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是把那个杯子看成了石头!你们都没发现我在对着那个杯子说话吗?”
“你在对着我说话”,学究磨着牙把黄色的镜片摘下来,放在掌心里擦了擦:“借口就不要找了,咱们最开始的时候就说了要愿赌服输,给你的问题只有一个——”
学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摘掉了眼镜之后,那双眼竟然明亮的可怕,他牵起嘴角露出个诡笑:“——你为什么喜欢卓妍?”
32、蜜糖与砒霜
不知是因为冷风刮得太硬还是因为酒劲儿过的太早,莫翔觉得自己的酒意直接在一个冷风之中就被打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掩在了石体之后,颤颤巍巍地不敢再露出头来。
但他犹在抱着岌岌可危的尊严颤抖:“……胡、胡说什么呢?谁喜欢大炕了?”
“嘿,有句话说的好,叫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学究一张张抽出扑克,然后散在脚下,满脸都是得意洋洋的笑容:“你和明宇赶紧双宿双飞,夫妻双双把家还吧。”
“扯上我做什么?”陆明宇喝得发晕,胡乱地把酒杯举起来掩盖燥热的脸,清凉的杯壁终于让他的脸降下了几格温度。
莫翔不死心地嘟囔了一会儿,终于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小爷算是栽在你们手里了,说就说,谁怕谁啊?”
其实他也同样憋闷了很久,这种悠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如果不从记忆的浪潮里翻出来看上几眼的话,总觉得很快就会忘记了一样。
他其实是从小学开始就认识卓妍了。
莫翔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上山抓鸟下地捞鱼之类的事情做得比谁都好,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当年小学的时候他们班打雪仗,男生集体把女生们打得呜呜直哭,一个个躲在厕所里不敢露头,老师来了都不敢出来。
以莫翔的本性自然是首当其冲,即使女孩们都躲进厕所了他也不想善罢甘休,反而在外面得意洋洋地叫嚣,女孩们之中也有大姐,大姐听不下去了想要出来教训教训他,谁知刚露个头,就被莫翔笑嘻嘻地提着衣领拽了出来,手里的一个雪球眼看着就要砸到她的脸上。
大姐当时就吓得伸手挡住了脸,只是眼泪还没有掉下来的时候,就听到莫翔“啊“地惨叫一声,耳边水声四溅,她惊讶地睁开眼睛,一盆水不知何时已隔着空气向莫翔那边扑了过去,直把他整个人都给淋成了落汤鸡,水液淅淅沥沥地沿着裤腿淌了下去。
当时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的卓妍稚气却坚决地道:“已经一上午了,你们还没闹够么?赶紧回去上课!”
卓妍是唯一一个没有在这场大雪里出来的玩闹的孩子,她通红着脸,保持着伸手泼水的姿势,肩上的两道杠在大雪中也依旧分外显眼。
莫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倒也不哭不闹不发火,反而转身就回到了教室。
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这小子精明的很,从来不屑于和人当面翻脸——当天放学的时候他就跟在卓妍背后,看着卓妍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袋,然后把路上看到的每一个易拉罐都装进了袋子里。
她家离学校本来就远,再加上她这么走走停停,隔着一个马路的易拉罐都会飞身过去捡起,等天色渐沉的时候,那个袋子终于被装满了。
卓妍终于直起腰来松了口气,那两个羊角辫在脸侧编成了两股,看上去着实是非常可爱,她刚刚擦净汗水露出一个笑容,那个鼓囊囊的小袋子就被人一把拽走了——
——莫翔嬉皮笑脸地站在她旁边,顺便还不忘对她做出个鬼脸:“这些都是我的了!一会儿我就把它们全部丢掉!”
卓妍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她对着莫翔伸出手:“还给我。”
如果被这么简单的威胁所击倒的话,那他就不是莫翔了,莫翔那个脸皮厚的特质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偏不给!我就不给!我偏不给我就不给!你能拿我怎么样?”
事实上,莫翔根本就不知道卓妍捡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用完就仍的易拉罐,他以为卓妍是像班级里其他小女生那样是在收集易拉罐的瓶子,以便于回去垒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就像她们收集四叶草、收集五颜六色的水钻、收集各式各样的贴纸用以叠成不同形状的千纸鹤那样。
他不知道它们所承载的意义。
也正因为如此,当卓妍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之后,莫翔彻底地不知所措了:“哎哎,你别哭啊,我只是逗你一下而已你哭什么啊?哎呀真是的麻烦死了,还给你就是了!”
他随手一抛,那个鼓囊囊的袋子就回到了卓妍手里。
卓妍似乎不敢置信地迅速抬眼望了一下莫翔,然后就用力攥紧了手里的袋子,她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将坠未坠地垂在颊边,在这泪珠完全落下之前,她就绽开了一个微笑。
是不是所有漂亮女孩的“破涕为笑”都是那么引人注目呢?
还凝聚着泪水的瞳仁儿弯成了半个月牙,睫毛上的水光依稀闪烁的如同星子般耀眼。
混世魔王从未开窍过的红心被路过的丘比特“嗖”地一声射了个对穿,不过他当时根本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隐约地想着“这看起来只会和老师打小报告的学委也不是那么讨厌嘛”。
当时也不是那种一年级牵手二年级接吻三年级分手的时代,男女生之间表达喜欢的方式还是互相欺负对方,递出去的情书上连我爱你都要用拼音和字母代替。
而莫翔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对卓妍感兴趣——开什么玩笑,小爷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泼了一盆水,大仇未报,岂能拜倒在敌人裙下?
也不知是因为当天太冷还是心跳过快,总之从小到大活蹦乱跳连药都没吃过的莫小爷当天晚上回到家,就晕晕乎乎地病倒在了床上,家里的阿姨端饭给他的时候他已经烧得云里雾里,把阿姨吓得一声尖叫,手里的饭菜碗盘摔到地上落了个粉碎。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吃几片药打上几针也就好了,但咋咋呼呼的一群人还是把他留在家里看顾了几天,莫翔吃了睡睡了吃,觉得自己就像纪实片里演的那些被拴在猪圈里的猪,等养肥了就被拉出去手起刀落,说不定还能卖出个好价钱。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睡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感到身上的被褥被自己发出的热汗给浸得潮湿不已,他烦躁地把被子踹到一边,却触到了某个实际存在着的身体。
莫翔从迷糊之中突然被吓醒了,他“腾”地一声坐了起来,而坐在他床边的人也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沿着床沿滚落下去。
卓妍讷讷地从床沿站起,手指绞着衣摆,脸色也透出了一抹薄红:“周老师让我来给你补课,我也……我也想要向你道歉。对不起。”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莫翔却觉得那一眼就像蒸汽游轮那样把他的头皮掀开了,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啊、啊、啊,那个、那个啊……我想吃冰棍。”
这可当真是个白烂到了极点的借口,完全是为了掩饰莫翔这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状态,好在卓妍却依旧清醒:“你们家阿姨说你刚刚退烧,还不能吃凉的东西。”
莫翔只想平复自己的情绪,才不会管阿姨怎么说,他迫切地想把卓妍赶走,这样才能把这越来越通红的脸给冷却下来:“没事没事,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吧,这么多天都喝热汤,我现在就想吃冰棍。”
他再次强调:“只想吃冰棍。”
“哦”,卓妍只得站起身来,边思索边往门口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还回头问了一句:“你们家厨房在哪里?”
莫翔回答了之后她就推开门走了出去,而莫翔赶紧躺回床上,拼命呼吸用以平复燥热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见到卓妍来了,他就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不对,让她坐着自己躺着这样好吗?既然是周老师让她来的,那周老师应该知道自己生病了吧?那是周老师安排她过来看自己,还是她主动要求的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时针一分一秒地走过去,卓妍还是没有回来。
不会是迷路了吧。
莫翔躺了一会儿实在躺不住了,刚准备站起身来,就见卓妍已经轻轻推开了门,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
那是家里盛饭用的普通的瓷碗,此时里面结成了一整块磨砂似的固体,未曾溶解的白糖半凝在碗底,随着她手臂的晃动,那碗半凝固的白糖水甚至还在轻微地晃荡。
“这是?”
“这是冰棍啊”,卓妍理所当然地道,对他的无知感到可惜:“姥爷说冰棍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些外面卖的冰棍总是添加了很多奇怪的东西,而且还不好吃,只有这么做出来的东西才最健康了。”
可是这个可以吃么?
这分明就是一碗白糖水吧。
健康倒确实是健康了,可是这和冰棍差距很大啊。
莫翔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拒绝的语句:“那个、那个……你一直都是吃这个么?”
“是啊”,卓妍顺理成章地点头:“我和姥姥姥爷都吃这个,味道很好啊,夏天的时候,这个吃起来味道最好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吃过其它的冰棍吧?
莫翔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那种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光辉伟岸的一面的男子汉雄心在作祟,总之他就是挺起胸膛,对着卓妍伸出了手,同时做出了一个那种英雄片里的男猪脚经常做出的举动:“走!小爷带你去吃真正的冰棍!”
卓妍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迟疑着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于是他们两个就踏着五彩祥云,像双枪小白鸽那种动作片里一样逃过了阿姨的耳目、老爷子的追捕、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不知多少个陷阱跑到了别墅外面,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家小卖部里,莫翔大手一挥,一张百元大钞就飞到了店主的手里:“每一个种类的冰棍都给我来一根!”
当时还不流行“土豪”这个词汇,店主看着半大的两个小孩,又看了看手里毛爷爷那张微笑的脸,终于忍着疑惑摆出了个和善的表情:“小朋友是来帮家人买冰棍的吗?”
莫翔趾高气扬地一抬下巴:“婆婆妈妈的烦死人了!赶紧把冰棍给我装好!”
店主碰了一鼻子灰,却只能悻悻地站起来,没好气地给他们装了一整个塑料袋的冰棍:“拿走吧!”
莫翔的眼睛几乎能翻到天上去:“找钱!”
店主:“……”
于是莫翔用剩下的两毛钱买了两块“酸溜溜”糖果,两个小孩就坐在店门前,把融化了的糖纸卷在舌根底下,好好享受了一番私奔一样的甜蜜滋味。
莫翔在那一兜冰淇淋里翻了一会儿,才找出一个女孩可能喜欢的酸奶口味,他还狗腿地把雪糕纸撕下来,将白嫩嫩的雪糕递到了卓妍嘴边:“尝尝吧。”
卓妍来回打量了雪糕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它一下。
然后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像小狗护食一般从莫翔手里将那雪糕抢过来,啊呜一口就咬掉了半块。
剩下的雪糕很快被她风卷残云似地消灭干净了,莫翔看着她这副好像几天没吃过饭的模样实在是于心不忍,于是他犹豫不决地把手放在了卓妍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结果他这一下好像打开了洪水的闸门,卓妍手中还剩半个的雪糕突然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就把手捂在眼睛上,把脸埋在腿间轻声哭泣了起来。
她抽噎的声音由小变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一颗颗落到融化了的奶油上,和那些白色的乳状物混合在一起,搅成了一滩看不清原貌的奶油汤。
这一下简直把莫翔吓得魂飞魄散,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雪糕有毒,第二个念头是雪糕太难吃,第三个念头是要进屋去找店主拼命……
卓妍却突然拉住了他。
或许是在波涛汹涌的浪花里寻找一支浮萍,即使这支浮萍根本没有支点,即使这支浮萍连自身的重量都很难维持,卓妍还是拉住了那支浮萍,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她感到非常难过,那种难过好像连天边的日光都化成了一张灰黑色的巨网,将她整个笼罩在了其中,并不是单纯的悲伤,其中还夹杂着因为被欺骗而感受到的无奈,因为被被背叛而感到的难以接受的伤痛,好像把伤疤活活撕开,将犹在冒血的伤口展现在空气中一样——
“——原来姥爷是在骗我的,”卓妍啜泣着低声喃喃道:“明明这个的味道这么好,明明和用糖水做出来的不一样,明明很多同学也一样在吃这个,为什么姥爷要说白糖水就是冰棍呢?”
卓妍奋力地抽着鼻子,试图把泪水重新抽回到眼眶里去,但是她失败了:“除了这个之外,其它的也是在骗我吧?姥爷说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们只是出去打工了而已,等挣够了钱就能回来了。可是为什么过年的时候不回家呢?为什么平时不给我打电话呢?我当上中队长了,我代表全校同学做国旗下讲话了,我想告诉他们呀,姥爷姥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的电话号码啊?他们是不是忘了我啊?”
她拼命憋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这么声嘶力竭地哭泣起来,泪水把那张稚嫩的脸涂抹得一塌糊涂,莫翔笨拙地拿袖子替她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整个袖口都被汹涌而来的泪水浸透了。
那是在莫翔的记忆里,卓妍唯一的一次哭泣。
就好像要把全部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样不停地流泪。
而他,他这棵自身难保的浮萍连自己的重量都承载不了,又如何能承载另一个女孩的悲伤?
能做的也只是拙口笨腮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安慰,也只能笨手笨脚地想要帮她擦干脸上的泪水。
那是莫翔第一次明白,无能为力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直到现在都难以忘却。
他这场回忆真的是拉得太远了,连自己都险些沉浸在那些过往的场景中拔不出来,等他被这呼啸而过的冷风吹醒了脑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啤酒瓶不知何时已经半滴不剩,而面前的三个人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们手里的酒杯更是举在半路放不下来,刘轩伟的筷子上原本夹着一块鸡蛋,此时筷子停在半空,鸡蛋都被挤成了白色和黄色混合着的碎末。
莫翔干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尊严保持成黏合后的蛋壳的形状:“那什么……我喝多了,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你们别往心里去啊。”
“情圣。”学究喃喃道。
“跪拜。”刘轩伟愣愣道。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两个人同时向陆明宇看去,而后者正在试图把最后一滴酒顺进喉咙里,感受到他们的目光之后,陆明宇慢慢让酒瓶离开了唇边,斟酌了良久才从干扁的喉咙里炒出了两个字——
“——傻逼。”
33、认知
他这话刚一出口,刘轩伟就觉得背后骤然刮起了一阵寒风,内心里的小算盘被卷得呼啦啦直响,噼里啪啦地蹦跳出许多杂乱无序的数字。
莫翔斜瞪了陆明宇一眼,倒也没有反驳。
学究很快从善如流地学着莫翔的样子干咳了一声:“在那之后呢?你们也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么?”
莫翔一愣,随即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你以为这是在演电影么?就凭我的成绩,老爷子就算找人找到教育局去,也没法让我挤进卓妍考进的学校里去。不过我也确实听说过有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有人说九中那个校花很不好追,有人说在门口看见了来接她的豪车,居然还有人说她初中的时候就被人包养,来接她的是个留着地中海还有大肚腩的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