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最初的抽象画,完全是质的飞跃。
靠近广西和云南的部分地区,特地用炭笔勾画出来,这里是边民的伐木场所,也是商人购置土地的主要区域。大致估算,已有约三分之一的安南国土被划了进来,随着时间过去,被炭笔圈入的面积仍将不断扩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孟清和咂嘴,明朝商人到底多有钱,这是要把安南都买下来的势头?
陈氏被灭,黎氏被抓,征讨大军在多邦等地设立了行都指挥使司,征辟当地官员和土司暂管民政。在这种情况下,明朝商人大把撒钱买地自然是一路开绿灯。
出售土地的当地大族想得十分明白,安南今后命运如何还未可知。参照安南自身的做法,吃进嘴里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与其死攥着土地不放,不如换成金银,万一情况不对要跑路,金银可以装箱,土地却一块都运不走。
有这种想法的安南人不在少数。尽管明朝的商人不断涌入,安南的地价仍没太大的浮动,商人们干脆联手将临近的地块都买下来,连成一片更好护卫。
不能种田没关系,单靠伐木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朝廷要造大船,要建造北京城,只要有门路,木料绝对不愁卖。
孟清和凑热闹,也拿出一笔钱买了一块地。定国公的钱归他管,自然不会落下。
朱能得知,一拍桌子,“贤弟不厚道,这样的好事怎能忘记为兄?”
老子旁的不多,就钱多。买地,种粮!
于是,孟清和发现,比起成国公的豪富,自己仍算赤贫阶级。
仇富有没有?
成国公和定国公买地的消息传开,征讨大军的军官们也陆续下手买地。国公爷动手了,肯定没差。赚钱的生意绝对不能错过。
小旗和普通卫军钱财不多,只能同族同乡同里联合凑钱,买下上百亩的田地,雇佣当地土人耕种,收获粮食再按出钱的数额划分。
发展到后来,总旗,百户,千户也纷纷仿效,指挥,都督都没有例外。
军汉们自然不晓得什么叫做“股份制”,依靠的不过是战场上一起流血的交情,以及为人的诚信。
武将做事,讲究的是快准狠。军汉们的动作相当快,自边境开始,安南的土地不断被蚕食,很快就同商人的田地连成一片。
分封在四川的蜀王和其他宗室得知消息,纷纷上奏朝廷,请朝廷许可他们也到安南买地。准许买地,再削护卫也没关系。
宗室的上表和征讨大军的奏疏一起送到。
永乐帝翻过几个兄弟侄子的上表,看完征讨大军征土人为兵的奏请,最后展开了孟清和以两位国公名义送上的西南诸番邦舆图。
舆图很大,御案根本放不下。
“侯显。”
“奴婢在。”
“叫两个人来。”
“是。”
侯显到殿外叫来四个守值的中官,五人合力,才将舆图提起展开。
山川河流,城寨林田,连建造中的道路都有标注。
西暖阁,瞬间落针可闻。
朱棣负手站在图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被重点标注出的部分,面颊绷紧,继而大笑。
“好!”
回身走到御案前,道:“图收起来,去文渊阁传朕旨意,蜀王的奏请,朕准了。”
“奴婢遵命。”
永乐五年六月至七月,大明的商人和宗室突然掀起了一股买地风潮。
中原各地的巨贾组织马队,开启了数条自北至南,再由南至北的商路。
南达占城暹罗,北抵辽东宣城。
征讨安南大军的清缴工作进入尾声,最后一股反抗势力被消灭在山中,张辅立刻派人请示沈瑄,何时给朝廷上奏请功。
捷报要递,战俘要运送至京,安南陈氏九成找不到了,是否设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也要天子定夺。
“诸事当请示成国公。”
给出答复,打发了来人,定国公提刀上马,出营寻找贼寇。
没错,是寻找,不是清缴。
沈瑄人在柳州期间,当地的贼寇和偶尔客串贼寇的土官倒了大霉。
定国公是杀神,他手下的官军同样不是善茬。一万五千官军,不到半个月时间,横扫柳州浔州各处山寨,抓到贼寇上百,死在官军刀下的更是以千计数。
沈瑄的凶名传遍西南,张辅李彬等将领不敢越过他行事,西平侯沐晟都要让他几分。
在上奏请功时,他却退后一步,将成国公推到了台前。众人这才想起,朝廷最初任命的征讨安南大军总兵官是成国公朱能。
“定国公高义。”
实心眼的,给沈瑄发了一打好人卡。
心思灵敏,想得深一些的,如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张辅,丰城侯李彬等,却是醍醐灌顶,当即联名给成国公写信,异口同声表示,安南境内虽平,仍有诸多善后事宜,进京送捷报和献俘之事,属下等无法胜任。
“还请国公从军中择有奇功者,辅等拜谢。”
简言之,安南的事还有尾巴没扫清,送捷报和献俘这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还是交给立有奇功的将领吧。
张辅为朱能提供了不少现成人选,“都督柳升,率舟师大败贼军于江上……军士柴胡同数人生擒黎贼之子……南策州人及安南土人武如卿等心慕大明,于盎海口望高山捕获伪太子黎芮等,均有大功。”
总之一句话,困难留给自己,功劳让给他人。
这是何等的奉献主义精神!
张辅和李彬等人快被自己感动了,接到成国公和定国公的命令,被赶鸭子上架的柳升也不是笨人,参透其中的道道,憋闷了。
柳都督握住拳头,对着朗朗星空运气,再运气,到底还是爆了。
“这群XXXX!装了一肚子墨汁,心眼都是黑的!”
柳都督对月长啸,欲与猛虎势比高。
站在他身后的亲卫不解挠头,进京献俘,在天子跟前露脸,八辈子也求不来的好事,都督怎么反倒气得头顶冒烟?
送信的朱能亲卫同情的看了一眼长哮的柳都督,再看一眼迷惑中的同袍,叹息一声,人傻是福啊。
永乐五年七月,征讨安南大军的献俘队伍启程进京。柳都督再憋气,也要套上盔甲,摆出笑脸,于同袍道别,如期上路。
同行的土官倒是一脸的兴奋,离开贫困山区,前往文明的国际大都市,路费和食宿费全不用自理,沿途还有车马接送,不高兴才怪。
柳州和浔州的剿匪工作胜利完成之后,定国公遣人知会过广西镇守都督韩观,带兵沿平乐府,梧州府,南宁府绕了一圈,又到钦州走了一趟。
在马蹄声和闪着白光的长刀之下,广西全境顿呈一片祥和之态。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边民全都辛苦劳作,土官个个本分发家。
临近的广东云南同样受到影响,土司率领的造反运动全部销声匿迹,西南诸省一片河清海晏。
不老实不行,谁也不想把定国公招来。
造反属于闲暇时的娱乐活动,为的是丰富精神文化生活。
为此丢掉性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互帮互助共同发展,勤劳奋斗一起致富,有事歌颂朝廷,没事颂扬天子,才能躲开这尊杀神。
在定国公的威慑下,两广云贵等地各州府宣慰使司携手并进,共同进步。相当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土司造反的消息传出。
等定国公回师京城,众人突然发现,生活水平提高了,往日里动不动就要比拳头的邻居,见面就是笑脸。
有饭吃,有田种,有树砍,实在有力气没处使,沿着兴宁伯制定的路线,加入朝廷的施工队伍,每日里领的工钱也绝对不少。
这等情况下,土司不甘寂寞,登高呼喊,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响应。
忙着赚钱呢,谁有空造反,脑子进水了!
伴随广西云南各省的安定,定国公的杀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没有朋友的情况却始终没能得到改善,并有越演越烈之势。
对此,孟清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有沈瑄做对比,自己还不是最讨人厌的。
忧的是,国公爷是自己家的,两个没朋友的凑成堆过下半辈子,想想都觉得无奈。
“没办法,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兴宁伯一边叹气,一边打包收拾行李,朝廷的命令下达,他要和成国公一起回京。
张辅和李彬等将领还要在安南留一段时间,沈瑄也暂时不能离开。
种种迹象表明,陈氏子孙的确找不到了,朝廷已有在安南设立布政使司之意。在正式诏令下达之前,征讨安南大军必须留下维持局面。
安南全境平定不久,谁也不希望这时再出乱子。
孟清和和朱能很快启程。
凭祥县民倾城而出,数名耆老在儿孙的搀扶下,早早等在城门前,只为送兴宁伯归京。
“伯爷是凭祥的恩人,凭祥人无以为报,只能备下水酒一坛,万民伞一顶,祝伯爷一路顺风,步步高升!”
纵使有过心理准备,身临其境,还是会红了眼眶。
“孟某,愧受了!”
站在凭祥城门前,孟清和长揖到地。
随后纵身上马,再不敢回头。
朱能坐在马车上,看着眼圈通红的孟清和,再看置于车上的万民伞,所谓民心,盖莫如是。
看来,他仍是小看了这位贤弟。
第一百八十四章:皇后濒危
孟清和一行人出了凭祥,经太平府,南宁府,思恩府,柳州府,桂林府,一路北上。
过桂林府时,一行人换乘官船,沿江行驶,接连遇上数艘平头大船。船舷上没有官府和旗军的旗帜,便知是商人运货的船只。
孟清和同朱能乘坐的官船过时,大船上的船工见了,立刻避让。
江面宽阔,本不必如此,但有官旗和立在船头的边军在,就算是做一做样子,也得让开一射之地。
看着迎风招展的旗帜,商人们都在猜测,官船上的人,来头定然不小。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征讨安南大军的哪位将军奉旨回京。桂林府的官可乘不得这种官船。”
“看船上的旗,至少是位伯爷。”
“前些时日,官军擒获黎氏贼首,舟师的柳都督进京献俘,我可是见着了,楼船有十仗高,上边的官军足有千人,还架着火炮,那叫一个威风!”
“楼船算什么,兄弟是没见着奉天子命出使西洋的宝船,两年前,我在太仓,只是一眼,心肝都颤……”
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比商船小一号的官船慢悠悠从江上行过,直到船尾不见了踪影,商船才继续前行。
商人们的目的地多是凭祥,自征讨大军的捷报接连传回,大批的木材和粮食从西南运出,风闻安南全境已平,许多商人和当地的土人都发了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心动。
征讨大安南军大量买地的消息尚未传出,藩王和宗室的动静却瞒不过他人。
民为国之本,而民以食为天。
安南的土地气候十分适合种植水稻,比起大水天旱蝗虫地动轮着来的中原地区,这里的环境堪称得天独厚。种植的水稻可一年两熟,三熟,便是不以种地为业的人也会眼红。
户部以铜钱换粮的动作并不隐秘,夏元吉的初衷,压根没打算将这件事秘密进行。
夏尚书想得十分明白,依天子的意思,定然是希望将安南等地归为长久的粮食产地。由他定下规矩和惯例,哪天他离开户部,继任者也会照章办事。想动手脚,也无法行得太过。
有锦衣卫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动作太大,是想扒皮充草?
商人对利益的嗅觉最为灵敏,朝廷的政策给了商人们更大的信心。可以想见,在更多的商人涌入广西之后,安南的土地会如何被鲸吞蚕食。
无论是宗室,士大夫,还是军汉布衣,华夏人对土地的执念,祖祖辈辈都刻在骨子里。
在孟清和回京途中,半个安南被盖上了明朝的大戳。
蜀王财大气粗,买下大批田地和山林,直接派遣校尉进驻,武装护田。
周王和谷王紧随其后,连江西的宁王都没闲着,触角还是伸进了占城和老挝,暹罗也未能幸免。等到番邦国王和大臣从赚钱的激动中冷静下来,发现情况不对,想把土地收回来,已是千难万难。
如果买地的是商人,还能努力一把。
换成宗室藩王,不好意思,扛不过朱老四,还对付不了番邦小国?老爹都会气活过来。
在这些宗室土豪的对比下,孟清和买的两百多亩水田完全不够看。
想不仇富,难度很大。
船行午后,江上起风,船工抬头看了看天色,仍是晴天,却告诉站在船头的刘百户,“百户,怕是要下雨,最好暂时靠岸,等雨停之后再走。”
船舱里,孟清和和朱能正在棋盘上拼杀。
围棋都是生手,象棋却没问题。
朱能打仗一流,下棋都带着杀气。孟清和不甘示弱,战场上赢不了,棋盘上再不成,太没天理。
刘百户入船舱禀报时,孟伯爷一声大喝,棋盘被棋子砸得啪啪作响,成国公的象被吃了。
象棋,就是要有这个气势。
“卑下参见国公爷,伯爷。”
“何事?”
“船工言江上恐有雨,当暂时靠岸。”
朱能同孟清和都没提出异议。
船工都是在江里行惯的老手,若是小雨,不会刻意提醒。找上刘百户,证明雨势绝对小不了,靠岸躲一躲也是应当。
自登船之后,这样的事发生了不只一次。
对船工能提前观测出风雨的本领,孟清和很好奇,特地向资格最老的一名船工请教。
老船工连道不敢,“不敢瞒伯爷,积年的老农都懂得看天时。小老儿祖上都是船工,在江上过了大半辈子,没有看天的本事,也不敢在桂林府的江面上跑船。”
孟清和仍感到神奇,比起勤劳朴素的劳动人民,后世的某些砖家真该买块豆腐撞一撞。
船停靠岸不久,大雨倾盆而下。
结束了棋局,孟清和走船舱前,看着连成一片的雨幕,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砸入江面,掀起成片涟漪。
闭上双眼,雨声在耳边不断放大,清爽的气息,从喉咙一直流入肺里,感觉十分奇妙。
见孟清和似入定一般,朱能忍不住开口道,“贤弟可是有所参悟?”
孟清和笑笑,很不伯爷范的抻了个懒腰,“我本俗人,何来参悟?”
有个和尚师父,不代表也要做个高人。以道衍和尚的所作所为,压根没跳出红尘六界之外的可能。
何况,大和尚教给他的不是佛法,而是易经。
比起出家当和尚,还是同侯二代一起过下半辈子更美妙。
雨下得很大,持续的时间却不长。
天空放晴之后,官船再次启程。
阳光透过窗楞,撒在室内,伴着雨后的清爽,连心情都似飞扬起来。
出了广西,进入湖广。
一行人换乘马匹,非必要不入府城,只在驿站歇脚。
连日赶路,终于在八月底抵达应天府。
队伍到南京时,已是初秋。
南京城门外,排着两列长队,从衣着打扮推断,应该是北边的鞑靼女真部落头目进京朝贡。
观察旁人时,孟清和也成了别人的观察对象。
城门前的朝贡队伍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之声,三个穿着皮袍的壮汉调转马头,向孟清和一行驰来。
距离十步远,壮汉们翻身下马,行军礼,为首壮汉道:“泰宁卫千户乞列该见过伯爷!”
孟清和愣了一下,看着壮实如小山一般的汉子,一时间没记起他是谁。
只是听到泰宁卫,却不能不出声。
身为大宁镇守,朵颜三卫都归他管。虽然三卫一体,统称兀良哈,内部却分为不同的部落,互别苗头不是稀奇事。如果不是朝廷压着,哪天挥刀子互砍也不是不可能。
“先起来。”仔细看着乞列该和他身后的两个壮汉,孟清和皱眉,没一点印象,他的确没见过他们,“你们进京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