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韩嘉拿了几张科技馆的门票。
“航空航天展,有真实飞船的装置哦。”他笑眯眯地,像是笃定姜晓宁这次一定喜欢。
“没兴趣。”姜晓宁冷冷地说。
第四天,韩嘉拿了一叠游乐场的门票。
“你总不会连这个都不喜欢吧?”他看着姜晓宁,微微笑着。
姜晓宁觉得实在无法再忍受,又不想说出心里真正想问的问题,只好转移火力问:“你哪里来这些东西?‘工作’的时候拿到的吗?”
韩嘉一点都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仿佛还笑得更开心,慢慢道:“差不多吧。你不是也知道,我拿别人什么东西,一向这么还的。”
姜晓宁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地瞪着韩嘉,好像就是从他们开始新关系之后,韩嘉对于这种无耻的话题变得越来越不忌讳,有时简直故意想让姜晓宁看不起他似的,就像是……就像是他一点也不试图让姜晓宁对他有好感。
想到这一点,姜晓宁更暴躁,几天来积压在心里的不舒服终于爆发出来,他挥开韩嘉递过来的门票,嚷道:“为什么非要让我交朋友?你就这么嫌我烦你?这么想赶我走?不是说要报恩要赎罪吗?明明答应我比所有人都重要的……你们都一样,你和我爸都是这样,从来只想着摆脱我……”
故意提到父亲一开始只是为了让韩嘉难受,可却触动了自己心里的委屈,姜晓宁觉得一股热气涌上眼睛。
哭出来就太丢人了,他转身就要跑出去。
胳膊被抓住,韩嘉已经追上来,低声说着对不起。
姜晓宁推搡他,韩嘉固执地不肯让他离开,两个人拉拉扯扯间,姜晓宁脚下一绊,用力扑在韩嘉身上。
韩嘉被他扑倒在地上,头狠狠地撞上地板,发出很大的声音。
姜晓宁吓得一愣,趴在韩嘉身上不知道要起身。
韩嘉嘶嘶地吸着气:“起来。”
姜晓宁连忙起身,紧张地盯着他。
韩嘉皱着眉头缓了一会儿,才伸手捂着头,睁开眼睛看着他,低声道:“你这不顺心就造反的狗脾气……以后谁受得了你?”
姜晓宁没说话。
韩嘉看着他沮丧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没有觉得你烦。姜晓宁,我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因为性格的原因,没什么朋友。你不应该这样,多跟朋友相处,你才不会像现在这样……”他皱着眉头措辞,“……这样不快乐。”
姜晓宁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伸手去碰他的头。
“行了,我没事。”韩嘉的脸色还有点白,慢慢坐起来,对他笑了笑,“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叫上几个随和好脾气的同学,请他们多约几个人,一起去游乐场不是挺好的?”
姜晓宁有点震动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生日?”
韩嘉一边笑一边叹气:“你就不知道先把我扶起来再问?”
姜晓宁大感惭愧,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来,韩嘉皱了皱眉:“有点头晕,我先歇一会儿,你去做作业吧。”
“我……”姜晓宁看着他,“我陪你。”
韩嘉摆了摆手,慢慢走到沙发那里坐下,低声道:“让我安静一会儿。”
姜晓宁看他躺好,才一步三回头到书房去。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写作业,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从书房出来。
他走到沙发前面蹲下,盯着韩嘉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低声叫道:“韩嘉?”
韩嘉动了动,睁开眼睛看他。
屋里没有开灯,夕照从窗口映进来,韩嘉的眼睛看上去简直清澈见底。
姜晓宁看着他小声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韩嘉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一笑:“你自己告诉过我的,你忘了?”
“真的吗?”姜晓宁不是很相信,可他跟韩嘉说过很多话,确实有可能无意中说出去过。他想了想,决定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垂了垂视线,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清:“那你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韩嘉只是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爸从来不记得我生日,”姜晓宁忙说,成功地让韩嘉露出同情的神色,“同学们又不熟。韩嘉,这次你陪我过生日,然后我就去交朋友,好不好?”
“好啊,”韩嘉回答道,“你想怎么过?”
姜晓宁见他答应了,便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就在这里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再商量去哪里怎么样?”
韩嘉微微有点惊奇:“怎么?你想做饭?”
姜晓宁有点尴尬:“你就准时回来就好了。”
韩嘉却沉默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啊。”
姜晓宁雀跃不已,几乎想在韩嘉脸上亲一口。
这种快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生日这天,这几天他在学校出奇地积极而友好,就连见到最讨厌的老师的时候都带着笑意。
他跑了好几个市场挑选最优质的食材,没有知会韩嘉,而是用自己的小小积蓄买下来,一点一点存到韩嘉的冰箱里。他还买了一瓶红酒。
等到他生日那天,下午的课他根本都没法听进去,一秒一秒地读着时间,在心里召唤着下课铃声响起。
他是第一个冲出校门的学生。
他为了不知名的原因期待着,一路心跳得像擂鼓。到了韩嘉的住处,他紧张又兴奋地下厨,动作几乎都失去了平时的流畅,有一道菜他甚至倒掉重做了一次。
等到所有的菜和汤都上桌,他才长出一口气。
可刚放松下来,又不由得开始忐忑,他跑到穿衣镜前整理自己的头发,毫无必要地把衣领竖起又放下,最后他抬起头,看到自己在镜子里面傻笑。
门口传来响动,他迅速跑回餐桌旁,装作布置餐具的样子。
响动从门口经过,向别的地方去了。
姜晓宁抬眼看了看挂表,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想了又想,并没有拨打韩嘉的电话。
一直到两个小时后,他赌气的情绪已经在愤怒和忧虑之间游移的时候,他才按下了通话键。
嘟嘟声响起,一直响到机械音告诉他无人接听。
他想冲去锦庭,又觉得说不定下一分钟韩嘉就回来了。
他想生韩嘉的气,又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可他甚至不能专心地为韩嘉担心,他想起韩嘉答应自己时候的犹豫,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韩嘉在敷衍自己。
他坐立不安;他心浮气躁;他想起有一天妈妈就是这样失约没有回来,然后就永远离开了他们;他想起爸爸也曾经这样失约让他空等,一次又一次,然后再也没有准时到家;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站在公寓楼前等着爸爸回来,天色黑下去,别处都是温暖的灯光,他发着抖站在寒风里,猜测爸爸是不是抛弃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然后巨大的恐慌袭击了他,他独自一人在阴影里哭了一晚上。
他没办法再想,他站起来到阳台上,手贴着玻璃向下张望。
韩嘉,韩嘉,我原谅过你对我的伤害,我信任了你许下的承诺,我甚至开始喜欢你,不要失约,不要让我空等,不要让我失望,求你不要让我失望……
第三十章:好人难做,白布难穿B
这条街本来就很宽,现在更宽了,两旁的行道树也都不见了踪影,周围又添了许多新的建筑,十七中学也已经不见了原来宽大威严的的老校门,代之以新式的电动门。
就连姜老师,韩嘉总以为不会变、永远和蔼亲切的姜老师,也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还拎着那个老旧的公文包,还是又高又瘦,可是走路的速度慢了一些,表情时不时透出一种冷硬的气息,看上去似乎在为了什么事情不耐烦。他微低着头,一边给旁边拿着书本的学生讲解着什么一边走过来的时候,风吹起他的头发,韩嘉看到了一片晃眼的白。
韩嘉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已经做好的心理建设似乎开始瓦解,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几乎就要在下一刻转身跑开。
但他终于站着没动,等姜老师抬头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有逃开眼神。
姜亦恒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他有几秒钟,他身旁的学生都开始好奇地打量着韩嘉了,他好像才终于明白过来,眉头紧紧皱起,转身跟那男生说了句什么。
男生答应了一声,跟他道了别,很快跑走了。
姜亦恒又在原地看了韩嘉一会儿,才慢慢走过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说:“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会来?”
他语调平稳,面无表情,韩嘉却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几乎就要低下头去。
“姜老师,我——”
姜亦恒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回答:“什么时候到的?”
韩嘉低声回答:“昨天下午。”
姜亦恒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睛在他手里拎着的纸兜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倒没有怎么变。”
韩嘉回来的时候非常疲惫,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睡了十几个小时才恢复了点精神,因为要见姜老师,他特地理过发、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才过来,可是当姜亦恒打量他的时候,他被那种隐形的谴责刺得冒出冷汗,觉得自己如果风尘仆仆地过来似乎更说得过去点。
他如芒刺在背,不敢接话。姜亦恒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吃饭了没有?”
韩嘉摇头。
姜亦恒叹口气,转开脸道:“跟我回家吃饭吧,有什么话……到家再说。”
韩嘉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包,不敢和他并肩走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姜亦恒也不再说话,抬手拦了一辆出租,报上了家里的地址。下车时韩嘉付了车费,他看了韩嘉一眼,没有阻拦。
姜亦恒带着韩嘉上了楼,直到打开门进去时才说话:“面条可能不够两个人的,我加点方便面进去,你吃不吃?”
韩嘉说:“我请老师去外面吃吧。”
姜亦恒摇了摇头:“我吃不惯。”说罢推门进去。
韩嘉跟着他走进去。姜亦恒把他领到客厅,简单地说了一声“坐”,就径自到厨房去忙活了。
韩嘉把他的公文包和自己的纸兜放在椅子上,想要跟去厨房帮忙,被姜亦恒凌厉地看了一眼,只好沉默地走回来。
他在客厅里有点不自在。他来过这里,客厅西边那扇门通向姜晓宁的房间,他很清楚。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慢慢走过去,抬手试着推了推那扇门。
门无声地打开了,屋里跟五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连墙上那张NBA的海报都一样,只是家具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身后传来响动,韩嘉迅速转身,姜亦恒端着两个碗,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嘉不知怎么解释,姜亦恒向他身后看了一眼,俯身把碗放在桌子上,低沉地说:“你突然回来……是为了晓宁?你还是想找他?”
韩嘉还没来得及回答,姜亦恒似乎站不住一样,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韩嘉吃了一惊,要上前扶他,姜亦恒不肯看他,只是对他摆了摆手,语气非常疲惫:“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坚持让你去西部支教?”
韩嘉低声道:“老师想让我离这里远远的。”
姜亦恒摇摇头:“那只是原因之一。西部那里我去过,环境很差,孩子们很苦。韩嘉,我要让你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艰难困苦,可并不是每个吃苦的人都会堕落。你……你在那里待了几年?”
韩嘉说:“我一直待到现在。”
姜亦恒终于转头看他一眼,又转开脸,叹气道:“五年了,你难道从来没有反省过?”
韩嘉低着头,不知怎么回答。
姜亦恒继续道:“非要让你去西部,还有一个原因。只有在那里,你还算有点用处……而且,那里的人也需要你……你跟着我学习的时候,是个很容易心软的孩子,我以为,你到了西部,就会不忍心再回来……”
韩嘉安静了片刻,回答说:“我明白。”
他早明白,那是姜老师为他构筑的一个道德困境。
五年前他就知道了。姜老师觉得他能为西部的学校出力,西部的学校也有助于他涤清自己的罪恶。他那时发誓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放弃自己那个无法言明的妄想,埋葬所有堕落可怕的过去——也包括那为数不多的几丝快乐,他将把自己献出去,交出自己的余生、所有的热情和智慧、全部的能量,而且不敢也不忍说后悔。
“你既然明白,又为什么回来?”姜亦恒的声音变得严厉。
“晓宁他——”
“他只是一时迷惑。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是非你不可。”姜亦恒再次打断他,转过脸来直视着他,“你知道吗?前两年的时候他还和一个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一个比他大的男人。”他慢慢道,“我后来想了想,他小时候我对他不好,他缺少父爱,所以他才喜欢比他大的,才喜欢男人,他想让你们照顾他……韩嘉,你没有什么特殊的。你不回来,他就会忘了你。”
韩嘉等他平静下来,才低声道:“晓宁去找我了。”
姜亦恒瞪了他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质问:“你为什么要被他找到?”
韩嘉一愣,才想起解释:“我不知道……老师,我捐了钱,就换了学校,我是自己找的,在很偏僻的地方,我不知道……”
姜亦恒已经听不下去,猛地一挥手打断他:“他去找你,你就要来找他?你不会躲?你不会骂他、打他、赶他回来?你有的是办法让他死心,为什么不做?”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已经站起身来。韩嘉没有回避眼神,看着他沉声道:“我试过的,可是晓宁开始伤害自己了。”
姜亦恒愣住,眉头慢慢皱起来:“伤害自己?他受伤了?”他顿了顿,声音又沉下去,“是真的受伤,还是想用自己做要挟?”
韩嘉简直说不出话来,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你觉得我不关心他?”姜亦恒苦笑道,“你是不是还觉得你比我还关心他?”
韩嘉没说话。
姜亦恒又慢慢坐下,好像在安抚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才低哑地开口:“晓宁的妈妈是为了给他买文具才遇到车祸的。”
韩嘉微微睁大了眼睛。
姜亦恒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快要吃饭了,他才想起来,他妈妈非要替他买回来再吃饭……我非常爱我的妻子,为了她我抛弃了我的家庭、我的学业、我的前途,可到头来我什么都失去了……我没办法再做晓宁的好父亲,没办法呵护他关心他……反而是你,你有才华,可能比我更出色,你那时聪明又努力,我觉得你能实现我实现不了的愿望,你在我心里倒更像是我的儿子。可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韩嘉,你真是让我失望!”
韩嘉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转开了眼睛。
“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你比他年长,比他聪明,你应该引导他走正路的,可你竟然让他和你一起堕落……”姜亦恒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恢复平稳的语调:“晓宁跑来跟我说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说你做……那种事的时候,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我那时候才终于明白,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对他不好,才让他走上这条路,我不能再让他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