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时候傅寒冷冷的,沉默的当他的同桌,不过是当旁观者看一部无聊的戏罢了。
时至今日,回到他一直逃避的问题上来。
傅寒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真的当他就是一条狗。一条做了十年的狗。
叶甚蒙苦笑起来,是,又怎么样呢?他放得下吗?
“小表叔。”
叶甚蒙摸了摸他的头,那个时候他也差不多这般大小,如果当年他没有来A市读书,他是不会遇到傅寒,但也过不了现在的生活。他应该更公平一点,感情可以付出所有,但感情绝不等于所有。人生有太多不圆满,有人丢了这里,有人失去了那里。不能想当然的以为自己付出了什么,就要得到自己理想中想要的什么。
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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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特助走进办公室之前想的是先去傅总那里下个台阶,表个态,充分认识自己的错误,然后去孙岘那里客套一下,毕竟之后孙总还是他犯事的调查负责人呢。在这之后就去给林秘书打个招呼,请三天的假陪杨熙韦到处走走看看。
但是等他走进大楼看到宝盛科技几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一遍遍的回放那天的情景。
走人的话,他和傅寒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好比以前王晋对他说的,叶甚蒙,等毕了业,你和傅寒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再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要他走的也许就是傅寒本人,也许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
叶甚蒙没有去傅总办公室,他决定暂时过滤掉这一个环节。
第二十六章
杨熙韦嚼着牛奶棒,跪在椅子上,也不玩手里的平板了,睁着眼扶着桌子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点怕。
他平时在学校里胆子是很大的,他不怕老师,他们班主任他也不怕,其他同学都是很怕的。但是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让他觉得害怕。
也许是对方不苟言笑的脸,也许是对方高大的身材,反正他觉得那个人每走进一步,就像他爸拿着木头条子要抽他了一样。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小声道:“我在这里等我小表叔。这是我小表叔的办公室。”
傅寒没再往前走,那个孩子的表情和眼神太明显了,对方显然很惧怕他。
“你叫什么名字?”
杨熙韦低下头,犹豫着说还是不说。
这时候林秘书进来了,“傅总,这是叶特助的侄子。他现在在孙总办公室,你要是找他有事,我让他回来了去见你。”
林秘书知道傅总不喜欢小孩子,嫌麻烦又吵闹,便赶紧把话题岔开。
“不用了,我正好还有事找孙岘,我自己过去。”
孙岘不爽,很不爽。
他现在是被人卖了还帮要着数钱,整一个自讨苦吃。孙总不高兴,当然不会让其他人高兴,牵涉到信用社项目的一干员工都结结实实的被他骂了一顿,一个接一个。
当初犯事抽油水的经理,孙岘是一点情面没留直接给开了,按孙总的意思,辞退都是小事,这事没扯上法律就算给面子了。
即便是这样,孙总还是没能解气,特别是看到叶特助没事儿人一样笑着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把对方撕了做成肉干!
“这个小苏啊,以后做事要多想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不仅要考虑到自己的工作内容,也要考虑到整个公司,兼顾到其他的同事。所以这次这个事情啊,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孙岘看了看叶甚蒙,又道:“这次多亏了叶特助把所有事情都揽下来,才让这件事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叶甚蒙没吭声,孙岘心里有股气,他是知道的,这个时候抓个售后部门的新员工来训导一番,一方面是做给他看的,另一方面也是把他推到这些员工面前,意在表明你们挨骂与我无关,都是叶特助这里过不去。
叶特助也不是特别在意,他不能把孙老头给逼急了,总的来说这次对方是栽了个跟头。况且几个售后的新员工倘若真因为孙岘几句话就对他有埋怨,也碰不到他一根汗毛,他又何必多嘴,越描越黑。
不过孙岘这训导一时半会都结束不了,叶甚蒙听得耳朵发痒,都有点可怜起来那个文文气气的新员工了。二十三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带着一副黑色眼镜,低着头,不太敢看孙岘也不太敢看他,有点紧张的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有时候点点头。
叶特助坐了好一会儿,打算找个借口先离开,傅寒就进来了。
孙岘还在对着新员工讲大道理,很忘情的样子。傅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出声。
叶甚蒙尽量想表现得正常一点,所谓正常一点就是别人口中的“卑躬屈膝”,但他也只是微微偏过头,装作在聆听孙总的教诲,而没看到傅寒进门。
过了一会儿,叶甚蒙还是觉得不妥,终于是率先开口了:“傅总,你是找孙总有事?”
孙岘这才发现了傅寒,一惊,什么时候傅总来过他的办公室啊?前几天他就已经把处分报告提交上去了,当时傅总也算是首肯了:“傅总,你坐。你这是为了之前会上说的事情来的吧?我这几天都忙在这事上了,按公司制度各部门都已经做了相应的处分,涉嫌严重违规操作的员工也已经办理了离职手续,当然叶特助也有部分管理失职的过错,我刚刚还和他交换了意见。”
孙岘就像是一座炮台,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功都表完,他顿了顿又像想起来了什么,“小苏啊,你就先回工作岗位吧,回去把我说的话好好想一想。”
苏建岑点点头,站起来转过身正好对着傅寒,他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傅总,我先回去工作了。”
傅寒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道:“谁带的你?”
苏建岑摸了摸脖子,看了眼孙总,道:“赵经理。”
孙岘诧异了片刻,赶紧接过话,道:“是负责存储售后的赵容。”
“把他调到刘威那儿,就说我说的。”
孙岘心头大惊,刘威的级别是副总,以前也是搞技术的,很资深的一个人,后来转做项目,现在可以算是存储事业部数一数二的人了,这一个新人有什么资格来这么大个迁跃?他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苏建岑,凝视了半刻,突然有所醒悟,忙道:“傅总放心,这事我来安排。”
苏建岑更是惊讶,甚至有点慌张,刘威这个名字他一进公司就听说过了,是个技术牛人,后来转做项目了又是项目牛人,典型的更多靠技术方案而不是人脉关系吃饭的家伙。算是宝盛技术员工里一个颇受崇拜的大能。
要问他想不想跟刘副总,他肯定想啊。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饼。只是连苏建岑自己都拿不准他能不能胜任,毕竟刚刚才被孙总教育了一番。
“可是,我。”
“你不想去?”傅寒道。
“不是。”苏建岑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傅寒便打住了他的话头,“那就去吧。孙总,你到时候给人事部还有两个部门之间都沟通一下吧,看看还有什么空缺的职位,刘威那边我会给他打招呼。”
叶特助闭着嘴,用舌头舔着牙齿,从孙岘和傅寒的缝隙中狠劲儿的看苏建岑,这他妈什么时候又钻出来一个人呢?逼得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吗?旧的还没去,新的都又登场了。
叶甚蒙越看越不对味,越想越不舒服。傅寒的德性他最清楚不过,无目的的行为大概是不太会存在于他身上的,而这个嫩得出水的小青年咋就被傅总亲自点名调岗了呢?
亲自点名调岗,还是调到刘威身边,刘副总可是傅寒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这他妈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傅寒这动作不就明摆着告诉大家这苏建岑是他的人吗?
难怪刚刚苏建岑看到傅寒的时候那声招呼,总让叶甚蒙觉得怪异,应该是之前就认识了。
叶甚蒙觉得有点气紧,对方那原本仿佛还是按部就班的感情世界突然就有爆裂开的冲动似的,以往他只要堵在一条路上,他就可以控制住场面,可是现在,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什么连他都压根不知道的人或者事物。
他看着苏建岑,比看着贺蓝还更难受。
贺蓝年纪也不大,但毕竟是娱乐圈里辗转过的人,那种隔代的感觉并不明显。可是苏建岑不一样,叶甚蒙看着对方就像是看着一个后辈,那种人生年龄上的差距就立刻凸显出来了。而在这背后,是叶甚蒙的恐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傅寒背后就会出现更多的像苏建岑这样的人。
年轻,青春。
那是他这样背负着太多沉重东西的人所无法拥有和改变的,也是他最无力的地方。他拼不过时间。
看起来叶甚蒙的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六快二十七的年纪,但是他却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操太多的心,考虑太多的事。他一个人奋斗太久了,不管是事业上还是爱情上,但却没有可以回归的港湾,没有一个家,就没有让心安稳沉睡的地方,得不到休息自然就苍老得快。
他不是一个玩得起的人,他却偏偏固执的走在一条没有归家的路上。
他想问傅寒,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机会?为什么看他远远的围追堵截那些情感缝隙,都不能给他一个真正接近的机会?是不是谁都可以,偏偏就是他不可以?那么他的坚持,是不是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笑而已。
但他连问出口的力气都没了。他看着苏建岑,却没有敌视和厌恶,只有痛。
他站起来,无视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径直走了出去。
他行动在这里显得尤为突兀,可他在乎不了了。
杨熙韦终于等到了他的小表叔,不过叶甚蒙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他从椅子上下来,规矩的站在一边,正想要递给叶甚蒙一支牛奶棒,林秘书进来了,半哄半强制的把他搂着往外带,小声在他耳边道:“你表叔要工作咯,你跟我玩一会儿,等会儿让你表叔带你吃午饭去。”
杨熙韦还有些不情愿,去拉叶甚蒙,一偏头就看到傅寒,又把手缩了回去。
叶甚蒙摸了摸他脑袋道:“小韦,跟林姐姐出去等我一会儿。”
傅寒关了门,两个人很有默契的找位置坐下来。
叶甚蒙不想说话,因为不管是讨好还是服软承认狗屁的错误似乎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傅寒在对手指,从拇指对到小拇指,再倒着对回来。
叶甚蒙心头冷笑,装得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一样,其实大半已经把他都算完了,只不过花点时间忍着,等着他先跳坑罢了。
花一辈子也许都不能完全看清一个人,花了十几年的叶甚蒙也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么了解傅寒。
至少现在,傅寒确确实实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才好。他不是一个喜欢绕圈子的人,但正因为如此,直接开口似乎也有点困难。这让他非常怀念平时两个人相处的方式,他可以不说,叶甚蒙会帮他说。
不过这种怀念反倒令他有点不舒服,那种相处方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非他所愿,也并非他的初衷。
第二十七章
“我很抱歉,关于你对我们之间关系的看法。”傅寒凝视着叶甚蒙,注意着对方的表情。他说的很慢,但语气并没有显得犹豫,“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也没有那样想过。”
这样直白的道歉从傅寒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听不出太多的歉意,他那近乎公事公办的口气和平缓的语速很难表现出更多的感情了。尽管是这样,对叶甚蒙来说,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惊讶仅仅在心头停留了一刻,便被长久以来的压抑所驱逐,再没有机会萌发出其他的东西了。
不管是从工作上考虑,还是从私人感情上考虑,接受傅寒的歉意都是应该的,并且即便是琢磨不出更多感情的歉意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
可是有又什么意义呢?非他所愿,非他所想。
他最不应该逃避的一点,就是他和傅寒之间的关系。
他自诩最了解傅寒,他陪对方走过了十几年的光阴,他挖空心思的去观察对方,了解对方,尽其所能的迁就对方,孜孜不倦的维系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卖命的为他所图谋的企业帝国扮演好马前卒的角色。
很好,傅寒说,他没有把叶甚蒙当狗,没有那么看待过他。也许他们关系再近一点,同窗?搭档?或者是曾经叶甚蒙沾沾自喜以为的朋友关系?
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是连一个苏建岑都比不了。
他渴求的是面包,但无论他付出多少,换回来的都是蛋糕,蛋糕再漂亮,再好看,于他也不过是砒霜而已。
一直以来,叶甚蒙都在饮鸩止渴。他不愿意去看清楚,再美好的蛋糕与面包之间都是全然不同的,他总是给自己一个美梦,在坚持一下,既然都拥有了蛋糕,那面包也离自己不远了。
可等他看到苏建岑,等他不得不去面对考虑这个事实时,他获得的是长达十年时间镌刻下的绝望,他在错误的路上越跑越远。如果回到高三那年,如果没有发生王晋和他之间的事情,也许他和傅寒之间还有机会,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连苏建岑都有一个机会。
“我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但也许有悖于你的想法,傅总对我有意见是正常的。”
傅寒合上手掌,叶甚蒙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虽然也没有拒绝,但却是拒绝的姿态。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这场对话是不应该存在的,叶特助半拒绝的回答更是不该出现的。
但在傅寒眼里,他却是只感到无奈。
这样的无奈并非是第一次出现,久矣,久到他连去回想都懒得回想,非得追朔到源头,那就得从两个人一开始认识的时候说起。
翻旧账,念老经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这几年来,他和叶甚蒙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脆弱,冲突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就出现了。他无数次的想,大概有一天这段关系会突然就崩溃了。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破裂开始变质,冲突开始升级,到最后完全坍塌再也找不到支撑的力量。
看一朵花,花开花落。他可以遵循生命和事物发展的规律,可以冷眼旁观,可以缅怀美好,最后叹息一声有常无常。可真正落到他自己身上,他又怎么可能做到巍然不动呢?
他不但做不到,他甚至也被这种崩溃束缚在其中。他经常想也许他应该试图改变一下,不管是相处模式也好,还是相处态度也好,他应该把主导权拿回来而不是选择放纵,由着对方继续往下走。
可是他又出于什么立场,什么权利这么做呢?即便他找到某个看起来正当的理由,其中却是充满私心,偏执和狭隘的。倘若他取回主导权,其结果,多半只会强加给对方太多无法消化的东西,这是他没有办法控制的。
他拥有的东西太多,而这是些东西都势必带来巨大的压力和不平等,一旦他开始主导事情的走向,这些附加的影响对阿蒙来说是极其不平等的。
叶甚蒙应该拥有独立的,健全的人格。而不是在某些强势之下成为一种附庸,不管是在朋友关系之中,还是其他任何关系中,这是叶甚蒙从小就深深烙印在灵魂上的憧憬。
他们认识十四年,他曾经看过那个人因为贫穷而卑微,因为卑微而谨慎,因为谨慎而难以启齿的去爱一个人,那么小心又那么快乐。他无数次想起对方那种散发着信念光芒的眼神和懦弱得不敢前行触碰真实的行动,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在那具年少的躯体里冲撞和撕裂。
面对陌生社会和所谓价值所带给他的压迫,以及戏剧性却无法有结果的炽烈感情,就像两条洪流汇集在一起,冲击着本就摇摇欲坠的人生基石。
他想,叶甚蒙是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能在未来的生活里站起来,在这个洪波一般的社会里找到自己坚定的位置。这种憧憬和信念,大概就是他最深的呐喊和对年少时渴求平等的弥补。
这是人的根本,意味着这比许多事情都更为重要,也意味着他必须放弃主导权,放弃会带给对方的巨大压迫,放弃偏执的自私和强势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