖的?
孟清和看完一本账册,取过另外一本。
“大明的田地可以买卖,安南的自然也可以。这些田地都是商人出面购买,有安南大族做保,官军并未出面。”说着,又开始拨拉起算盘,一心二用,绰绰有余,“自宋时便有中原商人在安南等番邦定居,买卖土地十分寻常。下官已同出面的商人定了契约,这些土地都要用来种植粮食。”
“全部种粮?”朱能快速浏览过整本册子,光是上面记录下的田地,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番邦之人未必守信。大军在时无碍,过后,若是背信无赖,抢回田亩,该当如何?”
不是成国公小心眼,这样的事,安南绝对干得出来。
“国公爷的顾虑有理。”孟清和停下拨打算盘,煞有介事的点头,“下官一直忽略了这点。陛下以诚推人,小国寡民却是反复无常,实难诚信。依国公爷看,此事该如何解决?以退伍卫军和边民青壮护卫如何?”
朱能:“……”
“为防安南人抢占,可发武器给护田之人,还可同商人再签契约。有了这样的保障,想必会有更多的商人愿意种粮。”
朱能:“……”
“多谢国公爷提点。”孟清和一脸的感激,“下官当真是茅塞顿开!国公爷英明,下官佩服!”
朱能:“……”他提点什么了?总觉得一脚踩进了兴宁伯挖好的坑里,还无知无觉,主动递锹,请填土。
成国公一脸木然,达成目的的孟伯爷偷笑。
地买了,粮食就有了。一年三熟的稻谷,运回国内,怎么着也能缓解一下缺粮的问题。
以卫军和边民青壮护田,时间长了,定会形成聚居点,发展成村落甚至是县城。生活在这里的边民会越来越多,只要不出意外,这些土地都将为明朝实际占领。
安南人想要回去?做梦去吧。
想抢?只要脖子够硬,欢迎。
计划很好,只是需要一个“帮手”。
沈瑄还在富良江附近打仗,朱能成为了不二选择。
明摆着说要占地,肯定不成,毕竟大明是天—朝上国,吃相不能太难看。
拐个弯,事情就好办多了。便是朝堂中的文武,也轻易挑不出其中的毛病。
孟清和自认还算厚道,至少他是花钱买,而不是采用更加便利的手段,动手抢。
事实上,就算他真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被御史喷几句。
这是十五世纪,他是大明武官,本职工作就是护卫大明土地财产,威慑邻邦,为老朱家抢占宅基地。
只不过,考虑到朝廷对安南的政策和天子的旨意,还是低调些,手段柔和些好。
达到目的,孟清和立刻将账册推到一边,铺开纸张,写就奏疏,请朱能过目。
“国公爷请看。”孟伯爷笑眯眯,“这样上奏天子,可妥当?”
如果朱能还不明白孟清和想干什么,就是脑袋里打结了。
“贤弟想好了?”
“是。”孟清和道,“此战之后,寻访到陈氏子孙也好,未寻到也罢,这些土地都将为朝廷种粮。更可选粮种进上,以富我朝。”
沉思良久,朱能才缓缓点头,“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贤弟一心为国,这封奏疏,为兄来写!”
“下官谢国公爷!”
朱能:“……”他好像又主动踩坑了?
两人说话时,夜袭县城的两千多贼寇,被守株待兔的官军包了饺子。
爬上城墙,进入城里的不论,留在城外的也没能跑了。
黑暗之中亮起无数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
官军的喊杀声和边民青壮的助威声,伴着溅起的鲜血和滚落在地的头颅,吓破了贼寇的胆子。
“贼首王十七已死,放下武器,跪地者不杀!”
一名百户举着喇叭,大声喊话,斜指地面的腰刀正不停的滴血。
“饶命!”
贼终究是贼。
遇上商人和边民,穷凶极恶。
在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的卫军面前,就成了一群绵羊。
城外的军师带人想跑,直接被斥候一箭射穿肩膀,手下的贼寇也是一个没能逃脱。
在斥候打算挥舞刀子砍人时,军师不顾肩上的疼痛,大声叫道:“别杀我,我知道胡一元的下落!”
胡一元即是黎季牦,杀了前安南国王,灭了陈氏一族,僭取王位,骗取大明册封的主谋。
斥候收起刀子,一把捞起军师的领子,“敢骗爷爷,活刮了你!”
“不敢!在下……小的不敢!”
军师颤抖着交代出自己的身份,随即被押入城内。看到王十七的尸体,更是抖得不成样子,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谎。
听到回报孟清和和朱能都吃了一惊。
“他说自己是谁?”
“回伯爷,此贼言称其为安南伪工部尚书阮希周之子,黎贼女婿。奉黎贼之命潜入大明境内,鼓动亡命之徒,图谋不轨。”
亡命之徒?
孟清和啧了一声,“如此看来,这次贼寇来犯凭祥,不只是财帛动人。”
朱能点头,又问斥候,“此贼说他知道黎贼父子在何处?”
“正是。”
朱能严肃了面容,当即道:“你即刻带人将他送到定国公处。”
“是!”
斥候离开,孟清和迟疑道:“国公爷,万一他说谎?”
“那也无妨。”朱能冷冷一笑,“定国公知道,这人究竟该怎么用。”
孟清和拧紧了眉毛,旋即松开。
军事上的事,他不懂。相信以成国公的经验,沈瑄的谋略,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面的事。
比起想这些,不如去清点一下抓到的劳力。
有了这些人手,应该可以开始修路了。
永乐五年三月乙亥,柳州浔州贼寇犯凭祥,贼首王十七等九十三人被斩,余下皆被擒。
同月甲申,成国公的亲兵押着贼寇的“军师”追上沈瑄大军。
彼时,大军败贼于胶水县闷海口,生擒安南伪工部尚书阮希周,斩伪翊卫将军胡射等及将卒数万人。
军帐内,沈瑄看过朱能的亲笔信,令亲卫将“军师”同阮希周关押在一处。确认身份之后,下令军队拔营,回师咸子关。
想擒获几番逃脱的黎贼父子,此二人,当有大用。
第一百八十一章:没出息的孟伯爷
阮希周父子坐在同一个帐篷里,一样的狼狈,一样的面如土色,惴惴不安。
“父亲,是儿无能。”
军师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背叛陈氏,投靠黎氏,如今陈氏已亡,黎季牦父子不知所踪,明军过处,如披荆斩棘,各州县无一合之敌。
“大势已去。”
叹息一声,阮希周的表情中满是绝望。
从开战以来,安南未有一胜。死在战场上尚好,投降了也能留一条命,如他这般被生擒的,九成都会被斩首示众。
多邦,东都,西都,天健山……富良江的水,已经被血染红。
回忆起当初跟随黎季牦篡位时的风光,阮希周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荣耀,官位,财富,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昙花一现。
早知今日,他必定不会铤而走险,跟着黎氏父子一条路走到黑。
“黎季牦误我!”
离开战场,离开血气上涌的氛围,求生的念头逐渐开始占据上风。
如果能活着,没人愿意死,还是当着庶人的面被砍掉头颅!这样的死法,比死在明军的刀下屈辱百倍。
往日里踩在脚下的人,如今却是高高在上,阮希周如何能甘心!
想到趁着江上混战,驾小舟遁逃的黎季牦父子,再想想奋战到最后,被生擒的自己和战死的三个儿子,阮希周的绝望变成了怨恨,对黎季牦的怨恨。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黎氏父子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们的狼子野心,如果不是他们背叛了陈氏王族,诱杀陈天平,逼死上国使臣,激怒了大明,安南根本不会陷入这般局面。
亡国之危,只在旦夕。
明朝军队大张旗鼓的寻找陈氏子孙,要复陈氏王位,得到很多旧臣感激。阮希周却比谁都清楚,陈氏早就绝嗣了。
假如陈天平还活着,安南或许还有转机。可陈天平死了,死得不能再死,安南的陈氏王朝早不复存在。战争结束后,或者该说,明军胜利后,等待安南的命运将是什么?
阮希周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父亲?”
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向唯一还活着的儿子,阮西周的心中涌上一团疑惑。
大明的将领将他们父子关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儿子潜入大明生乱,即使被抓,也该关在凭祥,而不是被带到安南。
难道……
阮希周一下坐直了身体,吓了跪在地上的军师一跳。
“你……”
刚说出一个字,帐篷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铠甲摩擦声。
阮希周父子同时一凛,目不转睛的看着帐帘。
帘子被掀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父子俩陡然间变了神情。
“阮相?”
站在阮希周父子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几次带队出使大明,为黎氏请来册封,又把陈天平请回了安南的伪丞相,阮景真。
自大明发出讨逆诏,阮景真就和其他曾出使大明的安南大臣一样,拖家带口不见了踪影。
黎季牦曾下令抓捕,十次里有九次是无功而返。
这些昔日里手握实权的大臣,很多都是安南大族,有私军,也有自己的城寨。即便无法武力对抗,也能带着财产逃入临封。
占城,暹罗,老挝,真腊,乃至于明朝的钦州等地,只要给得出价钱,表示出臣服,哪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