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几个人在进入大排档那些人视线盲区的那一瞬间撒腿就跑,一个个就和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般逃得连博尔特都要自愧弗如。开玩笑,小打小闹还可以,真刀真枪地谁要和他们拼命?再记几次大过的话真的连高考都可以自动取消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还白念了不成?
莫翔喝得最多,这么快跑几步之后酒气全冲到了头皮之上,他扯着喉咙向后面大吼:“伟子!你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你可长点心吧翔子!”,刘轩伟体力不如莫翔,跟在后面几乎追不上他的脚步,全靠学究在旁边拉他几把:“陈泽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是不是又把谁推进火坑了?”
“放屁!陈泽确实是老爷子手下一员虎将,也确实和大少爷有点交情,但他前几天重伤了大少爷手下一员猛将,事情被老爷子压下来了,但他也确实是拔了大少爷的虎须!我当时喝得太多,脑袋里根本想不起来谁的名字,只能把陈泽拉上去装场面了!兄弟我对不起你!”
“现在扯这些白烂话有个屁用啊!陈泽完全就是在躺枪啊!”
“那你呢?你肚子上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是阑尾炎手术的时候,医生把你的肚皮当成了拉锁!”
“我呸!那是旁边那个护士小姐看我实在太过潇洒,不小心向旁边多拉了一道!”
……
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同时闭嘴了。
任何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别人不能涉足的领域,心里都有那么一块乌托邦是其他人无法触摸的地方,即使是再亲近的朋友、再有依恋感的家人也无法越其雷池半步。
就像陆明宇心里最坚固的那块珍宝。
名叫陆筝的珍宝。
他不知道把这块玉石捧出去的话会造成什么结果,因为那块玉石真是太宝贵了,稍稍触碰都会让它上面出现裂痕。
所以他宁可将它藏起,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学究这样常年徜徉在小黄书和小黄片世界里的人早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指望他像其他几个人那样跑出马拉松一样的距离,倒不如杀了他来得更加爽快,不过他唯一的优点也很快显现了出来,就是辨识能力真是一等一的好——
——他成功地在杂乱无序并且混乱成一片的地摊中发现了自行车,顺带在一个拐角里蓦然回首,竖起的一块“租赁”的牌子骤然出现了灯火阑珊处。
租车的老大爷正把帽子盖在头上打瞌睡,谁知还没进入沉眠,他头上的帽子就被人一把拽下,老大爷眯缝着眼刚想抱怨,眼前就出现了数十张百元大钞——
“——大爷,这儿剩下的几辆车是不是你的?我们要了。”
于是在横贯着杨舟河两岸的大桥之外,四个年轻人飞车疾驰,他们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在蹬动自行车的时候,还有猎猎风声在身边呼啸着和鸣,他们故意在路过女孩身边的时候加快速度,看着女孩抱着肩膀捂住裙子尖叫,他们就发出一串串的大笑。
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抱着气球蹦跳着走在路上,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个气球就被人一把捏爆,然后就是这几个走着Z型路线的“飞车党”回头冲小孩吹了几声口哨,在小孩委屈的大哭之中毫无愧疚地骑远了。
他们故意把石子扔到桥下,看着那些觅食的小鸟被惊得唧唧叫嚷着飞走;他们对着河边大叫,把那些憋闷和恼火对着长河尽情发泄;他们呲牙咧嘴地扮成怪兽跟在独自回家的单身女白领背后,在她颤颤巍巍着回头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引来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他们抓着青春的尾巴做着能想到的一切的恶作剧,在法律和道德还不能完全束缚他们之前尽情挥洒著名为无知的热情,他们从高高的斜坡上俯冲而下,感受猎猎的风声将衣摆吹得四散飘扬,他们通红着脸挂着汗水,高昂着嗓子唱着五音不全、听不出原本腔调的歌曲……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
骑在最前面的陆明宇突然刹住了车闸。
他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莫翔也一个激灵停住了车,对陆明宇这种动不动就抽疯的性格感到无可救药:“又怎么了?”
陆明宇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甚至慢慢攀爬上了一丝名为恐惧的藤蔓,他几乎是以时间静止的刻度推着车向后挪了几步,然后悄悄凑近莫翔的耳朵,近乎耳语地对他道:“你看那边的那个人,他是不是想要跳下去?”
“你自己有被害妄想症,别人也有自杀妄想症么?”,莫翔不以为然地向他所指的那个方向看去,下一秒他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本来眯缝着的小眼睁到了最大:“我操?!”
天色已经渐沉,夕阳早已沉到了大海之底,在这偌大的河流之间,他们所处的这座大桥像是深渊之上的一条钢丝,稍不留神就会让上面的人掉入无哏之地。
被那个毫无感情的、只会奔流的怪兽彻底吞噬。
四周不知何时已经静谧下来,那些沸腾的人声和喧哗似乎都被阻隔在了世界之外,悠长的峡谷之间只有他们四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颤抖得如如同荒原上的最后几个火种。
那个站在桥边的人似乎隔着夜色转过头来,对他们绽出了一个恍惚的笑容,然后,他的一条腿就直接跨过了护栏,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那护栏却被惊吓到了似地晃了几晃,这个轻微的幅度在陆明宇他们眼前放大了数倍,连心脏都跟着颤抖起来。
不会……真的要跳下去吧。
即使在这种时候,学究都不忘在后面翻手机查黄历,他的人生真是永远都忘不了“黄”这个充满即视感的色彩:“呃,今日果然不宜出行不宜嫁娶,当然也不宜自杀,这种身体力行的事情我做不来,我会找准时机打电话报警,你们谁有经验,赶紧去当谈判专家吧!”
那个人似乎也在犹豫,挂在护栏外的那条腿就像飘荡在半空中的细线,稍不注意就要随风而逝。刘轩伟忍着恐惧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你们看看他穿的衣服……是不是一中校服?”
这句话把几个人炸得一愣,天子骄子也会自杀?
江成一中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汇集的高中,和五中这种地方根本是云泥之别,说的文艺一些,在江成县的老老少少眼中,这就是妙玉和刘姥姥之间的身份地位之差,那可不是靠一朝一夕的读书作画就能弥补的距离。
连刘姥姥都能吃能喝地活的自在逍遥,这妙玉大小姐怎么有资格放弃生命?
这让宝玉怎么想,这让黛玉怎么想,这让依旧腆着脸疯玩傻闹的四个板儿怎么想?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而陆明宇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冲上去拽着那个人的领子给他几巴掌,顺便再骂上一句,你他妈高贵冷艳地给谁看呢?
要跳你就跳,不跳你就滚,你给想看风景的人腾个地儿!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了这边既僵持而又冷凝的气场,他慢慢回过头来,一双大眼嵌在苍白如纸的面皮上,活像在纸灯笼上捅了两个窟窿,阴测测地让人胆寒。
他微微张开了口,明明室外的温度并不算低,陆明宇却觉得在他说话的时候,就会有白雾从他唇缝间挤出来,然后轻飘飘地在半空之中:“你看这河流,它多美啊……”
陆明宇下意识地向桥下一看,乌压压的只有奔腾的河水,连根水草都看不清,哪儿来的什么美感?
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陆明宇,仿佛要用那探照灯似的两眼在他的脸上剜出两个深洞。
陆明宇当即挨了一声闷棍,好像有棉花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想的是‘大哥拜托你别看我你想让我也跟着你一起跳吗’,嘴里说出口的却是:“哪里美了?”
那个人很奇怪地看了陆明宇一眼,陆明宇就又张口结舌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么?”,那个人重复了一遍,随即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河流,声音飘渺的仿佛都要散落到云端上去:“名字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吧……阿空就是我的名字。”
阿空?
四大皆空么?
莫翔在背后悄悄踢了陆明宇一脚,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会不会是在拍戏?”
学究连忙四面查看了一番:“附近没有反光板,草丛里没有摄影机,大桥下也没有什么防护措施,最重要的是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放心吧我已经报警了,但那位大哥的声音听起来刚刚睡醒,到底多久才能赶过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在此之前只要他不跳下去……”
“是么?”阿空的耳朵突然动了动,略略向这边转过脸来,眼睑下的黑眼圈如同拿墨水画上去似地厚重,而他的另一只脚也随之跨过了护栏:“既然这样的话,还是早点解脱的好啊。”
我擦?!
谁托么给这剧情按的快进?
赶紧暂停啊!
陆明宇一时间简直是痛心疾首了,心想大哥你耍我们玩儿呢?
但是实际上他反而上前了一步,尽量安抚似地对阿空道:“如果你就这么跳下去的话,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要不要先把你的不满向我们发泄一下?”
“不必了。”
阿空居然张口回复了他,然后屈膝就要用力弹跳。
“别!”
陆明宇赶紧河东狮吼地来了一嗓子,然后就绞尽脑汁地搜刮字句:“你想过你的父母该怎么办么?你的家人该怎么办么?他们由谁来赡养?你的朋友会因为你的死而难过,甚至会背负一辈子的枷锁!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一了百了?
阿空恍惚地笑了一下:“不会的……他们巴不得我死了,一模的成绩得了班级倒数第三,我已经很努力了,也已经早起晚睡地学习了,可那些方程式就是看不懂,化学反应看起来就像天书一样,我真是个笨蛋,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妙玉大哥,你听小爷说啊!你只是在实验班考倒数几名而已,在普通班还一样是尖子生啊!而且那只是在你们学校里的对比而已,拿到县里的话,你的成绩已经能秒杀很多人了!比如……比如五中!你的一模成绩估计比五中的学年第一都要好啊!”
莫翔实在忍不住了,痛心疾首地把自己的母校拉出去游街,天知道他心里有多热爱自己的母校!
阿空抬出去的半只脚颤颤巍巍地停住了,他似乎在心内天人交战了一番,但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们几眼,神色里透出一种难言的怒意:“为什么拿我和他们相比?你是在羞辱我么?”
五中四人组:“……”
你托马怎么还不往下跳!
莫翔转身就想骑车离开,却被刘轩伟一把拉住了,学究也跟着用眼神指了指阿空。
阿空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于是也站在了半空,随着一阵河风刮过,他单薄的身体竟如同随风飘荡的小旗:“在上次班里模拟考的时候,成绩出来之后我爸就狠狠打了我一顿,还告诉我再考出这样的成绩我就不用回去了!他会打断我的腿然后把我赶出家门!他还说就当没养过我这样的儿子!养着我这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学不明白的败类只会给他丢人而已!我妈非但不帮着我,还在他旁边帮腔!我呸!她就是被我爸打怕了,甚至都不敢帮着自己的儿子说话!那个没用而又懦弱的女人,活该再婚找不到个好人家!”
他的袖子呼地被风掀了上去,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陆明宇他们也接着远处的微光瞄到了许多青紫斑驳的痕迹,其中鞭子抽成的红色的肿起非常明显,如同一条条虫子盘踞在手臂之上在吮吸着他的鲜血,难堪的触目惊心。
阿空狠狠攥紧了拳,鼻涕眼泪都挂在了那张惨白的面皮上:“宿舍的人也都看我不顺眼,说我笨的要死,晚自习的时候写不完作业,还要半夜偷偷趴在被子里写……但是我根本没有他们那么聪明!我不知道怎么在规定的时间里做完一套理综卷子!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半夜打着手电才能写完啊!我要是能走读的话我也想回家啊!即使不能回家我还能去亲戚家啊!谁愿意看他们的脸色啊!”
莫翔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想法真多真复杂……娘们唧唧的。”
“你快闭嘴吧!”刘轩伟在背后踢了他一脚。
阿空果然耳尖得可以,闻言居然回头瞪了莫翔一眼,但很快他就又回过头去,自嘲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的也是……没有人能理解我的,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他说着就闭上眼睛张开了双臂,脚下的吊桥微微摇晃,那汹涌的河水也露出尖牙对他张开了巨口,随时准备着将他吞入腹中。
36、坠落
“那你就快跳吧。”
几个人之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冷不热,语音轻挑淡漠,投在地上却像是把那原本就摇摇晃晃的杨舟桥给震塌了,阿空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不知为何又睁开了条缝,他额头冒出了细汗,看着底下涌动的河流就像是看着一只毒蛇猛兽,那猛兽大张着口,稍有不慎就会吞食掉他的生命。
陆明宇其实根本没学过什么心理学知识,只是还不懂事的时候看过一部香港的名叫 《谈判专家》的电视剧,事实上他连主角的模样都记不太清,只隐约想起了里面主角提过的一句话,说是真正想死的人会选择一个或空旷或狭窄的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地方,那些被人发现也没有跳下去的、被洗胃或者被家人发现送进医院里抢救的人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想通过伤害自己来虐待别人罢了——可笑的是那些嘲笑他欺侮他的人不会为他的死掉一滴眼泪,只有真正喜欢他爱他的人才会为他的死悲痛欲绝。
多么讽刺啊。
陆明宇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反正早晚都会死的,反正你也不打算活了,干脆把你想杀的人都杀掉再死吧?!”
阿空空旷的眼眶里汇聚着泪水,一直愣愣地盯着他,于是陆明宇只得说下去:“比如你那热爱家庭暴力的父亲,你干脆先拿刀捅死他,然后把他分尸投到荒山野岭啊,还有你那没用的母亲,你干脆买几瓶安眠药给她灌下去啊,哦对了,还有总是欺负你的那些同学,那个更简单了,只要在他们的暖壶里投下无色无味的毒药,你可就是完全的大仇得报了!”
真不能怪他没文化不知该怎么做一场正确的谈判——整日生活在打打杀杀的世界里,这已经是他想到的最正经的劝说方法了。
莫翔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直响,忍不住就后退了一步,陆明宇这小子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多狠,原来竟是这么个蛇蝎心肠么?
阿空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目光闪烁着竟然有些退缩:“不、不行的,虽然他打我骂我,但他毕竟还在外面工作着花钱养我,我妈虽然懦弱无能,但她毕竟生下了我,还有、还有那些人也有自己的父母亲人,要是我、要是我真那么做了,那他们——”
“——你还知道他们有父母亲人啊?”,陆明宇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接道:“那你呢?如果连一个会为你的死感到难过的人都没有的话,那你也确实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但只要有一个人还会为你的离开感到悲伤,你就该为了那个人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