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主席坐在一把老式的手编竹椅上,面前放了一台齐腰高的案几,座了几壶热茶,一个棕色的搪瓷大杯子,上面还若隐若现能看清楚半朵大红花。棕色,是因为大概搪瓷面上都堆满了好多年的茶垢了。
屋子里面挺简单的,挂了几幅山水画,都是黑白的。
看到叶甚蒙进来了,傅主席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到:“来来,小叶,你快过来坐。”
他颇热情,又亲自从案几上倒了杯茶水推给对面叶甚蒙,“这个是西红山茶,你没喝过吧。这东西不是熬茶叶,是熬茶枝出来的。比一般的茶香得多。你试试。”
叶甚蒙一时有点尴尬,除了上次周年庆上他远远的瞧见过傅燕宁,另外就只有一些视频和照片上看过了。辈分和地位的差别还是比较大,对方太过热情实在让他这脸也纳不下,但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他要是太过主动也显得奇怪。
只能呵呵的傻笑,不住的点头,连连起身接住茶杯像是接的金条。
他完全对傅主席找他来的目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太陌生了,完全没有交集,唯一共同的一点只有一个傅寒罢了。
傅燕宁端起他那搪瓷杯子,大大喝了口茶,道了句香,又笑着示意叶甚蒙也尝一尝。等看到对方喝下肚了,这才悠悠道:“小叶,你不要太拘谨了。你就当自己家里面那样,我在宝盛也就是个名誉主席,不管事的,你不要把我当成你的领导。”
叶甚蒙摇摇头,半天挤了一句:“好茶。”
傅主席点点头,又给他掺满,“我看看,我记得小叶你和傅寒是初中同学,然后高中,大学,到现在都十四年快十五年了吧。日子过得挺快的,哎,那个时候傅寒还没我高,现在哎,不提了。”
“人老了,我说话啰嗦,你就当听闲聊,让着我这老东西一点。”傅燕宁半合上眼皮,有点神游的模样,“你跟在傅寒身边最久,我了解他,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一点上我要感谢你。
你们是同窗,工作后你也帮了他很多,我知道你们关系好,我本来也早就想请你来傅家走走,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就搁置了下来,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有必要找你谈一谈。”
叶甚蒙心思翻转,傅燕宁的话说得淡然,但是其中有多少东西都表明了这个人几乎对于他和傅寒十分的了解,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把不清傅主席的脉络,不敢轻易的插话,只好静静的听下去。
傅燕宁看了他一眼,眼神带了点安抚的味道,“你别紧张。我老了,有些事情上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到我这岁数也不求多的了,就希望后辈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难免有时候紧张,会做一些不是特别恰当的动作,但是我没有恶意。小叶,你要体谅我的心情。
不过我也是年轻走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活得丰富多彩,我扛过枪,打过仗,杀过人,什么下流勾当都干过,女人也一堆一堆找过,不定现在还有几个私生子流落在外面呢。也装过绅士,救过人命,替战友挨过枪子。
所以你们做小辈的不明白我们老人的心情,但我们了解你们。
傅寒,我这么多年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他做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还是有几分了解。
他如果和傅立一样,我对他要求肯定高,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这些。但他和傅立不一样。”
傅燕宁叹了口气,“他小时候家里出了点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就不细说了。因为这事,他可能心理方面就一直有创伤,当时也没人注意,又不是身体受伤要流血。后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心理方面就开始出现问题,等我们发现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赶紧送去做检查,做治疗。
当时也很折腾了一阵,后来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克服了,还是治疗多少起了点作用,表面上他算是好了,跟寻常人差不多。但我知道,都是不断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浮出来了。”
这些事是叶甚蒙不知道的,他听得恍惚,又有点乱,傅燕宁的话说得很含蓄,但他还是从那份含蓄中听出了一丝不安,傅燕宁的不安。
第五十四章
傅燕宁沉默了一阵,继续道:“你知道他有偏头痛吧?以前出问题的时候他也是痛过一阵的,后来不痛了,家里的养的狗都死光了,我记得一共是九条吧,五条都是大型犬,那些都是他养的,一开始喜欢的紧,别人摸一下他都不高兴。”
叶甚蒙抿紧嘴,他有点酸楚,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傅寒,但好像他又什么都不了解。
傅燕宁目光灼灼的看着叶甚蒙,表情淡然神色却是笃定,不管是地位使然还是年纪经历使然,他的波澜不惊都绝非是叶甚蒙这种年纪可以参透的。从叶甚蒙一进门,傅燕宁就在观察这个人,表情,动作,语气,眼神,太多的细节可以填充傅燕宁对这个人的透彻认识。
“我当然不是现在想要回过头去追究他是怎么弄死那些狗的,但据我所知,最近他的头疼发作得比较频繁,并且他也开始做一些心理治疗和疏导。这一点正是我所担心的。”
叶甚蒙握着茶杯,却感受不到茶水的热度。
他想傅主席其实是个特别特别讲究的人,每一句话每一段话都是循序渐进,有铺有承,以至于他差点真的误以为这就是一次“闲聊”。但实际上不是,先扬后抑罢了,这是一次有目的的谈话,和傅燕宁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应该更加耐心更加谨慎才对,沉默是最好的选择,可他做不到。
因为傅燕宁谈的是傅寒。
傅主席的态度和言语都是极其含蓄的,瞧不出深浅,可叶甚蒙也无法含蓄,他迫切的想要一种清晰的结果。
如果傅燕宁是因为傅寒的心理问题找上他,那这件事就绝对不像他的态度那么浅淡。
“需要我做什么?”这句话,他说得很用力,因为他不知道出口之后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傅燕宁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知道的唯一一点,是关于傅寒,他想他和傅燕宁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傅主席掏起烟缸里的卷烟,眯着眼扒了一口,有些不舍的又啜了一小口才放了回去。
“我希望你们保持距离。”他深深的看着叶甚蒙,目光中带了点说不清的悲悯,“我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你好。”
叶甚蒙反倒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有距离,在他追求拉近这段距离的时候,却仿佛永远无法追逐上,可当他开始觉得有那么一点变化了,却被要求维持在原来的程度上。说不清这两种,哪一种更残忍。
“我不是在要求你,我只是希望。”傅燕宁笑了笑,“你看我像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吗?我觉得我不是,这个世界有很多很荒谬的事情,我见识过也经历过不少,大部分时候我都选择包容,甚至不乏亲身体验。
但是在某些问题上,是很难做出让步的。我不能看着傅寒出问题,是不是。
小叶啊,你要理解我。你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不容易,我一直觉得傅寒能交到你这样一个朋友是他的运气,无论如何今天是他的生日,你一定要留下来帮他庆祝,以后也多到傅家走一走,对你展开工作也是有帮助的。”
叶甚蒙掂量着这番话的重量,他很理解傅燕宁,但理解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就更是另一回事了。
傅燕宁为了傅寒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别人是血脉相连,所以傅寒做任何事在傅燕宁那里也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在这段关系里,他是最弱的一方,但他却是被要求得最多的一方,因为他的背后没有可以理解他的势力。
再理智再淡然的对话,遮掩不了傅燕宁态度的本质,叶甚蒙只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牺牲品,现在双方还没有走到极端,所以他还是一个可以被友好对待的有价值的砝码,只是这个价值取决于他的态度和立场。
忧傅主席所忧,才是傅燕宁对叶甚蒙的期待。
他确实只是希望,但如果希望破灭,那迎来的大概是强势的碾压。
这对叶甚蒙来说是极其不公平的,但对所有人来说,又是极其公正的,不然如何有强弱之分呢?
只是傅燕宁赋予叶甚蒙的责任超过了他的能力,他和傅寒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是他来维持的,主导的人不是他,而是傅寒。对于这一点,傅主席似乎却视而不见了。
“我一直希望傅寒好。”叶甚蒙抬起头,直视着傅燕宁,“这一点,傅主席不应当有任何怀疑。这一点,也是我唯一能保证的一点。”
“这样啊。”傅燕宁笑笑,“我知道了。”
他起身开了门,对门外的说了些什么,然后转头对叶甚蒙道:“我让傅立陪陪你,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倒不要让我这个老头子扫了你们的兴。”
不一会儿,傅立就过来了,傅燕宁交代了他几句,便让他领着叶甚蒙到处看看,认识认识。
傅立打量了一阵叶甚蒙,开口道:“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他多得多。”
叶甚蒙笑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傅立好像意识到自己这么没头没尾的话容易引起误解,有些尴尬的抓抓头,解释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他是个很自我偏执的人,不过我爷爷从来不这么看他。”
傅立吐了吐舌头,“特别偏心是吧。他总觉得我哥是因为心理有问题才这样,但我一直觉得他本来就是那种人,因为他是那种人心理才有问题。”
傅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剪着贴皮的平头,一笑起来反而特别腼腆,“我和我哥感情挺好的,但还是会觉得很陌生,有时候还会觉得害怕,常常都会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吧。我记得小的时候喜欢吃桃子,有一段时间家里特别乱,没怎么照看我,我就给他说我想吃桃子了,然后他就拿了很多桃子来,让我吃。真的很多,我就一直吃,老实说我现在吓得有点记不清楚了,反正是他让我一直吃,吃到吐了,还吃。后来我不知道是被撑晕了还是被吓晕了,然后就大病了一场,到现在看到桃子就想吐。”
“你知道当时我住院晕迷醒过来,我爷爷给我说什么吗?他说你哥哥生病了,你要让着他。”
傅立沉默了片刻,笑道:“和你谈这些挺奇怪的,不过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我想你还是会比较理解我吧。”
大概是傅立的口气随意又诚恳,叶甚蒙倒没有什么反感的心理,他能想象傅立那种矛盾的心情,但他其实不太能理解,因为他和傅寒的关系根本没有那么近。首先,他绝对不会向傅寒提出想要吃桃子这种亲近的要求,自然不能体会到被桃子撑死的感受。
就算是被撑死,大概对他来说也是幸福的一件事吧。
两个人边走边聊,傅立属于话很多的人,而且直来直去不用猜,倒是爽快了很多。
傅寒作为今天的主角,虽然事情都是傅燕宁安排人操办的,但是他还得出来招呼一下,以往这样的场合他虽然不喜,到底还是游刃有余的,不过今天他却极其烦躁,只想草草了事,有期待和没期待终究是不一样的。
傅寒看着傅立朝他走过来,抬手松了松领带:“谁带他来的?”
傅立愣了一下,傅燕宁已经走了过来,“我请来的,你难得过次生日,我还至于疏忽了请你的朋友。”
叶甚蒙站在一边,见傅寒脸色不善,估摸是不愿意看到他在这个地方的,有一点尴尬,尽管这个事情与他无关,也不是出自他的意愿。
傅寒完全的松开了领带,就那么扯了下来:“我以为我们是有默契的。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一回事。”
他转头对身边的人道:“送叶先生回去。”
傅主席这回再没有淡定的神态,“他是我请的客人,我让他留在这里他就得留在这里。”
傅寒看了傅燕宁良久,很纯粹的看,没太多的情绪,“所以我们其实一点默契都没有。那就权且把话都说明白一点,他是不是你的客人,他都是我的人。就这样,既然没有默契,那就按没有默契的方式来,这里都是你的客人,你看着办吧。”
傅立摸了摸脑袋,看着傅寒丢下一脸铁青的傅燕宁和面面相觑的宾客,有一点点暗爽,他早说了,他哥根本就是那种人心理才有问题。
叶甚蒙紧贴着车门坐着,以他长期以来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找个洞赶紧钻了跑,越远越好。不过封闭的车厢实在找不到任何撤离的缝隙,他之前说过想要上个厕所。
傅寒说了两个字:“忍着。”
“有点急啊,傅总。你停街边一下啊。”
“好。”傅寒停了,锁死了车门,一把抓住叶甚蒙的手,越过变速箱,“急吗?那在这上。”
第五十五章
贱,就一个字。
如何把这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却是一门晦涩苦闷的学问,但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再偏涩的学问也总有人可以破出万般障碍将其融会贯通,最终达到高处不甚寒的境界。
叶甚蒙就是那个高处不甚寒的人。
腊月间的风刮得呼呼的,冷,而且是渗着人的冷,那种浸入肌肤的阴冷冻得人连心尖儿都颤了。
叶甚蒙紧了紧厚重的大衣,微微缩起身体,使劲儿的吸了几下鼻子,可是一道晶亮的鼻涕还是从冻得通红的鼻尖一垂一垂的往下滴,一晃神就掉到了唇尖上。
叶甚蒙烦躁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往鼻子嘴巴上抹了一下,揉成一团往小巷子边上一扔,喝了一声,一口痰从嘴巴里喷了出来,射到墙角。
“艹。”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面色越发阴沉。“傅寒你不得好死,下地狱去吧,等着被干吧。就一傻逼,整天拽得二八五万似的,艹,艹,艹。”
他越骂声音越大,似乎是因为这条偏僻的小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所以他再也不需要压抑他的怒气了,骂骂咧咧的穿过巷子,嘴里的话越来越难听,什么猫儿狗儿的烂话都往那个叫傅寒的人身上招呼,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得罪他了。
等到他慢吞吞的走到巷子末,眼见就要拐弯上大街了,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突然就跟投进水池里的宣纸画一样,眨眼就淡了,模糊了,再提出来,整个表情都浑了,刚刚那个满是恶气和刁钻的男人,摇身一变变得温和起来。他这简直是影帝级别的变脸,早就已经是信手拈来了。
说起来,这温和的表情倒是更配得上叶甚蒙那张脸,他的脸寡瘦寡瘦的,没什么肉,有一点点出老,不过才二十六岁,看起来却像三十三岁。但是他肤色偏白,细眼薄唇,眉宇间总是皱皱的,似乎心事重重,看起来又有那么点书卷气质。
巷子拐出去是一条酒吧街,正是晚十点的大好时间,这街上霓虹闪烁,还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混杂着啤酒的味道冲进叶甚蒙那已经麻木的鼻腔中。
他住的地方离这条酒吧街不是太远,但是他可一点不乐意这么晚这么冷了还出门给其他人擦屁股,他一向爱护自己的身体,如无特殊事情,十点半准时上床睡觉,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十点半男人。
“甚哥。”胖子远远的就瞅见了叶甚蒙,连忙把四周的人扒开,上前把叶甚蒙迎了进来。“哪儿还劳烦你亲自来跑一趟,不就你一个电话的事情吗?小事,兄弟我刚刚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这还不放心啊。”
叶甚蒙笑了笑,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两只眼睛弯弯的,虽然快看不见眼珠了,但总还是从那两片薄薄的眼睑中透出了一些神采,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道:“胖哥辛苦了,你出面,我放一万个心。”
他顿了顿,拉着胖子往旁边走了几步,瞟了一眼酒吧舞池里瞟了眼,小声道:“这不是老板不放心吗?我这还赶着把人给送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