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翔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手里的酒瓶都要被捏碎了:“这些传言,我是一个都不会相信的。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东西,直到现在,有关于她的那些风言风语我都不会相信。虽然……她好像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不会忘记自己在高中开学第一天的时候,在张贴在墙壁上的公告栏里看见卓妍名字的那种喜悦。
为了避免发生同名同姓这样空欢喜一场的失误,他还乔装改扮地偷跑到了她的班级门前,装作漫不经心地来回走了几圈,结果被出门倒水的卓妍撞了个正着。
他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准备好的说辞都变成了海绵里的水,平时的时候想挤多少挤多少,关键时刻却都结成了冰雕,卡在喉咙里就剩下了哬哬作响的寒气。
卓妍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就绕过他离开了。
莫翔却觉得自己被从天而降的平底锅敲晕了——她的表情真的是装也装不出来,那个眼神也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半点涟漪都荡不起来。
被人彻底忘记了啊。
也对,那么小的时候,只有重要的事情才会被记住吧。
她或许早已忘了那样的一个被水洗成黑白色的场景,男孩和女孩坐在一家店门前,分享了两块酸溜溜的糖果。
女孩伤心地哭了很久,男孩也跟着犹豫了好久,才敢把掌心放到她的后背上去。
融化了的奶油流淌了一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你最后终于发现,在你的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东西,在别人的生命里其实不值一提。
连莫翔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都站在原地挺尸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他再没有对身边的朋友们提起过卓妍,在聊天扯皮的时候也一口一个“大炕”挂在嘴边,任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女孩在他心里占据着这么重要的位置。
就好像这是他男子汉那种自豪情怀的起点,他在那个女孩身上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男人应该是这样的”的错觉,这就像是一个基点,带着他把自己意识上的砖石层层叠起,最后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
已经无法忘记了。
过了好一会儿,莫翔才感觉到那种烧红了的怒意在脸上生根发芽:“喂!小爷都快把上辈子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还不换下一个人吗?”
学究气定神闲地翻开了下一张牌:“好主意,来,下一个。”
陆明宇总觉得他那副表情好像出自于逛青楼的相爷公子,审完一个之后就挥挥手说这个不行,把你们这儿的花魁呈上来。
可是他明明不是花魁啊。
学究把扑克堆成了扇子的形状,然后挡在了面前,他那一张脸绽出的真是挑唆得逞后洋洋得意的笑容:“明宇,这次是你输了。”
“我……”
陆明宇看着自己闯祸的那只手,完全不肯相信刚才那连续的三个石头都是他自己打出的。
果然是喝的太多,然后完全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了么。
学究当然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主:“那么,给你的问题和给莫翔的问题恰恰相反——你为什么不喜欢卓妍?”
陆明宇手里的酒瓶掉到了地上,面目居然霎时间变得狰狞起来。
学究这话一出,刘轩伟就吓得回头瞪他,顺便在身旁给他使眼色拉袖子,那个女孩现在简直成了这面前这俩人之间的导火索,这人怎么还不忘踩雷?
学究重新戴上了眼镜,惊鸿一瞥的那种清亮的目光已经不知所踪:“说吧,给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
莫翔在那边跳脚说着不公平不公平,陆明宇的思绪却已经随着这些嘈杂的背景音而渐渐飘远了,那些久远的记忆好像带着尾巴,让他拼命探寻却也抓不到半丝痕迹。
为什么不喜欢卓妍?
这个问题其实应该变成“什么叫喜欢”吧?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看过电视,也不是没有在闲来无事时翻阅过同桌女生的言情小说,也不是没有在女孩们讨论的热火朝天的时候装作博学地去插上一嘴。
但是他对“喜欢”并没有完全明确的认知。
“喜欢”和“爱”是等同的吗?
“喜欢”是指想要和那个人一直在一起吗?
是指出现在那个人旁边的其他人,或者对那个人示好的人,他全部都讨厌吗?
是指根本无法忍受那个人身边,会出现除自己之外的人吗?
是指根本不想让会分走那个人目光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吗?
如果是的话……那个心里的名字已经昭然若揭了。
为什么不喜欢卓妍?
不,不是不喜欢卓妍,而是不喜欢除他之外的人。
不知道除了喜欢他之外,还该喜欢上谁,还能喜欢上谁。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喜欢除他之外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他也一样会喜欢你?”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问道。
“——他只能喜欢我一个!”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假思索地冲出了嘴边。
“——说不定他也喜欢女人,不然为什么会和女人生下孩子?你只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人过来找他,那个人是个男人!而他的那种目光,他的那种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从没对女人露出过那样的目光!”
——既然是那样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
他真的是自己的“父亲”么?
可能是喜欢男人的“父亲”、十六岁就搞大了女人的肚子的“父亲”?
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回来找过他。
也同样没有回来找过自己。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34、三号桌
直到站在结账台桌边的时候,陆明宇剧烈跃动的心脏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人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连一向生龙活虎的莫翔都像把屁股浇筑在了凳子上,半天都没有挪过地方。
他不仅仅是“同性恋”而已,甚至还喜欢上了自己的“父亲”。
连关系甚好的朋友都觉得无法接受,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又会怎么看他?
又会怎么看待被他视为己有的陆筝?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是太糟糕了。
好像看到他爱的那个人就扒在悬崖边上,底下都是赫赫风声,数道利刃在崖底反射出寒若冰雪的冷光。
他爱的人向他伸出手来,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他像要把手臂撕裂开一样将手指用力地向爱人伸过去,他痛哭流涕地跪在悬崖边上,却只能看着那个人松开手,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
陆明宇敲了敲脑袋,努力让自己从混乱中平息下来,他现在头重脚轻,眼前昏花一片,满脑子都是被酒水搅合成一片的浆糊,好在他在为了清醒下来而让目光四处逡巡的时候,一个帐单无意间跃入了眼帘。
三号桌:五万八千五百六十二元。
三号桌?
陆明宇努力摇了摇头用力看过去,他怕自己看错了数字,于是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对比了一番。
再回头的时候,自己桌上的那个号码牌刺痛了他的眼,那个红艳艳的“三”如同张牙舞爪的女鬼般对他露出了狞笑。
开什么玩笑?
就凭江成县这里的物价,他们点的这些菜和酒,市值两千元应该就已经封顶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几天前班里同学们讨论的那个话题,他当时三心二意地听着,只有几个重点词句浮现在了心里。
据说有一群外地人来江成县开大排档……
他们就是为了讹人,其实手下都有很多小弟,专挑那些晚上才来吃饭的人下手,对了,专挑学生下手……
他们知道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了,不可能因为钱和他们起冲突,断送了前程怎么办啊……
啧啧,以后不能去杨舟桥吃大排档了,明明原来的那家烧烤味道那么好……
等等,杨舟桥?
大排档?
莫翔你这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老板此时正端着算盘在柜台背后算账,此时看到有人过来,他也颇不耐烦地抬起了头,眼里冒出了凶光:“结账么?”
陆明宇用眼角的余光四处瞄了几眼,柜台背后有几个黑影总在影影倬倬地飘荡,旁边的桌子上坐着几个正在胡吃海喝的光头男人,他们互相撞杯敬酒,高声呼喊着令人听不清楚的方言,满是纹身的手臂四处挥动,其中一个人似乎感受到了背后有目光袭来,于是那个人回头看了几眼,露着一口粗糙的黄牙对陆明宇挤出一个笑容,口里的烟气登时就笼罩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天地。
被盯上了。
陆明宇心里一凉。
老板明显已经等不及了,他把算盘取出来在柜台上用力一磕,那算珠跟着下意识地抖了几抖:“你到底来干什么?”
“拿餐巾纸。”
陆明宇当即一休附身,差点没直接立正敬礼,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编出了这么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刘轩伟一分钟之前才过来取过餐巾纸,现在他们桌子上的餐巾纸都能聚在一起开个心相印宴会。
老板冷笑几声,拿出一大沓的餐巾纸摔进他手里,陆明宇清晰地看到老板手臂上的一条长疤,那长疤如同蜈蚣般盘踞在皮肤上面,再配上这张黝黑而乌云密布的脸,真是狰狞得相得益彰,老板下了最后通牒:“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要歇业了,你们快点吃啊。”
陆明宇接过餐巾纸点了点头,面上没有露出半点怯弱或是恐惧的神色来,甚至还牵着嘴角挤出一个机械的笑容,然后就尽量保持着正常的步速回到了三号桌边。
等他把事情这么一说,不出意料的是莫翔当时就炸了,这小子恨不得掀了桌子:“居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小爷非得、唔——”
刘轩伟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拉了下来,学究趁此机会四处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对陆明宇道:“你看看旁边有多少人盯着咱们?”
陆明宇四处打量了一番,在心里算出了个大概:“算上旁边这桌,再算上那边那些看不清脸的人,大概有十个人吧。”
学究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这些同样蒙在鼓里的几桌客人,他在心里沉吟对比了一番:“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咱们只是众多羔羊里的一只而已,他们未必一定就会挑我们下手。有句话叫欺软怕硬,他们只会用武力对付我们,那些软柿子肯定是第一个被挤爆了的,所以我们要表现出永不服输的骨气来,一鼓作气从这里冲出去!”
“那该怎么做?”
刘轩伟忙不迭插上句话。
学究镜片一闪,低声冷笑了几声,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十五分钟之后。
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莫翔突然在餐桌上对人发起难来,他第一个站直了身体,手里抡着一个不知从哪儿顺过来的啤酒瓶子,满脸都是热腾腾的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孙臣刚又怎么样?前几天还不是被‘大少爷’揍得哭爹喊娘,连哭带嚎地跑回了老家!说起来,他去挑衅的时候正赶上‘大少爷’心情不好,啧啧大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们知道是什么样子么?可乐非要加热到三十五度才喝,咖啡渣要过五遍水才准许倒掉,谁知孙臣刚这么一去,可乐和咖啡可都赏给那小子了!”
陆明宇一直低沉着脸听他说话,此时他把燃到一半的烟磕在了桌子上,阴阳怪气地跟着吊起了一边眼角:“凭你,居然也敢提大少爷的名号?你也不怕大少爷心情不好,赏你一顿竹笋炒肉,看你还敢怎么嚣张!”
“呵——”莫翔突然抬起眼来,直直逼近了陆明宇的脸:“行啊,那你就去成江帮打听打听,看看哪个不知道我陈泽的大名!”
成江帮是这个县底下秘密的第一大帮派,早已扎根在此数十年,黑白两道都有人,手眼通天,虽然近几年已经有了衰败的态势,但是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般的小帮小派还是要供着他们,再加上‘大少爷’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在那儿坐镇,闲杂人等依旧不敢太过嚣张。
上一次提到‘大少爷’名号的人被人打断了胳膊踹断了腿,现在还在江成第二监狱里替人顶包呢。
这几个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35、云泥
如果说陆明宇他们这次真的能蒙混过关的话,那么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谢“江成五中”这块牌子给他们“树立”的混混名号,这所学校有个别称叫“闲杂人等养成所”,出产的都是此等不学无术只收保护费以及出了校门就会破坏社会主义和谐的“人才”,在此之中要是混进去几个深藏功与名的太子爷也是有可能的。
旁边那张桌上的光头刀疤脸已经把背后的刀子拔出了一半,却被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了。
最重要的是,此时的莫翔依旧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目中无人得简直令人发指:“大少爷前几天去给老爷子贺寿的时候,专程挑了一只黄嘴黄脚的收身八哥,训练了几天就学会了撒娇,老爷子天天宠爱的不得了,连夸大少爷机灵聪敏,恰好这几天大少爷回来,老爷子正让人筹备大礼,准备好好给大少爷接风洗尘呢!”
他这话说的真是谄媚无比,活像个在太后娘娘身旁见风使舵的小太监,简直不要脸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连老爷子都搬出来了?
这小子怎么知道‘大少爷’这几天回到了江成?
难道真的是哪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陆明宇明显是懒得跟他回嘴,或者说,他看上去更像是望风而逃:“老板!赶紧过来结账!”
光头刀疤男旁边的那个人突然站起身来,略略瞄了他们一眼就向柜台那边走过去了。
学究深知他们根本不能等到他回来,否则只会前功尽弃,于是他也能下狠心摔碎了一个瓶子,碎裂的底座直直对着老板,天知道他是从哪个女优姐姐那儿偷来的气势:“快点结账走人!老子还得回去交班呢!”
刘轩伟一直在一旁装聋作哑,此时仿佛反应过来了似地突然把面前的杯盘往旁边一扫,四周顿时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之声,他腾地一下把衣服向上一掀,露出肚子上一道长疤,那疤痕看起来比老板手臂上的蜈蚣还要凶恶,从露出来的部分可以想象出来,造成那道伤口的利器是如何从肩膀向下斜拉划过去,最后在小腹上才宣告了终止。
这伤连陆明宇他们几个都没有见过,于是不免都侧目看了几眼。
事实上,老板总觉得他们几个像是照猫画虎地学着古惑仔的蹙脚演员,虽然演技不行,但是气势还是学了个十成十,竟让老板回忆起了当年去吃霸王餐的那种既紧张又要装款爷的青葱岁月,这种好像看到了后辈的感觉当真微妙的不可言说。
去了柜台那边的男人迟迟不归,陆明宇他们几个又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地站在原地,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老板看了一会儿居然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笑声粗噶而又毫无美感,但好歹缓和了一点气氛。
“两千三”,老板扒拉着算盘报出个价,憋着笑根本连头也懒得抬:“结完账赶紧滚吧。”
几个人急急忙忙地结了账就走,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就不见了踪影。
去了柜台那边的男人回来之后对老板耳语了几句,老板神色大变,指挥了几个人就拿着棍棒之类的去小巷子那边堵人,等那几个人感到巷口的时候,只有冷风沿着街角的石砖缝隙里挤过去,哪里还有人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