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熙攘的人群中下了火车。冰冷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魏令羽生性畏寒，做鬼的时候犹不觉得，换了凡胎肉体，便凸显出来，打了个冷战。
“沿海城市的冬天比北方大陆还冷呢，难怪你习惯不了。”樊天虞边说着边把围巾取下来细心地为魏令羽系上，长长的毛线围巾在魏令羽细长的脖颈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围巾上还带着属于樊天虞的温度。巨大的黑色行李箱立在一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两人犹自不觉。周围路过的人频频回头看他们，只见两个一米八以上的大帅哥站在路中间，一个略高的为另一个系围巾，动作温柔眼神暧昧，另一个微微低着头，墨色的碎发遮住了眼，看不清表情，却温顺地任眼前之人将围巾一圈圈绕上自己颈间。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
“要是我儿子和男人搞在一起，我就不活啦！真是造孽啊……”
各种大爷大妈愤怒惊愕的批评声中偶尔也夹杂着几声“好有爱啊好有爱”，“真是好可爱啊”，“长得都好帅，真是天生一对啊”之类的惊叹，当然多半是来自当下的腐女们。
鉴于有的大妈大爷过于愤怒，特意走近两人宣泄自己的鄙视之情，声音之大，从站台处的警卫员到出站口的检票员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魏令羽推开樊天虞，头压得更低，只顾向前走。樊天虞也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经秦岭山顶那一夜后对此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忙追上前去，道：“令羽，等等我啊，别走那么快！”
终于出了车站，魏令羽感觉自己的衣袖被紧紧拉住，回头，樊天虞罕见的认真严肃的脸映入那平素波澜不惊，此刻却有些慌乱的眼眸，耳边是他磁性的声音：“令羽，那些话，不要在意。还记得在秦岭的时候，那位老伯说的话么？”
“有些人，一辈子为别人点了无数盏灯，却没有一盏，照进自己心里。”魏令羽清澈的眸子闪烁着，道。
樊天虞欣慰地笑了笑，拉起箱子说：“那就好，我们走吧。”
两人慢慢向打车的地方走去，寂静横亘在他们之间，隔开了周围所有的喧嚣。出租车的拉客声，小商品的叫卖声，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乐。
“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嗯，我知道。”樊天虞看着前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牵起了嘴角。
“可是我在意别人怎么看你。我早已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可以无牵无挂，可是你呢，你有父母，有亲友，以后还要认识许多人。他们会怎么议论你？我……”
接下来要说的话，却硬生生被斩断在空气中：“难道我不是你在这世间的牵挂么？我喜欢你，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议论。他们凭什么批判别人的人生？我们又怎么能够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放弃自己的选择？这一世，为自己而活吧，令羽。”
半缩在袖中的冰冷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魏令羽一怔。
坐上出租车回家，两人一路无话。
樊天虞家是一处公寓，两人乘了电梯上去，樊天虞道：“令羽，一会儿我妈和你说话，你就说是我同学，家住在四川，父母在国外，来我家玩一阵子就好。”
“嗯。”魏令羽紧紧攥着手。从未坐过电梯的他有些惊奇，但心里多是对即将面对樊天虞父母的紧张不安。
“别担心，有我在。”樊天虞看出了他的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电梯水晶显示屏显示着数字“19”。
“走吧。”樊天虞拉着他出了电梯门，向右一拐，便到了一处防盗门前。
樊天虞大声敲着门，只听里面女人的声音道：“谁啊？”
“妈，是我！”樊天虞隔着门大声道。
一个烫着时髦大卷，画着淡妆的女人开了门，见了樊天虞，女人就扑上来一把抱住他，道：“哎呦，乖儿子，可想死我了！怎么回来之前也没打电话说一声，我好和你爸开车去接你啊！”
“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樊天虞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指着魏令羽，道：“妈，你看，这是我在大学的朋友，魏令羽。”
这才意识到亲儿子身边还站了个大活人，女人忙不好意思地松开樊天虞，看了看魏令羽，笑道：“哎呀，现在的小伙子真是出落得越来越挺拔了！”看了看樊天虞，又道：“天虞被比下去喽！”
魏令羽有些猝不及防，只好笑了笑。樊天虞心里顿时火大，心道小蓝那家伙哪里比我帅了！面上顿时有些不满之色。
“好了，都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做点晚饭，吃完了早点休息，这一路火车坐过来肯定都累了！”天虞妈满脸笑容，高兴得不得了，匆匆忙忙地去厨房忙活起来。
两人把行李放在客厅里，樊天虞便带魏令羽四处转悠。去书房看看天虞爸的墨宝，去阳台看看花草，去阁楼上看看樊天虞小时候的玩具房。魏令羽看着满地散落的奥特曼、葫芦娃、变形金刚、小汽车等杂物，也不免动容，道：“你小时候这么多玩具啊？”
樊天虞笑道：“是啊，哪里像你小时候，只有拨浪鼓和纸风车可以玩。”想到了什么似的，凑到魏令羽耳边，压低声音道：“不然，令羽给我生个孩子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买更多玩具了！”
魏令羽咬牙切齿道：“你自己试试！”脸颊上赫然飞红一片。樊天虞强忍着笑意，严肃道：“哪有爸爸生孩子的！”
“你……”一个“你”字中包含了千千万万的杀意，魏令羽恨不得这个字化为万千利剑将眼前这张讨厌的脸扎成马蜂窝。
正当两人胡闹时，天虞妈在楼下叫道：“吃饭了！”
两人都收敛了神色，下了楼。
天虞妈的厨艺很好，简直让魏令羽所料未及，于是这个外表高冷本质上是个吃货的家伙便埋头苦吃起来。天虞妈看他吃得开心，笑道：“小羽，怎么样，阿姨的手艺不错吧？”
“嗯！”魏令羽嘴里塞着糖醋排骨笑道。
樊天虞在一旁给他夹菜，笑得不亦乐乎，这家伙是有多爱吃肉啊！那次在北城锅庄，魏令羽对肉的热爱就着实让他一惊。
“小羽，你家是哪里人啊？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的，是南方的吧？”天虞妈果然开始了查户口大业。
魏令羽急忙把嘴里的排骨吃完，道：“我家住四川。”
樊天虞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觉得好可爱，要不是自家老妈在旁边看着，绝对会忍不住亲上去。
“难怪这么水灵呢，四川的男孩子长得矮，你这么高，真是难得！”
“噗——”樊天虞一口酸辣藕片喷了出来。
天虞妈白了他一眼，道：“好好吃饭，怎么这么没礼貌！”继而又对魏令羽笑脸相迎道：“小羽啊，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他们在美国，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魏令羽索性放下碗筷，专心应付天虞妈的问话。
“在美国？”天虞妈惊到了，又问道：“那你平时一个人生活吗？男孩子一个人怎么能照顾好自己呢？你爸妈过年也不回来吗？”
“嗯。”应付不过来过分热情的天虞妈连珠炮弹似的问话，魏令羽索性一“嗯”了事。
“那真是太可怜了！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孤单啊。怎么能一个人过年呢？要不在阿姨家过吧，有天虞做个伴，就不那么寂寞了吧。”天虞妈一脸怜爱地看着他说道。
魏令羽刚想拒绝，樊天虞就道：“是啊是啊，在我家过年吧令羽，寒假就在我家住下吧。等开学了我们一起回学校。”
接下来的拒绝之言被天虞妈打断：“小羽啊，你就答应天虞吧。我们家就他一个孩子，你们两个男孩子正好做个伴。”
“那……那就谢谢阿姨了。”不善言辞的魏令羽遇到天虞妈，说话都开始打结。
天虞妈一板脸，道：“这孩子，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到了阿姨家，就像自家一样，别客气，有什么就和阿姨说。”
“嗯。”
樊天虞忍着笑忍了好久，见魏令羽答应了，便松了口气。魏令羽虽然寡言少语，却有种讨人喜欢的气质。有的人，他肯开口和你说一句话，你便开心不已；他要是肯对你笑一笑，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该感谢上苍了。魏令羽就是这种人。
吃完了饭，天虞妈便督促二人赶紧洗漱，早些休息。
沿路奔波，也着实有些累，两人回到樊天虞被能干的天虞妈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卧房便躺倒在床。
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中，樊天虞看着天花板道：“令羽，这下你总算可以心安了吧。等熬过了这个寒假，明年就可以拜托小蓝的父母帮你转学了。”
“嗯。”魏令羽口是心非地答应着。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甚至从未幻想过有一天可以这样躺在他身边，听着他说话。
樊天虞却全然不知，一个转身，搂过他便凑上去亲吻他的面颊。温热的，真实的，柔软的，全然不似以往那般冰冷虚幻。感受到怀中身体微微一颤，唇便不知不觉间游移到了那两片单薄柔软的唇瓣上。他尝试着深入他的唇齿之间，试探般地触碰他柔软的舌尖，魏令羽的舌亦青涩地回应着。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亲吻，樊天虞几乎忘情，随着这个吻的深入，魏令羽渐渐有些气息不稳，却感受到腰间的手掌蓦然收紧，二人之间，如此贴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胸腔里的心脏温热地跳动。
“啪”，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二人皆回过神来，光源从敞开的门缝处疯狂涌入，天虞妈站在明暗交织的地方，脸色亦半明半暗，半边能看清的脸上是不解、惊讶、愤怒、绝望，地上是滚落一地的水果和瓷器碎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
樊天虞的心瞬时坠落到深渊，沿着无尽的悬崖向下掉落，却没有尽头。他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将魏令羽护在身后，小声道：“妈……你怎么进来了……”声线中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你……你们……天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天虞妈近乎疯狂地嘶吼道。
樊天虞起身走过来，解释道：“妈，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只是……我们只是开玩笑，不当真的。”
“开玩笑？我在门口看了足足十分钟了，你们都没有感觉，开玩笑能那么投入？樊天虞我告诉你，你要是和他在一起，就从此不要再进这个家门！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看着默默站在一旁的魏令羽，不由得怒火中烧，颤巍巍地指着骂道：“都是你，天虞上大学之前从来没喜欢过男人，肯定是你勾引我家天虞，把他带成这个样子的！赶紧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以后我家天虞可是要娶媳妇儿的，怎么可能和你在一起！快滚！”
“妈！”
“您说的对，是我勾引他，是我把他带入歧途。现在，我把他还给您，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魏令羽淡淡道。语罢，回头看了一眼樊天虞，开口说了两个字—再见，便径直快步离开了。
“令羽！”樊天虞急忙追上前去，天虞妈挡在门口道：“你今天要想出去，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要是你再和他往来，樊家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樊天虞着急万分，道：“妈，能不能先让我出去，回来和您解释！”
天虞妈怒道：“你还敢出去！看你爸回来不打断你的腿！告诉你，你今天还真别想追出去！以后也不许和他往来！给我进屋去！”二话不说，便把樊天虞推进房间，“咔嗒”
一声将他锁在了屋内。
“妈，你先让我出去，我会向你解释的，妈，你开门啊！”任凭樊天虞怎么敲门，天虞妈也无动于衷。
樊天虞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户，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漆黑的天空下，看不见任何人的行迹，只有对面的公寓楼窗口里亮着昏黄的灯。他拿出手机，拨魏令羽的电话，却是一句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手机屏幕暗淡的光照亮了他一点点失去温度的轮廓。他看着外面黑暗的空气，失了神，却在不知不觉间有水滴自头顶落下。下雨了。
令羽，你会去哪里？下雨了，会淋湿，会生病的！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急忙拍自己的卧室门道：“妈，外面下雨了，你快让我出去！他没有伞，没有住的地方，会生病的！妈，你快开门啊！”拍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
“啪”地一声，客厅的门打开又关上了，一个浑厚的男声道：“怎么了？怎么把儿子锁房里？儿子刚回来，我还没瞧见人呢！”
天虞妈道：“你要是知道你的宝贝儿子干了什么，还不气死你！”情绪明显还在激动中。
“你先把门打开，我自己和儿子谈。儿子刚回来，能干什么？”
于是门锁转动，门打开，外面是戴着眼镜，镜片上全是雨水的天虞爸。看见儿子，天虞爸道：“儿子，可想死老爸了！你又犯什么事惹你妈生气了？还被锁屋里？来来来，我们坐在外面好好聊聊。”
樊天虞低着头，跟着父亲走到沙发旁坐下，母亲坐在一旁，脸上怒意未减。
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从那个梦境，到相遇，到相识，相知，再到借尸还魂，所有的事情，巨细无遗，父母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吃惊。末了，道：“爸，妈，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毕竟这是前世今生的事，令羽等了我那么多年，我不能对不起他。”
“那你就能对不起我和你爸爸么我们生你养你这么多年，到头来儿子却和男人在一起，还是个不人不鬼的，你怎么向樊家的列祖列宗交代？”樊母激动道。
“对不起，妈，爸，但这件事我一定要找令羽说清楚。”樊天虞的口气不容置疑。
樊父听完后，叹道：“真是孽缘啊，但孽缘也是缘，罢了，你去吧.”
“不能去！”樊母坚决反对。
樊父摆手让她坐下，道：“让他去吧，不然他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爸，谢谢你！”樊天虞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狂风般冲出了家门。外面雨势渐大，风声贯耳，他却浑然不觉，一边飞快地行走在路上，一边叫着：“令羽，你在哪里？”声音响彻夜空，一道惊雷劈下来，天地骤然一亮。
在那闪亮的瞬间，屋檐下的人影看着大雨中那人急匆匆的背影，无声地流下眼泪。
20.盛世烟火 寂寥人间
樊天虞蹲在街角一家服装店的屋檐下，一遍一遍地拨着魏令羽的手机，直到手机因耗尽电量而自动关机，直到手指僵到不受控制，直到大雨将他淋得浑身湿透，也半点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世界上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记得你的存在。这样的话，我要怎么找到你？樊天虞惊恐地想着。如果你从此不再出现，我真的再也没有办法找到你了啊！雨夜的寒风渗透了他每一条骨缝，湿透的棉服愈发沉重，冰冷如铁衣。路灯下，是纷纷扬扬的雨，雨势小了很多。他起身，发现双腿双脚已然麻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游魂般地沿着街道向前走着，漫无目的。
